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白
之白
南方初冬,歲月陰寒。
事實上,石井的遠景並不蕭條,青山環繞,遠山裡都是翠色青柏,成片的散生竹林,生命力旺盛,一年四季都是頑強的青翠,它們是冬日裏的希望,給人冷冬過去必是暖春的幻想。這樣的景象陪伴着石井鎮,生生滅滅,從未停止。
不知道眼前的生靈,有多少能等到明年的春暖花開。
冷啊。季之白忍不住發出了感慨,小鎮上的年輕人正流行一種風潮,無論多冷,裏面都只穿一件白襯衫,但他跟不了這股風潮。今天他在襯衣上套了一件黑色的毛衣,毛衣厚實抗凍,是母親花了兩年才織好的,針腳密密麻麻,結實得很。他曾笑話母親,這件毛衣從夏天織到春天,春天織到冬天,直到他去年年底上高三的冬天,才穿上。
以前總覺得時間很慢,一轉眼,毛衣穿了有一年了。
這樣的天在家裏圍爐多好啊,但是今天必須出門一趟。
很快就到了目的地,他在一個小地攤前停了下來,地攤擺在鎮上郵局門口的一個角落裏,旁邊是郵筒。一年四季,沒有幾個人會多看一眼這件老古董,也沒有人再往裏面丟信件。
小攤上擺滿了磁帶,花花綠綠的,老闆目測年紀二十二三歲的樣子,每天扛着一個大麻布袋,嘩啦啦把磁帶往一塊布上倒,一開始還擺整齊,後來就是一大堆堆在那兒,誰有興趣就自己翻。大部分是港台歌星的磁帶,謝霆鋒賣得最好,其次是只要拼有一首謝霆鋒單曲的,也賣得不差。滿大街都在唱“說再見別說永遠,再見不會是永遠”,也有燙着黃毛的小青年唱《單身情歌》,叛逆女孩喜歡哼“十個男人七個傻八個呆”。沿海的嶺南歌星開始北上,但北京的新人像洪水猛獸,朴樹、金海心、羽泉在春晚一夜成名。
季之白問候了一句,便盤着腿坐在郵筒下面,翻看胡亂堆着的一堆磁帶,大部分他都看過,但還是喜歡看。小攤上都是盜版帶,老闆原本雄心勃勃地要在廣州做一番事業,沒想到各地開始打擊盜版,店是開不下去了,虧得血本無歸,只能打道回府。小鎮上的生意勉強聊以度日,一周不開張也是常有的。
因是熟客,老闆遞給他一個單放機,一根很長的耳機線,季之白接過去,拿起朴樹的一盒磁帶放了進去,他很享受靠在破舊的墨綠郵筒下隨意聽磁帶的感覺,哪怕今日真的冷到已覺深冬不遠,也許明天就出不了門。
郵局上空的黑色電線垂得厲害,兩隻小雀在上面跳躍。
季之白原本現在應該坐在溫暖的大學教室里,但是近四千塊的學費,着實讓家裏為難,母親下半年開始一直生着病,兩個出嫁的姐姐剛成家不久。姐姐們想給他湊學費,之白於心不忍,不願拖姐姐後腿,乾脆試着給學校招生辦寫了申請延後一年入學的信件,也沒抱太大期待,學校方面倒是很快就回了信,同意了。
可惜,今年外出打工的人都陸續回了家,金融危機導致失業率高了許多,他只能蹲在家裏,好在鎮上有個唱戲的師父願意帶他,師父看中他是年輕人里少數能靜下心來看戲文的,什麼《西廂記》《寒窯記》《鳳還巢》《趙氏孤兒》,他都能解說一番。之白既能唱小生,也能唱大花臉,能文能武。讓師父苦惱的是,季之白若是登台,能跟他這個年紀相仿的旦角,不好找,鎮上的年輕姑娘喜歡圍觀,卻無人願意學。所以,能唱小生的機會不多,平時他就打雜、替補。師父知道他還想復學,需要錢,能上場的時候都盡量照顧着。但這份差事也就能謀生,存不下錢,尋常人家的喜事,請不起戲班子。
下午不過才四點一刻,天看上去就要黑了,聽了有一會兒,季之白準備回去,今天他準備帶走一盒磁帶,一盒兩塊錢。
他看到一張盒身已經缺了一角的專輯,是齊豫的《橄欖樹》,正要伸手去拿,突然冒出另一隻手,把那盒磁帶拿了起來。
季之白抬起頭,眼前一頭烏黑髮亮的長發,柔順得此刻連風都像是被控制了一般,變得輕柔,力道剛剛好,鬢角細碎的長發在女孩的臉上如柳絲般掠過,偶爾露出來的眼睛,清澈,面龐清冷。女生沒有注意到之白在看她,直接把磁帶從攤上撿了起來,左右翻看,直到老闆用手指了指,她才發覺蹲在郵筒旁邊的男生也想要這盒磁帶。
兩人的眼神碰到了一起。
“呀,之白哥,怎麼是你蹲在這裏?”一個女聲,並不是長發女生在說話,旁邊還有一個人,是易婭。
之白尷尬地摸了摸後腦勺,有點慌張,憨笑了一聲,才認出來,長發女生是易初顏,三人都是十七組的。
“之白哥,不好意思,你也是要買這一盒嗎?”易初顏的聲音和她的眼睛一樣,聽着就純凈。季之白忽然感到莫名緊張,口有點干,不知所以地點點頭,又抬起頭來看了一眼易初顏,兩人都笑了。
按說他們並不算陌生,只是不知為何,季之白這次見到易初顏,像是初次見面一樣。
她的衣服上還綁着一條黑布帶。
“是,哦哦,也不是。”慌亂之中的他有些語無倫次。
“那……還是給你吧。”易初顏說。
“那怎麼行?”旁邊的易婭一把從初顏手裏搶過磁帶,“要不這樣,你們分別說一下,你們喜歡這盒磁帶的哪首歌,我再來決定讓給誰。”
“《歡顏》。”兩人幾乎同時脫口而出。
易婭有點為難了,眼睛左右骨碌轉着,又說:“你們猜,《歡顏》排在第幾首,誰最接近答案,就歸誰,我數一二三,你們用手指來代表數字。”
易婭也不等兩人是否同意,不由分說喊道:“一,二,三。”
季之白和易初顏反應都很快,同時伸出了手,都是一:“b面第一首。”
易婭從發舊還破了殼的磁帶里把歌詞頁抽出來一看,果然是b面第一首。
“這……”易婭說,“看來你們都看過這盒磁帶。算了算了,你們自己決定,這麼難的題,你們竟然都能答對。”
“初顏,還是給你吧,我原本也還在猶豫,並非一定要買。”季之白說。
易初顏把磁帶塞到他手裏,又迅速拿起了另外一盒:“我也只是第一眼看到了那一盒,《橄欖樹》我有,所以給你,我要另一盒。”
她撿起來的是一盒從未拆封完全嶄新的,她輕輕吹去上面的灰塵,是日本陶塤大師宗次郎的專輯。
“這是純音樂嗎?”易婭問。
“也算是吧。”
“很少有人買的。你什麼時候開始聽的?”易婭嘴快。
“很偶然聽到的,整個鎮上,只有他這裏有。”初顏拉過易婭的手,“就它了。”
季之白把五塊錢給老闆,老闆什麼也沒問,找了兩塊,“開張的收攤生意,打個折。”說著,開始準備收攤。
易初顏堅持把一塊五給他,他也沒好意思堅持不要。
天邊最後一點光亮在頑強支撐,回十七組的半道,天已經黑了,沒有路燈,三人行。
“易婭,明天是不是要返校了?”初顏問。上周父親意外去世,易婭特意周末提前趕回來陪她,但周一之前還是要回學校的。
易初顏和易婭同歲,今年十八,比季之白小一歲,高一隻念了一年就休學了,易婭學習成績一直不好,小學降了級,正好跟晚入學的初顏同班,初中畢業之後,勉強考進了一所職業學校。
“是呀,這也太美了吧”,易婭緊緊挽着初顏。三人走到了新開田的斜坡上,琥珀色的湖面近在眼前,黑色籠罩着,湖面像是沉醉了一般,靜美無比。
易婭深呼吸了一口氣,十八歲的年紀,真是再美好不過的年華了。可是於初顏完全不同,現在家裏只剩下她和哥哥易初堯,哥哥在十五歲那年突然患上重症肌無力,腿完全使不上勁。那會兒母親還在世,帶他看遍了能去的大醫院,最後醫生判定哥哥患的是肌萎縮性側索硬化,也就是漸凍症。
不過三年時間,她和哥哥成了孤兒。
琥珀色的湖面真的很美,易初顏也有同樣感受,她閉上眼睛,深深地呼吸了一下,雖然吸進的空氣是如此寒冷。
“我們來打水漂吧。”季之白提議,他也不知道為什麼會冒出這個念頭。
“好啊好啊,初顏,你還會玩嗎?”易婭附和道。
易初顏淺淺地笑了笑,揚了揚眉,說道:“玩就玩,我又不是沒見過你小時候打水漂的樣子。”
這一瞬間的揚眉刻在了季之白的心裏,是一種堅定、一種果敢,父母相繼過世對她的打擊,應該不是十八歲的年紀所能承受的。
“現在可不一定了。”易婭豈願服輸,“之白哥,你做裁判。”
提議人倒變成了局外人,直接是兩個少女的對決。
季之白俯身在路邊拾起了一塊薄薄的瓦片。打水漂最重要的是得會挑瓦片,薄、輕,其次就是彎腰的弧度,眼睛瞄準了湖面,手揚起的時候,瓦片也跟着飛了出去。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少女還沒對決,先為季之白喝起彩來,真是完美的示範,水花壓得很低,像是一行白鷺飛過水麵。
易婭先開始,得了四下,初顏把飄散的頭髮紮成了馬尾,手中的瓦片飛了出去。六下,季之白和易婭不禁為她鼓掌。
天空倒映在湖面,湖天一色,那麼幽暗,深不觸底,卻美好至極。季之白在初顏的臉上看到了淡定之色,馬尾在空中甩來甩去,甩出了一道靈動的弧線。
易初顏把手放在嘴邊哈出一口氣,可惜她並未回頭,看不到季之白眼裏此刻的心動。
等她轉身的時候,季之白身邊多了一個人,她認出是上周父親出殯那一天,陪警官一起前來的人。他穿着黑色的長款風衣,裏面一件薄薄的白襯衣,臉是方的,但高高凸起的顴骨讓他的臉看起來很立體。這樣的穿着,不像是警察,和這蒼莽的新開田格格不入。
她禮貌地點了點頭。
“這位是?”易婭開口問。
“我是所里新來的實習生,張煒遇,跟着赤崎警官。”自我介紹完,煒遇禮節性地笑了一下,他剛才看到了易初顏打過的水漂,指着已恢復了靜止的湖面說:“好看。”
“煒遇,為什麼這麼晚來十七組?”季之白問。
“我在等我師父,他在來的路上,你們組上出了點事,我們過來看看。”一說到任務,煒遇的語氣淡了幾分。
身後的十七組家家戶戶都亮起了燈,微微弱地,遠遠地,在遠山陰鬱霧氣的籠罩下,像是蒼穹之地,每戶人家都生起了爐火,火影照着窗戶,映射出冬日圍爐的溫暖。
風灌着每個人的脖子,冷颼颼的。三人朝着黑夜的深處走去,空氣中偶爾傳來幾聲犬吠。
煒遇站在他們的身後,影子被拉得細長細長,在黑夜裏深邃幽靜。
赤崎警官很快到來,步履匆匆,趕超了前面三人。
“大叔,不,大叔警官,這麼著急是要去哪兒?”易婭膽子大。
赤崎警官並沒有停下來,但還是應了一聲:“你們君叔那兒出了點狀況。”
三人相互看了一眼,君叔前天出工,一夜沒回來,昨天被人發現在自家礦地里,已經死了。明天要出殯,這會兒還能有什麼事呢?
“我們也去看看吧。”君叔平日裏對後輩很和善,原本明天出殯他們也都是要去送行的,警官這個時候出現,說明出了其他意外。三人加快了速度,往君叔家的方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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