弔唁

弔唁

弔唁

次日,果然如妻子所言,天氣更冷冽了,步伐若快一點,臉上會被冷風拍打得生疼,一夜東風過境,天空倒是放藍了。

十七組的路不太好走,赤崎警官一路都皺着眉,和他並肩出行的是剛來實習的張煒遇,警官正好需要一個助手,兩人湊成了一個師徒班。他很滿意這個徒兒,省城專科警校大學三年級的學生,還有半年畢業。

兩人走在去十七組的路上,師徒偶爾也閑聊幾句。

“煒遇,現在習慣我們小鎮上的生活了嗎?”

“沒有什麼不適應的,師父放心。”煒遇說。

“比城裏能安靜一點。”

“每天早起都能聽到拖拉機軋馬路,我的定時鬧鐘。”

赤崎警官蹙了眉,說道:“所里的宿舍能聽到拖拉機的聲音?那能行嗎?你還在長身體的年紀,得有個好睡眠。”

煒遇接話,道:“在警校就養成了習慣,早睡早起,還能去後山爬一爬。”

如此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著,師徒腳下走得卻更快了。

“後山有什麼好爬的。”

來到了十七組一個大陡坡,煒遇走路生風,連氣都不見喘,赤崎警官扭頭望了一眼徒兒:“到底是大學生,體力就是不一樣,你看上去不像只受過一兩年訓練的學生。”警官這麼說是有根由的,他剛來石井鎮就碰上假藥商興風作浪的頂峰時期,所里正頭疼,他接手后,煒遇跟他搭夥,幫忙收集到了不少證據,摸到假藥庫房的窩點,集中起來連窩端了。

“初中畢業我自己考了警校,是中專,包分配,沒想到後來又考上了警校的大專,運氣吧,多練了幾年。”煒遇不想應承師父的誇讚。

“你那會兒中專可不好考。”父母都是高校教授,自小耳濡目染,赤崎警官知道當下的教育情勢,雖然中專越來越式微,但倒退四年,中專教育體制很吃香,現在還有很多人在趕包分配的末班車。煒遇明年畢業,也能搭上。

迎面有一人,在坡頂處站着,見了警官,雙手連忙從衣袖裏抽出來。是十七組的村委會主任。

“赤崎警官您可真夠早的。”

警官客氣地回了一句早。今天張嘴都有點困難,主任還是頂着風介紹了下十七組,他說,現在走的這條道,是組上集資新修的路。馬路雖不寬,但政府已然給了極大的支持,才破了石岩遍佈的地勢,十七組得以跟鎮上有馬路通聯。

“因為是新修的,我們就乾脆叫新開田。警官見笑了,我們都是土包子,也沒讀過什麼書,怎麼順口就怎麼叫。”主任使勁搓着雙手,他的手有點腫,手背還有裂紋。赤崎警官知道,在村上做個村官,自己家裏的五畝三分地還是要耕種的,工資可能養不活一大家子老小。

路的兩邊視野慢慢開闊了,一面是水種稻田,分得很整齊,方方正正的,還有一面種植着尾參、丹皮、芍藥等藥材,是一塊藥材基地,面積雖不大,但藥材才是石井大部分人家的營生。來石井兩個多月,赤崎警官對這裏已經有了一定的了解。夏季的新開田綠油油的,生機盎然,可見冬日極度殘忍,現在這片田地只剩荒涼,空空如也,彷彿就是一片原野,從未被開墾。

路的另一面是一片湖泊,無名湖,主任解釋道,就是沒有名字。

剛剛走過的陡坡,煒遇問主任為什麼不剷平了讓路更順。

“年輕人,這你就不知道了,坡下面葬着一座老祖宗的舊墳,很靈的,風水寶地,老祖宗保佑着這一方水土呢,沒人敢動。還真的從沒出過事。”主任臉上頗有點驕傲,當年政府修這塊田地的時候和村民做了一番鬥爭,最後還是以妥協告終。

煒遇注意到坡的路邊立着一塊石碑,不用問,是功德碑,也是路標,村裏有車進出的都以這塊石碑為標的,行到這裏要放慢速度。

站在高地看新開田,看得到荒涼頹廢的稻田和倒映着近處山丘的安靜湖泊,淺綠琥珀色的湖面。南方的冬天,就是如此,殘酷又動人,有着剛毅,又帶着對自然的怯懦。

十七組他們原本應該早點來拜訪的,恰好碰到村裡在做喪事,出於禮節,赤崎警官和煒遇前往死者家裏弔唁。

正好趕上最後一波弔唁,靈堂已完成蓋棺儀式,等待出殯。

靈堂極為簡陋潦草,設在小院中央的大堂房,一塊長白布掛在堂前,門口不見花圈,超度亡靈的法師穿着黑色長的布衫,紅色的袖邊,嘴裏正念念有詞,他揮着手中的法師鞭,隔一會兒就往地上撒一把米。主任點了三根小線香,遞給赤崎警官,警官接了線香,彎腰叩拜三下。

沒有哭泣聲,也沒有外來客人在家長里短,通常做白事,總能聽到有人對死者的生前做一番評論,或好或壞,都是一生。但現在完全是肅靜的,死者沒有其他的兄弟姐妹,守在靈堂上方的只有兩個小孩。

無人知曉警官的身份,但因為有主任陪同,村裡人知道應該是重要人物。赤崎警官祭拜完,正準備離開時,原本跪在遺像前的女孩起了身走過來,離他一米遠的距離,在一方棕葉粗線做的墊子上跪下,俯下身,也是三拜。

警官知道這是家屬的回禮,伸手去扶,女孩起了身。

正常情況下,都是家裏男丁來回禮,主任有點尷尬,在赤崎警官耳邊悄聲說這家的兒子腿腳不太方便,說著指了指坐在輪椅上一動不動眼光獃滯的男孩。他腿上蓋了一塊毛毯,面無表情,靈堂里的人進進出出,似乎跟他沒有任何關係。那是警官見過的最死白的面色,是經年不見陽光的慘白。

“這是鎮上派出所的赤崎警官,特意過來弔唁的。”主任壓低了聲音對女孩說。

已經退回去跪在墊子上的女孩聽見這話,抬起頭,朝着警官禮貌地點了點頭,又低下了頭。

門外擠進來一個人,怒氣沖沖的,手裏拿着一張字條,主任見過太多這樣的場面,連忙去擋,但已經來不及了。

“主任,你今天幫我做個證人。”來的人說。

主任只想翻白眼,來人就是故意的,無非就是死者生前欠了債,怕後人不認。

“什麼事不能等出殯后再來說嗎?死者為大,先入土為安。”

“我不放心啊,主任,這是易大海兩個月前在我那裏借的八百塊,借條我帶來了,利息可以不要,本錢得還。”

“還能怎麼算,”主任拽過那張單子,上面是易大海簽字畫押的欠條,“你去找易大海啊,懂不懂事,也不分場合。”

“主任你這不說笑了嗎?人都死了,但也不能賴賬。”來人聽主任這麼說,急了。

赤崎警官露出厭惡的表情,死者已去,何必讓生者難堪,可俗世就是如此。他正要開口說話,跪着的小女孩走了過來。

“欠條給我吧,不會賴債的,”她盯着來者,繼續說,“父債子還,天經地義,我們不會跑。”

來人臉上立刻堆了笑,說:“這就好,這就好,我就說易大海的孩子會懂事。”

“只是眼下我們手頭困難,但我會想辦法的,給我一點時間。”女孩又說。

“沒問題,沒問題,只要能給就行,”來人衝著主任點頭哈腰,“多謝主任,打擾了。”

女孩把欠條慢慢摺疊好,放進口袋,又退回了原位跪着。

煒遇還從未見過村裡辦喪事的儀式,隔着門檻,站在靈堂外等着。這時,有人過來輕聲提醒法師,出殯吉時已到,法師像是嫌棄來提醒的人,但還是及時地揮舞了手中的法杖,院子裏瞬時響起了鞭炮聲,很短的一掛,光是聽這瞬起瞬滅的鞭炮聲,也能知道這戶人家家境貧苦。

上來四個壯漢,法師一聲“靈柩起”,就正式出殯了。

村裏的人都前來送行,因着赤崎警官在的緣故,村民說話聲都壓低了一點。小女孩捧着遺像走在靈柩前,散落的長發遮住了大半張臉,看不出悲喜。

出殯的隊伍走遠了,赤崎警官站在院子門口,院子裏面只有那個坐在椅子上的男孩,椅子已經被人抬到了挨着靈堂旁的一間廂房,門是打開着的。警官望了一眼,恰好男孩也順着方向望了過來,眼睛依然無神,卻噙着淚水。

“師父,什麼情況下,冬天的屍體會有點腐爛?”人群完全走遠了,煒遇低聲問。

“如此寒冷的季節,怎會這麼快腐爛?”

“就剛才,有人去跟法師說該出殯了,我聽到說有點腐爛。”

赤崎警官皺着眉:“不太可能,現在有防腐技術,夏天都沒這麼快。”他轉身看了主任一眼。

“是這樣的,不是腐爛,死去的人叫易大海,是個酒鬼,太能喝了,每天都喝大酒,開個破摩托到處亂竄,也沒什麼正經手藝。前天晚上又喝得爛醉,騎摩托的路上說是在家門口摔了,身上摔得血肉模糊,發現的時候還有一口氣,但還是沒能熬過去。”主任生怕本來一件簡單的事被誤聽了,連忙解釋說。

“這樣啊。”赤崎警官艱難地點上了一根煙,離開的時候,他又往院子裏望了一眼,男孩還坐在那兒,要是沒有人去幫他,他只能一直坐在那裏,但他不再無神地盯着某個地方,而是閉上了眼睛。因為有光線照着,蒼白的臉看上去不那麼嚇人了。

還是有光亮的地方,人才會透亮些,赤崎警官望了一眼湛藍的天空。

主任催着他們往村裏的“大隊部”坐一下,“大隊部”是村裡幹部開會和宴客的地方。

“這孩子多大了?”

“好像是十九。”主任回答。

“剛才沒看到孩子母親?”

“孩他媽很多年前就走了,這孩子以前也不是這樣的,後來得了怪病,整個人都不靈光,他媽就是因為一時上了火,急壞了身子,沒撐多久。”

“村裡對兩個孩子會有一些補貼嗎?”這原本不屬於警官的管轄範圍,所以他也只是象徵性地問一嘴。

主任面露難色。

“滿了十六歲,村裏的補貼條件他們兄妹倆都不符合了。”話是煒遇說的,這兩個多月在鎮上下鄉的走訪里,他學到了不少。

赤崎警官像是忽然聞到了什麼氣味,吸了吸鼻子。“好像是梔子花的氣味。”這個氣味昨天在理髮店時有聞到。

“可能是我衣服上沾的。”煒遇扯了衣角聞了聞,果然有點。

“哦,你也喜歡梔子的氣味?噴的香水?”

煒遇露出尷尬的表情,赤崎警官也難得見到他如此。

“年輕人應該去談戀愛,正是戀愛的年紀。”

換了別人,赤崎警官可能未必願意開這個玩笑,但也沒多問其他,年輕人應該談戀愛,卻肯定不喜歡被人問三問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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