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花

怕花

怕花

經過村口的時候,三個身影中的小男孩忍不住停了下來。一張簡陋的長條桌,一口滾燙的鍋里發出油炸的爆裂聲,切成細條的土豆絲,和上麵粉,炸出了香脆。旁邊擺有一盆酸蘿蔔,用牙籤一串串地穿好。五分錢一串,老闆全部的營生。

走在最前面的姐姐回頭瞪了一眼,小男孩眼神一縮,快走好幾步跟上。

“姐姐,等等我。”小男孩感受到姐姐可能生氣了,聲音怯怯的。

“本就不想帶你來。”姐姐這樣說著,卻放慢了腳步。她的右手牽着妹妹,妹妹五歲,看上去比同齡人矮小羸弱,姐姐得稍微屈着點身體,才能牽着她。弟弟跟上來后,想牽着姐姐的左手,無奈姐姐一直在走,沒夠得着。

出了村口沒多遠,眼前是一條向上通往山頂的幽徑,左右路邊的稻田裏只有濕潤的泥土,不見生物。這條小路,卻滿是綠意。原來是一條竹林小路,茂盛極了。南方的冬日了無生趣,但因為有了成片的竹林和遠山的青柏,倒又是另一番景象。

姐姐停了下來,弟弟終於在這個時候牽着了姐姐的手。

“我們要爬上去嗎?”弟弟問。

姐姐鬆開弟弟和妹妹的手,若有所思,最終還是回頭說:“雖然不早了,但今天有很重要的事跟你們商量,所以還是要爬上去,帶你們去一個地方。”

弟弟有點雀躍。最近一個月幾乎足不出戶,憋瘋了,他一口氣跨了好幾個青石板台階,跑到最前面。姐姐的表情看不出任何變化,但似乎被弟弟感染了,也向著台階走了好幾級。

身後傳來哭聲。妹妹的嘴巴從出門到現在就一直扁着,看到哥哥姐姐都走了,忍不住哭出聲來。

姐姐和哥哥連忙跑下來,到妹妹身邊,姐姐蹲下問妹妹怎麼了。

“我怕。”這是妹妹一路上第一次開口說話。

“膽小鬼,有什麼可怕的?”二哥望着妹妹,他比妹妹只大一歲,個頭也只高一點點。

姐姐瞪了他一眼,看着妹妹說:“姐姐哥哥在,不用怕。”

妹妹只顧哭,也不說話,伸出手,指着那條路,眼睛哭成了一條縫。

姐姐疑惑地望着那條路,什麼都沒有。空曠的竹林,因為冷,這個時候村裡不會有任何人在這裏出沒。姐姐回望了妹妹一眼,妹妹知道姐姐沒懂她的意思,哭得更大聲了。

“哎,我說你為什麼哭啊,說出來嘛!”二哥明顯不耐煩,但靠近了妹妹一步。

姐姐朝着弟弟做了個“噓”的手勢。哭了好一會兒,妹妹才又伸出手,還是指着那條路,不過這一次是朝着地下指的。姐姐恍然大悟,這幾日一直刮著風,風吹落了沿路見縫生長的小葉梔子的葉子和殘存的些許花瓣,滿地都是。小葉梔子在南方四季可見,尤其在陰涼處,生命力更旺盛,但也禁不起如此風力。

姐姐的眼睛像是被針刺了一般疼痛,心也跟着揪了起來。原來妹妹是怕踩了地上的花瓣,妹妹曾說過,人要是踩了花,花會痛。家裏院子圍牆往年的野花野草,妹妹也是不允許哥哥踩踏的。

姐姐把妹妹摟在懷裏,眼睛裏的霧水一層一層如潮般涌了上來,但是她得剋制。

“傻孩子,這些花落在了地上,就是守護這片土地的,它們會再生再落,不會痛,反而會很開心,你能陪它們走這條路。”

妹妹發獃了一瞬,似有所悟地點點頭,她相信姐姐說的。

她好像又想起什麼來,說:“還有,姐姐,你忘了,這條路就是那隻母貓夜裏經常走的路啊。”

母貓?哪只母貓?姐姐努力地回想。自從父親出事這一個月來,她的腦袋裏再也沒有其他的事,八歲的她,照顧好母親和弟弟妹妹是眼下的全部,甚至她逼着自己要儘快長大。

“就是那隻肚子上的毛是白色的。”

“妹妹,你傻不傻,哪只貓肚子上的毛不是白色的?”二哥忍不住插話,他現在還不知道妹妹前面為什麼哭,姐姐在安慰妹妹的時候,他也只是似懂非懂。二哥說話如此憨實,也不怕姐姐罵,他知道姐姐除了會瞪他,從來不會真的動手。

“二哥,今年夏天的時候,也是晚上呢,我們還在路口,就這個路口,堵過那隻母貓,你當時不讓它去我們家。”妹妹惱二哥,一下子變得口齒有點不清,還非要說。

噢,姐姐和二哥都想起來了,是有一隻母貓在今年的夏天經常半夜去家裏,那是因為家裏來了一隻小貓,還沒斷奶,它是自己跑家裏來的,姐弟仨都捨不得它走,就決定餵養它。母貓知道那是它的孩子,一開始總半夜來爬窗,把窗戶上的牆紙扒破了好幾次,終於有一次它被二哥逮着了,一路追到這條竹林小路。母貓感知到以後不能再去看望孩子,它的眼睛在黑夜裏散發出幽綠的光,嚇到了妹妹,她拚命地躲在哥哥姐姐後面。

後來,他們沒再追趕過母貓,母貓又偷偷來過家裏幾次,沒發出一點動靜,不知道是什麼時候起,就再也沒出現過了。

難怪妹妹還記得。

二哥有點懂妹妹了,那是這個夏天屬於他們共同的記憶。

“妹妹,我背着你,你緊緊貼着二哥的背,就不會害怕了。”二哥身板也沒大多少,但知道保護妹妹是他必須做的事,言語間自然也就透着不能拒絕的口吻。

姐姐表示讚許,望着這條路,越過盡頭處的一個斜坡,她知道那裏有一個好地方。

“我在前面帶路,你背着妹妹,”姐姐說,“誰都不許回頭,一直走,就能看到星星之眼。”

“什麼是星星之眼?”妹妹仰着頭問。

“上去就知道了。”

三姐弟沿着小路爬到了盡頭,一路上都不說話,二哥的步伐落在小葉梔子的落葉上,發出“咯吱”的聲響。

登上了山頂,一陣風冒出來。妹妹一直貼着二哥的背,緊緊地貼着,其實她感覺二哥背她還是有點吃力,但二哥豈肯認輸,她貼着背好像都聽到了二哥“怦怦”的心跳聲。雖然姐姐早已告訴她花是不會痛的,可是她還是心痛,不由得扁着嘴,只是沒再哭出來。到了山頂,視野開闊,也就跟着歡呼起來,三姐弟有種跨越了巨大困難之後的喜悅。

冬日裏的風終究冷,吹了一會兒,姐姐知道不能再站在風口了。

“跟我來。”姐姐說著,又七拐八拐地走了一小段路,來到一片大竹林,這裏的竹子不再是山腳下的小竹樹,而是成團成簇堅固的散生竹,它們茂密地抱在一起,滲入彼此的生命里,不可分開。

太陽是陰冷的,山頂本來就空氣稀薄些。姐姐走到其中一片散生竹前,它們又像是這一大片竹林里最堅不可破的團體,得側身才能鑽進去,二哥和妹妹也緊跟着鑽了進去。外面看上去密密麻麻,裏面的空間卻很大,彷彿另一個世界。

“不知道母貓後來怎麼樣了?”妹妹小聲地說,她還是沒有忘記那隻母貓,她哀怨地看了二哥一眼,不由得責備,“都怪你,它只是想去看看小貓,都是你,把它嚇走了。”

二哥不說話,情況確實是那樣,得歸責於他,他本來只是覺得好玩,只想嚇唬嚇唬母貓而已。他不回妹妹的話,任由妹妹哀怨的眼光落在身上,手上卻沒停下來。他把腳底下的竹葉捧做一堆,又捧到妹妹身邊,說:“硌不硌屁股,坐到葉子上面吧。”

妹妹哼了一聲,竹葉堆得厚的地方,果然舒服很多,又哼了一句,嘴還是噘着的,卻說:“二哥,你也來坐,我坐不了這麼寬。”二哥挪了挪屁股,兩兄妹緊緊挨着坐在一起,互望了一眼,笑了起來。

父親意外去世的一個月裏,妹妹每天都是哭着睡着,醒了又哭,這是她第一次笑。

“二哥,你的腳過來一點。”妹妹把二哥的腿掰了過來,把頭倒在了二哥的肩膀上,舒服了,問姐姐:“姐姐,為什麼這裏是星星之眼,能看到星星嗎?”

“白天看不到,晚上一定能看到。”被散生竹籠罩的這片空間裏,頭頂是蔥鬱的竹葉,冬日的寒氣令竹葉向下低垂,依然美不可言,竹身高大筆直,抬頭望去,視線越來越窄,竹葉卻越來越茂盛。

“我也沒在夜晚來過,但是,如果此時此刻有星星,一定會很美。”姐姐有點遺憾,她早就發現了這個地方,一個人也不敢夜晚獨自來,弟弟妹妹都小,要是被母親知道自己慫恿他們來這裏,會被罵死吧。姐姐現在多麼希望母親能有罵她的力氣,可是,也是在知道父親死亡之後,母親心絞痛犯了,怎麼都不見好,這幾日愈加嚴重,只能卧倒在床,家裏里裡外外都要靠她來打理。

“我還以為姐姐晚上偷偷來過,不帶我們。”妹妹靠在二哥的肩頭,這會兒她說話不帶哭腔了,把鼻涕都蹭在了二哥的衣服上,也不知道他有沒有發現。

二哥的坐姿並不舒服,一直低着頭的他,也抬起了頭望向天空。天空正起着淺淺白白的森霧,他有點分不清是雲還是霧,有一絲絲落日陽光穿透了薄霧和濃密的竹葉照射下來,那是一天中最後的光線,他也覺得此情此景很美。妹妹剛才哭得很兇,鼻涕和淚水滲透了他的衣服,他的肩膀感到一點濕潤。

陽光忽然就消失了。“姐姐,要下雨了吧。”他說。

“瞎說,剛才還有太陽呢!”姐姐斥責他,但自己也拿不準,要是真下雨了,肯定會被淋,這裏沒有地方可躲。

“我就是感覺要下雨了嘛,你看,太陽躲起來了。”二哥不服,氣勢弱了三分。

“你是狗鼻子,能聞到啊?”姐姐沒好氣。

“狗能聞到要下雨?”二哥平常有點怵姐姐,嘴上卻不肯認輸。

妹妹則遊離在哥哥姐姐的鬥嘴之外,她只想看星星:“二哥,我好想在這裏看看星星啊。”她已然忘記小葉梔子那條路和母貓帶給她的煩惱了,此刻,她的眼睛閃爍着渴望的光。

二哥看了姐姐一眼,姐姐也望着天空,他倏地站起來,說:“妹妹,你先閉上眼睛,不能偷看,二哥給你變出星星來。”他才說完,就發現妹妹用雙手捂住了眼睛,但是在手指縫裏偷看。“哎呀,我說了不能偷看,快閉上。我喊一二三,你再睜開眼。”

妹妹把眼睛閉得緊緊的,手指縫也合得緊緊的,一點都不敢偷看,姐姐則以一副“我看你到底要搞什麼鬼”的表情看着弟弟。

只見二哥走到一根竹子前,輕輕地搖了搖,力氣是收着的,又迅速地搖晃了另一根竹子,如此反覆,一口氣搖了許多根。

他喊道:“一,二,三,妹妹,快睜開眼睛。”

妹妹打開雙手,望向頭頂,“哇”的一聲叫出來。碎碎點點的墨綠竹葉正從天空降落,仿如竹葉瀑布,二哥繼續輕輕搖晃另一根。妹妹伸出雙手,竹葉落在手心裏,她激動地喊着:“哇,真的有星星,是竹葉星星,好美啊,姐姐,你看,真的有星星。”

“二哥說有就有。”二哥甚是得意,拍拍雙手。

“得虧你想得出。”姐姐輕聲說,不過,姐姐在那一剎那,也覺得仿若星空降臨,白日之光像是被它們映射出來的。姐弟仨一起享受着“竹葉星星”落在手心裏的感覺,都露出了笑容。

姐姐希望時光能就此停住,弟弟和妹妹像是一個月之前那般快樂。可是,當最後一片竹葉落到手心裏的時候,她知道,有更重要的事,今天必須跟弟弟妹妹說。

“好了,現在要說正事。”姐姐正襟危坐,見姐姐這麼嚴肅,妹妹不由得往二哥身上靠了靠。

“今天姐姐說的話,你們都要記在心裏。”

“村上面的人還沒有任何說法嗎?”二哥問,他最害怕的就是姐姐突然嚴肅,這一個月來,姐姐儼然是這個家的主心骨。

姐姐點點頭,繼續說:“我決定明天去一趟鎮上的派出所,我已經打聽過了,聽說鎮上新來了一位市裡派來的警察,爸爸這件事,必須有個說法,不能等,我要親自去。”

姐姐逼着自己說話的口吻像一個家長。其實,鎮上她也只是去過三兩趟,還是父母領着去的,明天她可能連派出所的方向都找不到,但是她鐵了心要去,從村裡到寒戈鎮,有二十來里地,村裡每天有一輛三輪車開往鎮上,她打算一上車就到最後面去蹲着,售票員應該不會找她收車費。眼下,家裏已沒有多餘的錢,父親意外去世賠償的錢,母親不肯簽字,錢還沒到手裏。

“市裡來的警察會幫我們嗎?”二哥問。

“警察肯定都會幫我們的,聽說這位警察很厲害,我也只是聽說。”姐姐說,從小父母和老師都教育她,遇事要學會找警察。

“姐姐,你昨天說,那筆……賠償的錢,有問題?”二哥也在強迫自己接受父親已經過世這個事實,強迫自己接受大人的用詞。

“嗯,接下來我要說的,就是這件事。”

姐姐抬頭望了望,頭頂真的不知道什麼時候聚集了一團烏雲,剛才弟弟說得沒錯,天迅速陰沉了下來。還有零零星星的竹葉在往下墜,剛才的一幕她將會刻骨銘心,她希望有一天真的能和弟弟妹妹一起,站在星空下仰望一場真正的流星雨,可是她只能將這美景當成幻象,埋葬在正在流失的每一分每一秒里。這些不屬於自己,她很清楚。

她把手伸進口袋裏,拿出幾樣東西,擺在弟弟妹妹面前。

“這是什麼?”弟弟問。

妹妹抓起一個白色瓷制的東西,表面光滑無痕,看上去很新。

“那個叫陶塤,像笛子一樣,能吹出聲音來。”

三個人都從未見過陶塤,小小的,妹妹翻過來看,另一面白色的瓷面上有些地方被染黑了。二哥反應過來,問道:“這是爸爸的遺物?”

“是。”姐姐嘴角輕輕抽動了一下,仰起頭。

妹妹把陶塤捧在手心裏,輕輕地撫摸。

“這是誰送來的?”二哥呆若木雞,好像在問姐姐又好像是自言自語。他想起一個月前鎮上通知村裡,讓他們一家人去領骨灰盒的時候,除了深黑色的骨灰盒和被告知煤礦老闆的賠償是兩萬元,沒有其他任何東西。當時一家人都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之中,沒有人去留意遺物這件事。

想到父親就這樣走了,什麼東西都沒有留下,二哥很想哭,可是姐姐一早叮囑全家只有他不許哭,他至今不懂為什麼唯獨他不可以哭,一開始他還是忍不住,但好幾次馬上要奪眶而出的眼淚都被姐姐凶神惡煞地逼退了。現在,他已經習慣悲傷了也不要哭。原來一個人的眼淚可以收放自如,好像被割掉了淚腺。

姐姐此刻的眼神就是那把割掉淚腺的剪刀。

“這就是我今天要跟你們說的,無論你們懂不懂,都要記住。”姐姐一邊說,一邊打開了另一樣物品,是用一塊手絹包好的,裏面是一張有點皺了的報紙。妹妹完全不識字,二哥剛上一年級,他拿起那張報紙,除了零星地認識幾個字,也看不懂。

“姐姐,上面是報道爸爸遇到的那場礦難嗎?”二哥猜的。

“正是。”姐姐繼續說,“這兩樣東西,是一個外地叔叔送過來的,據說我們的爸爸曾有一點小恩於他,所以他送來了父親的遺物和這張報紙。他說,陶塤是爸爸買給小妹的,本來過年會帶回來。這張報紙,是當地報社刊登的新聞,我看了一下,上面有一句,聽好了。”

姐姐拿起報紙,眼睛酸脹得厲害,若不是弟弟妹妹在場,她馬上就能哭出聲來。

“煤礦負責人歐陽鐵鑫表示會積極配合調查事故發生的原因,並已發送緊急電報告知死者家屬和當地政府。記者獲悉,死者獲賠十萬元賠償金,其他傷者賠償金額還在商榷中。”姐姐停了停,把後面一組成員的名字念了一遍,這份報道中有好幾個字她也不確定是否念對了。

二哥聽到了王林生的名字。

“爸爸的骨灰確實是林生叔送回來的。”他想起,他們去鎮上的時候,骨灰盒就在林生叔手裏,林生叔在汾城煤礦是和父親唯一分在同一小組的同村人。

“名單里其他人都是別的鎮上的?”二哥問。

妹妹緊緊地握着那個陶塤,聽姐姐說陶塤是父親專門給她買的,她更是再也捨不得離手,此刻,她似懂非懂地聽着哥哥姐姐的談話。

姐姐拚命控制着自己的情緒,連小妹現在都沒哭了,她要穩住局面,需要沉住氣深呼吸。她坐在地上,深沉了良久,才開口說:“這位叔叔也證實了一個很重要的信息,煤礦商人和當地政府賠的錢,不是兩萬,而是十萬。”

二哥像是觸電了一般,雖然對錢還沒有概念,但他也知道這是天大的差別。“那剩下的八萬元,去哪兒了?”

悲痛再次無情地襲來,無邊無際,在姐姐心裏擴散着。這一個月來,當她知道真相后,內心的悲痛和憤怒總是在黑夜裏等着她,睜着眼睛等天亮的時候,無數次擊垮她。

“姐姐,為什麼明明有十萬,他們只給兩萬?”這次是小妹的聲音,微弱顫抖着。今天出門前,姐姐一直思索要不要跟小妹講,小妹除了哭,什麼都不懂,她那麼弱小,脆弱善良,連鋪滿小葉梔子花瓣的路都不敢踩,她怎麼能承受得住這些殘酷的事實。

但還是得讓她知道,姐姐這樣想着,張口說:“那位叔叔的意思,剩下的錢,被我剛才念到的名單里的人分走了。他們隱瞞了事實,沒錯,他們不僅隱瞞了事實,還成了護送爸爸骨灰回鄉的好人。”

“爸爸……”小妹終於忍不住了,號啕大哭起來。

二哥抱住妹妹,他的臉上一點表情都沒有,眯着眼似乎在思索什麼。

“我們可以告訴他們嗎?”二哥問姐姐,姐姐自然懂,“他們”說的是村裏的幹部。

“我猜,沒準這件事他們早就知道,可能也沒有辦法,也可能……我說可能,也許被封口了。”“封口”這個詞原本姐姐也不知道是什麼意思,這會兒很自然地說了出來,“這件事不能再聲張,所以我才決定明天要親自去一趟鎮上的派出所,把這個重要的信息跟警察說。那個叔叔曾受恩於爸爸,想來不會說假話,他也沒必要說假話。我想,警察會給我們一個公道。”

“我跟你去。”二哥站起來。

“我認真想了想,明天我自己去。你和小妹在家裏,媽媽病在床上,需要照顧,小妹一個人不行,所以還是我去。你們在家等我回來就好。但是這件事,不能再跟媽媽說,雖然她也已經知道了,我一個人出門,她肯定是不放心的,明天問起來,就說我去顏醫生家去給她拿葯了。”

“明天顏醫生家的葯我去拿。”小妹說。姐姐心痛起來,不知道小妹到底有沒有聽懂今天她說的話。她把那張報紙又重新用手絹包起來,生怕再弄皺了,這張報紙由她保管,陶塤自然是小妹的,二哥什麼都沒有,難免有點失落。

“弟弟,姐姐把這片星星之眼送給你。”

二哥的眼睛突然晶亮起來:“姐姐,你說的可是真的?那我以後就要常來,來看真的星星。”

“我也要來。”妹妹抱着陶塤,她太喜歡這裏了,剛才二哥送給她的“竹葉星星”,已經是她看過最美的畫面了,若是真的能在竹林蒼穹之下看到滿天星,一定會很美很美。

妹妹把陶塤放在嘴邊,試着在那幾個孔上吹出聲音,但吹不出聲響。她知道姐姐會吹家裏的長笛,也是父親所愛,她把陶塤小心翼翼地遞給姐姐:“姐姐,你會吹嗎?我想在星星之眼聽一首。”

姐姐接過陶塤,試着吹了吹,聲音馬上就出現了,妹妹有點小激動:“姐姐,我想聽《蟲兒飛》。”

“我試試。”說著,姐姐用手指按住了上面的孔,輕輕地吹起來。第一次聽到陶塤發出的聲音,三姐弟都很驚喜,那聲音空靈無比,在這山頂之上,在星星之眼裏面,更是清靈飛揚。

一曲吹完,天真的要黑了,有雨點落到他們的身上。他們鑽出竹林才知道,外面的天空已是滿天烏黑烏黑的雲,雨點越來越密。

三姐弟相互牽着手,迅速地消失在最後的光亮里。

這一天是一九八六年十一月三十日,南方的初冬,罕見地迎來了一場暴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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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星之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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