兄長
元劍雪薄唇緊抿,策馬向東苑狂奔。
方才永寧身邊的人來報,她車上那幾匹突厥馬受了驚,拖着車駕躍入冰湖,雖被方巧路過的東宮親衛救了上來,人卻不太好了。
太蹊蹺,怎麼就突然落了水,又怎麼會遇到了太子的人。他狠狠抽了□□的馬一鞭子,心中只有一念,快些,再快些。
而直到跨入氈帳,真的見到那蜷縮在炭火旁的身影,他直覺得一顆心沉到了冰里。懷中的雪狐露出一個小腦袋,瞧瞧了沒人注意它,便用前爪扒開他散亂的衣襟,瞅准機會嗖地竄了出去,落地的時候痛叫了一聲,拖着受傷的腿隱沒在陰影里。
臉上不知被什麼小爪子踩了一腳,阿素嚇了一跳,便聽周圍一片兵刃交加,接着有人怒喝道:“元劍雪,你!”
元劍雪紅着眼眶,抽出了薄刃的長劍。然而在親衛層層嚴密的防護之下,他望見李承平眼中一瞬的驚惶,心下更生懷疑,卻聽得一旁的太子少詹盧湛道:“世子勿慌,已派人向府上報信,長公主一會便至。”
他語氣甚篤,沒有一絲慌張,元劍雪猶疑了一瞬,對面森寒的刀尖已經戳到了他的面上。
劍拔弩張中,一隻手壓在他的肩上,力量沉穩,他驀然抬頭,望見李容淵眸色深深,神色中帶着止意。
元劍雪自然而然地鬆了劍,對面的親衛也退了下去,望着地上躺着的阿妹,他心裏像是被剜了一塊肉,啞着聲喚了句:“九表兄。”
李容淵拍了拍他的肩,元劍雪此時神志清醒了些,意識到對面是太子,是儲君,方才那情形若是被御史參上一筆,怕是要禍及全家。
阿素卻心潮澎湃,真的是阿兄來了。她小小地哽咽了一聲,那麼多年沒見了,活着的阿兄。有個蓬鬆的白尾巴正搭在她臉上,是絕佳的掩護。阿素偷偷睜開眼睛透過那片白絨望了一眼,發覺阿兄正將年幼的自己緊緊抱在懷裏,低着頭,難過得說不出話來。
而他正立在阿兄身畔,低聲說了幾句什麼,阿兄抬眸望了太子一眼,低聲道:“臣妹頑劣,多謝殿下相救。”
李承平道:“一家人何必說兩家話。”只是說完之後覺得頗有些不自然,以袖掩口輕輕咳了一聲,帳中沉悶而尷尬着。
然而該來的總會來。
安泰梳着高髻,堆雪一般的肌膚,流雲般的烏髮,只披了件輕裘,身後跟着四個侍女,帷帽下白紗翩躚。
她雖已生育了兩個孩子,但韶華不曾離去,嬌艷窈窕如少女。匆匆而來,一點脂粉未施,簪環也有些亂了,卻依舊光艷逼人。
她得了這駭人的消息,來時氣勢洶洶,想着要好好治一治這造謠之人。然而當真望着么女躺在長子懷裏雙目緊閉,生息全無,淚水一下止不住劃過粉腮。
陰謀的味道,她再熟悉不過。然而經歷過大風大浪,她向來心智堅定,異於常人,眩暈了一瞬便睜開了眼睛,灼灼的目光在帳內環視了一周。
承平上前一步,喚了句:“姑母……”
安泰望了他一眼,卻逕自走到自己長子身前,抬手落下便是一聲脆響。
“你做得好兄長。”
元劍雪仰着面,臉頰上立刻紅了幾道,卻一動不動生受了,抱住懷中的幼妹又緊了緊。
李承平一震,臉色青白,那巴掌就如同扇在帳中所有人臉上,身邊的盧湛想攔一欄,安泰怒而笑道:“我教訓自己的兒,難道還要看誰的臉色。”
她說這話的時候身體微顫,有人在身後扶着她的腰,低聲道:“姑母仔細些。”她知道是小九,他從小體貼穩妥,兄長的兒子裏她最愛他。安泰閉目緩了緩才開口道:“扶我看看阿素。”
阿素聽着那清脆巴掌聲整個人都有些發懵,阿娘竟為了她打了阿兄。她一直以為阿娘更偏愛阿兄一些,自耶兄歿后才像變了個人,之後他們母女誤會漸深,隔閡難消。然而瞧此時她將年幼的自己接過來抱在懷裏,輕輕吻着發頂,手裏還握着她的一隻小鞋,無聲垂淚,才知道原來阿娘愛她也是一般。
此時她真想撲進阿娘懷裏痛哭一場,卻一動也不能動,那白糰子跳進她懷裏,微微帶着暖意。
阿素正胡思亂想,卻忽聽安泰低聲道:“……我的寶兒最是怕黑,那下面定是又黑又冷,你一個人孤零零的,娘又怎麼能放心,待稟明宅家,讓五娘去陪你。”
阿素覺得五娘這名字有些熟悉,再想想,她之前女伴,可不是喚作五娘,而如今,難道是說自己?阿娘要五娘去陪自己,那是要賜死她?阿素整顆心都懸了起來,自己才剛活了過來,難道又要再死一次。
阿素在心裏嘆道,阿娘,您可真是我的親娘。
安泰聲音雖低,但身邊之人卻將這話都聽了去,李承平心中忽然湧起一陣喜悅。他原本便欲將那小娘子滅口,這樣便再沒有人知道胡蜂的事,只是卻怕更惹人懷疑。但若姑母遷怒於她,有意將她賜死,便再好不過了。聞言登時眸色一深,上前一步正欲開口,卻忽見李容淵望着他的目光沉沉,又有些遲疑起來。
安泰淡淡望了李承平一眼,忽然轉向身畔道:“檀奴。”
李容淵被點了名,只得上前一步,安泰審視着他道:“方才所言,你以為如何?”
李承平有些緊張地望着李容淵,姑母一向願意聽他的話,若他肯勸上一勸……然而李容淵卻淡淡道:“恐怕不妥。”
安泰聲音微微帶着冷意道:“哦?有何不妥。”
李承平知道那是姑母生氣時的樣子,只是李容淵卻並無懼意,望着安泰低聲道:“枉造殺孽,恐損永寧福緣。”
現在不僅姑母生氣,李承平也怒意翻湧。他這理由找的太巧,一出口便幾乎即刻斷了姑母這念頭,也斷了他的生機。
果然安泰猶豫了一瞬,嘆了口氣道:“那便再議。”
之後她似乎已經累極,望着自己的長子道:“帶阿素回去吧,你阿耶也要回來,總要……總要讓他再看一眼阿素。”
阿素只覺得胸中酸澀難當,阿耶阿兄都還活着,自己卻死了,一命換兩命,她卻覺得值當的很,阿娘還年輕,大約很快會有別的孩子,過個幾年,會不會便將她忘了?想到此處既悵然,又欣喜。
她迷迷糊糊躺了許久,才發覺這帳中的人大約都散得差不多了,只聽得太子冷道:“方才你為何要攔着姑母。”
那聲音帶着壓抑不住的怒意,李容淵的聲音波瀾不驚,說出來的每個字卻都令人心驚。他輕聲道:“殿下以為姑母是什麼人,恐怕她早起了疑心,說出那樣的話不過是為了試探,而殿下……”他笑了笑道:“殿下恨不得將什麼心思都寫在臉上,只怕此番姑母已得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了。”
李承平瞠目結舌,卻知道他說的每一字都無可辯駁,若是姑母知道了真相……恐懼深深從他心底升起,這次,他是真的怕了。他慌得不行,轉身便握住他的雙手,低聲道:“這可如何是好。”
盧湛看着太子如同抓着救命稻草的樣子,嘆了口氣。一抬頭九皇子的目光正落在他身上,盧湛不敢與之對視,即刻便退在一邊。李容淵解了大氅,雙手籠在袖裏,五官若刀刻般分明。
“無須憂心。”彷彿是從九天之上垂落的低嘆,盧湛順着他的目光落在地上,正望見那蜷縮着的人影。
阿素但覺一凜,那白糰子也猛地跳開了,她不知道等待着自己的是什麼命運,只知燒得越發昏沉,連周圍的聲音都弱了下來。
此時一粒火花忽然從炭盆中濺落,嘭的一聲,長秋殿中的綺麗與奢靡,遺憾與悵惋,似乎都飄散在景雲二十三年的風雪裏。
再醒來之時,渾身火辣辣地痛,熱度倒是退下了。奇異的香薰混着酒氣,燎得人睜不開眼睛。衣衫全被解開了,一雙粗糲的大手在她身上使勁地搓揉,阿素嚇了一跳,猛然睜開了眼睛,正對上一雙老婦人渾濁的眼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