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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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寒

一九九九年,世紀之交。南方。

不過是陽曆的十一月底,已近寒冬,往年此時光景,遠不至此。今年寒冷異常,遠山青翠松柏的明亮也扛不住突如其來的寒流,變得灰暗陰沉。廣播和電視裏天天都說,今年將是五十年不遇的寒冬。五十年不遇是什麼概念,也沒人能說得清楚。南方的冬天每年多半都是潮濕陰冷的,沒有特殊的記憶。

石井鎮上的主馬路上半年剛壓了新的柏油,柏油路還是個稀罕事,政府鼓勵致富先修路,路修好了,確實很多人也先富了起來。

路還是新的路,但經不起日日車來車往的塵土飛揚,鎮上完全沒有環境治理,除了清晨的清掃,多半時間路是髒的。兩年前亞洲金融危機,股市跌到冰點,房地產崩盤,投資業慘淡。一九九八年爆發全國下崗潮,外界連帶的種種變數雖然對石井鎮影響不大,但街道兩側的小店老闆們突然開了竅,學會了沿海城市做生意的招數,滿大街都是“跳樓甩賣”“賣血清倉”,更有甚者,直接寫着“再不清倉,妻兒離家”,讓人觸目驚心,沒來由地激起了鎮上人的同情心,紛紛幫忙清倉。沒隔幾日,店家又若無其事地把寫了字的木板翻到另一面,換上了“新貨上架”,做的還是幫他清倉的人的生意。

赤崎警官就站在街道邊,身邊是一根光禿禿的電線杆,有一兩隻雪候鳥立在上面,待不住,很快就飛走了。該下一場雨了,警官想,偶爾吹來的乾枯樹葉落在地面,連同灰塵,如沾染了某種窒息的氣息,沒有絲毫生氣,黑雲壓頂,一場初冬時雨倒是很有可能隨時會下。

但終究等了一天也沒下。

赤崎警官穿着黑色大衣,嘴裏含了根煙,掏出打火機,使勁刺啦着打了幾下,連火影子都沒出現。嘴唇乾裂,煙嘴在嘴皮上動不了了,他用手擋着火,才發現手用不上力,有點僵冷。又使勁搗鼓了幾下,終於有了火苗。警官冷不丁地回頭望了一下,把身後周圍的角落掃了一遍。

什麼都沒看見。手裏的火依然沒點着,舉起來搖了搖打火機,原來是沒氣了,還好一個小販收工回家經過,借了火,總算是把煙點着了。警官抽的是一種叫笑梅的煙,經濟危機煙反倒上漲了一毛錢,賣一塊錢一包。這裏的人都叫他警官,大約是他過於肅穆,但他也逐漸習慣了這種稱謂。

起風了。看來這場雨一時半會兒還是下不下來。

風舉寒衣亂,便是現在的畫面,警官身上的大衣被風吹得揚了衣角,布料有點年份了,這是十年前他結婚時的新衣,裁剪得體,現在依然合身,警官的身材這十年沒走形。

赤崎警官抽着煙,一邊往鎮上的超市方向走,走幾步就停下來,彷彿身後有人,但回頭什麼都沒發現。如此反覆了好幾次,也不再回頭了,乾脆停下來把煙抽完,像是在等誰來。有時候望望天,雨就是不下。

到超市不遠。門口擺着一個賣中草藥的小攤,無人看守,警官低頭看了一眼,不動聲色,腳下步子往後面退了幾步。旁邊是一家理髮店,玻璃窗上紅紙黑字貼着“新世紀洗剪吹五元大酬賓”的字樣。看來生意是真不景氣,數字五特意加大了字體,非常醒目。

玻璃映射着的身後依然是空蕩蕩的,什麼都沒有。

門開了,老闆出來迎客。

“原來是赤崎警官,稀客稀客。”平時老人孩子叫警官,他也就一笑而過,就是個稱謂,但跟自己同齡的人也叫警官,他有點不好意思。老闆的笑容略微浮誇,聲音竟然起了調,像是中途突然發現了意外般。天氣糟糕,理髮店的生意更是蕭條,今天店裏才來了幾個客人,收入幾十塊,勉強夠維持一天的房租。

警官從玻璃鏡里看到自己的頭髮,有點長,確實可以修剪一下了。他也不多言語,進了店在挨着門口的椅子坐下。掃視了一眼店裏,除了老闆,還有兩個學徒,一個學徒正在裏面的房間給客人洗頭,一個很無聊地在翻一本舊雜誌,裏屋的學徒看到警官望過去,有點緊張地回望了一眼,繼續埋頭幹活。客人是躺着洗頭的,看不到臉,闊腿褲的褲腳一張一合。

“您是要洗頭還是剪頭?”見警官不苟言笑,老闆問。這裏的人把理髮叫作剪頭,再俗氣一點乾脆叫作“剪腦殼”,老闆自然不敢開這個玩笑。都說世上有兩種登門讓人害怕,一種是去登醫生的門,一種是警察來登門。

“剪一下吧。”

赤崎警官把快遮住眼睛的頭髮往左邊撥了撥,露出眼睛,眼神混濁。他輕輕嘆了口氣,歲月在人身上最悲哀的劫難,往往是從眼睛開始的,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清澈的眼睛就消失了。眼角的細紋看上去似乎比眉毛還多,女兒常說他是淡眉怪俠,不僅眉淡,還上下挑眉,尤其是皺眉的時候,像是左右眉毛相互挑釁。學校里只要有寫爸爸的命題作文,女兒必寫他的眉毛。

頭髮確實長了,後腦勺的頭髮裹在大衣里,扎着後頸骨,硬生生地癢。

老闆親自上陣,幫他把大衣脫了掛起來,動剪刀之前,老闆又說:“您不妨閉目養神一會兒,很快就剪完。”

警官閉着眼,問:“剛才站在門邊的人是誰?”

“剛才?”老闆一臉雲霧,不由得緊張起來,“下午除了裏面的客人,就只有您來過。”

“沒事了,剪吧。”他也猜到老闆會這麼說。

警官在鏡子裏看着自己,臉色黝黑,他想起今年上初一的女兒在作文里寫的關於他的句子:“他有一雙如鷹的雙眼,很有魄力,他是一名警察,我看過他在破案中的模樣,也有幾分害怕,但是一想到他那淡淡的眉毛,往上挑,不知有多可愛,真是怪俠,等他老了,那淡眉得多慈祥。”

不知不覺,女兒很快就滿十三歲了,警官心頭一暖,馬上又充滿了愧疚,女兒在跟着他受苦。四十五歲的他,今年從寒戈鎮調任到石井鎮,兩個鎮相距一百多里,說是調任,實則是下放,寒戈鎮的條件遠比石井鎮要好,在地理位置上,它挨着市區,教育和醫療都好上許多。

這麼大年紀突然調任,說沒有不甘是假的,但依然得接受現實。

赤崎警官的父母都是市裡唯一一所師範高等專科院校的教授,為人正直,在鐵飯碗的年代,知識分子家庭難免都希望兒子能接他們的班,可他最後還是選擇做了警察。

好在妻兒也很快適應了這種生活,讓他可以在石井鎮盡心儘力地工作。調任兩月,鎮上的治安好了不少,幾起大的群毆事件,還有幾個外地假藥商渾水摸魚的案件,都處理得利落乾脆。前天鎮上正式發了公函,宣佈了他的職銜——重大案件大隊隊長,昨天所里給他辦了簡單的歡迎儀式,未來要在這裏紮營了。

剪刀聲起起落落,頭髮細碎地落下來。

突然,赤崎警官聽到什麼東西滾落在地上,聲音拉得很長,他示意老闆暫停,起身推開了門。冷風像是在門口等候了許久,嗖地灌了進來,把他臉上剪落的碎發吹散。

門外依舊沒有人,這會兒天色暗沉,快要天黑了,街上零散着幾個低着頭路過的人。

赤崎警官還是跑到了馬路上,超市門口的中藥攤還在,那裏藏不了人。他左右前後旋轉掃巡了一圈,最後把視線落在理髮店旁邊的一條小巷子口,巷子雖然延伸得很深,但一眼能望到盡頭,人是藏不住的,除非是……離巷子口沒多遠的地方,有一堆雜物。他把理髮店的圍布扯了下來,彎腰順起一根木棍放在身後,慢慢朝雜物堆走過去。

什麼都沒有。沒有人,連小貓小狗都沒有一隻。

警官扔了木棍,又回到巷子口,把地上的圍布撿了起來。奇怪,他嘟囔了一句,今天這是怎麼了,總感覺身後有人。他特別肯定,有一雙眼睛在背後盯着他,只是找不到,看不見,甚至連有嫌疑的身影都沒看見。

頭髮終於剪完,剛才警官的舉動把老闆嚇到了,拿剪刀的手一直發抖。

一個學徒擰開了一瓶新的洗髮水,一股香味從瓶里散發出來,警官瞥了一眼,洗髮水的瓶身上印着“柏莉斯shampoo,讓你的秀髮永久清香”。確實是清香的,他仔細聞了聞,是梔子花的味道。

從前在寒戈鎮,梔子樹家家戶戶的小院都有,鼻間熟得很,山林野外更是有不少野生的小葉梔子,花不常開,但四季常青,生長在灌木叢邊。也是因為小葉梔子的存在,令原本看上去荊棘荒蕪的山叢,多了許多南方獨特的氣息。梔子的清香不張揚,像是不經意間被抽離出來的氣味。

架子上還擺有許多瓶,看來店裏也是有賣的,等下回家看看家裏是否有,沒有的話,可以讓妻子來這裏買着用。想是這麼想,但赤崎警官並沒有開口問價,頭髮剪了,也沒打算洗頭,把五塊錢放在桌上。他走了后,老闆準備關門了。

回家的路上,赤崎警官再未回頭,腳下步伐明顯加快。

很快就到了家,妻子莫小慧已經為他備好了熱水,家於他的溫暖,是任何時候回來都會有燒好的熱水洗澡。警官洗澡速度極快,整個人舒坦愜意了,疲勞感全無。

女兒李溪澈正趴在桌上做功課,開着一盞小枱燈,燈光照在女兒的臉上,這份寧靜讓警官覺得溫暖。因為工作上的調動,女兒不得不從鄰鎮跟着轉學過來。所里分配了一套房,不大,在一套小單元樓里,七十多平方米,小兩居。沒有多餘的書房,女兒平時寫作業的書桌只能擺在客廳,好在孩子並不計較。

女兒很恬靜,她出生那年的冬天,南方意外地連續下了幾天的暴雨。

警官對女兒出生那一天記憶深刻,折騰到午夜女兒才落地,夜空萬籟俱寂,他抱着孩子站在窗邊,外面的暴雨已然過去,但仍有淅瀝的小雨落在玻璃窗戶上,像清澈的小溪流,那一刻在他的眼裏什麼都是美好的。妻子叮囑他,世間已經很浮躁了,一定要給孩子起個恬靜的名字。

那就叫溪澈吧,像小溪一樣,清澈,安靜,向前,不爭不搶。

警官擦着未乾的頭髮,搬了條凳子,挨着女兒坐下。女兒看了他一眼,輕聲地說:“爸,你捨得剪頭髮了?”說著,她將手中的筆放下,走到父親身後,果然,後腦勺長長的疤痕還在。

她伸手輕輕碰觸了一下,彷彿疤痕還會有痛感。

這道傷疤是在一次出警時中的一槍留下的,子彈擦到了後腦勺,當時出了很多血,差點要了他的性命。傷是好了,卻也留下了永久的疤痕。有了孩子之後,他就一直留的是長發,還好是在後腦勺,頭髮一長就遮住了。

當年從鬼門關走了一圈后,他有了結婚成家的衝動,但心裏有后怕,所以婚事又一拖再拖,直到三十一歲才結婚,是局裏晚婚晚育表彰的典型。

婚後,他就沒換過髮型,頭髮的長度始終能遮住疤痕,今天也不知道為什麼,莫名有了想剪頭髮的衝動。也是,進理髮店不辦案,不剪頭髮能幹什麼呢?

“溪澈,你怕不怕?”警官拉過女兒的手,柔柔軟軟的,冰涼。

女兒順着爸爸的手,從背後環繞着他的腰,說道:“這有什麼可怕的,爸爸不怕,我就不怕,媽媽也就不怕了。”

小女孩一句簡單的話,便把家庭關係勾勒得很清晰。

那次受傷之後,當時所在的市局表彰了他,但沒多久,市局要選調一位剛升遷的警察下基層,調任寒戈鎮,李赤崎接受了委派,帶着當時即將臨盆的妻子去了寒戈鎮。

說起來那是一九八六年冬天的事,現在女兒都十三歲了,時光遙遠。

從寒戈鎮調任到石井鎮,於他而言是無所謂的,在哪兒都能工作,誰的人生中沒有過幾次背井離鄉呢?但是對妻兒來說,便是跟着受苦。四十五歲,居無定所,再過五年,就是知天命的年紀,心裏難免不安。就像天氣預報說的,今年的寒冬會很難熬,至於具體會有多難熬呢,沒經歷過,就無法猜測到。

飯菜已經上桌。“過來吃飯吧,很快就會涼的。”南方沒有暖氣,連電熱扇也沒有,很少外出的妻子,卻是比丈夫更早知寒冬將來。

妻子聲如其人,溫婉、樸實,沒有家長里短,只有勤勤懇懇地付出,對於早出晚歸的丈夫和警察這份危險的工作,沒有任何怨言。

警官飛快扒了幾口飯,想了想,也沒忍住,說:“今天總覺得有人在跟蹤我。”

妻子頓了一下,口裏還是回著:“別是你多想了,你才來多久。”又給他盛了一碗飯,但總是不安的,又問:“回家路上還有這個感覺嗎?”

他懂這句話的意思,平日裏妻子都很低調,盡量不讓人知道他們的住處,其實只是不聲張,有人真的想找到家裏來,也只需多打聽幾個人。

“出了理髮店的門就沒有了,也許真是錯覺。”警官說的是實話,也是安慰的話。

“應該是錯覺,但最近小心點肯定是好的。”

警官瞅了眼女兒,溪澈正低着頭吃飯。是個懂事的小姑娘,長這麼大,他這個做父親的就沒怎麼操心過。她出生那天的暴雨,真是嚇人,但孩子如此溫婉如溪水的性子,令人欣慰。

妻子去廚房把湯端了上來。“明天要出任務嗎?”又自己補充了一句,“哦,明天是周末。”

“所里沒什麼事,但得去十七組看一下,村裡過世了一個酒鬼。十七組還沒去過,順便去拜訪村上的幾個幹部。”

“天氣預報說明天要冷得多,裏面得套毛衣。”

“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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