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脫籠之鳥
楠希盤腿坐在變得透明的穹頂之下,雙手撐住身後地面,平靜地向上看去。
她現在離地五十七米,只需站起身來,輕輕一跳就能夠觸碰穹頂。
但她只是坐着,安靜地坐着。
就在剛才,許參商終於恢復穩定,冢虎要再次為他複查身體狀況,確認是否出現新的未知異常。
許參商已經做出決定,今天下午他便會從能源城出發,馬不停蹄地前往廢城。
他讓冢虎暫時照顧楠希——或是留在冢虎身邊幫工,又或者幫她在能源城偽造一個身份,開始全新的生活。
楠希始終沒有說話,她不知道自己要何去何從,最後只能默默接受安排。
複查過後,分道揚鑣。
楠希沒有事情可做,她看見屋子正中有片難得的空地,於是便走過去坐下,兩手抱緊併攏在身前的雙腿,下巴輕輕抵在膝蓋上。
“楠希?”冢虎在她身後呼喚,楠希回頭看去,他指了指上面。
楠希抬頭仰望,只見穹頂由原本的局部透明變為全部透明,雨點落下,水紋順着球壁層層漫下,一圈圈盛開。
“要不要上去看看?”冢虎沖她努了努嘴,出聲問道。
上去?
楠希不太明白冢虎的意思,她愣愣地望向冢虎,目光中充滿詢問。
“我經常會上去看看,上面挺不錯的。”冢虎調出一個控制板,按下一個按鍵。
“就當你同意了。”他笑道。
楠希感覺身下的地面微微顫動,空地的邊緣出現裂縫,她發現自己正在離開地面——
她竟然坐在一個升降平台上面!
這或許就是為何偏偏這裏空出一塊地的原因。
“要下來的話按一下那個紅色按鈕!”下面傳來冢虎的喊聲。
方才楠希還好奇手邊那個紅色半圓有什麼功能,而現在她如願以償。
楠希有點慌張,她趕忙往平台中央挪去,並將雙腿抱得更緊。
不過她很快發現自己根本沒有必要這樣,平台足有三十幾平方米大,而且上升速度十分緩慢,就算她站起來走路都沒有問題。
楠希漸漸放鬆了下來,她不再抱着兩腳,開始好奇地看向周圍,到最後,她甚至敢走到平台邊緣向下看去。
楠希趴在平台邊緣,從上面往下看,她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見屋內整體全貌。
她看到許參商再次被塞進那個掃描儀,冢虎圍着掃描儀不停踱步。
她看見小機械人瓦力不知從哪拿來兩隻吸塵器,在各種儀器和工作枱之間穿梭,揮舞着吸塵管,打掃得不亦樂乎。
她看見許多她未曾仔細端詳的儀器,有懸着個能量球,像微型反應堆的;有類似於莫比烏斯環的管道,多色液體在內部高速流動;甚至還有一條微型流水線,十幾個機械臂不停起落,不知道在做什麼東西……
如果不是升到空中往下看,楠希還沒有覺得這屋子有多大,之前她唯一覺得這個屋子大的瞬間,是從廣告牌間隙進入,看見龐大的金屬球那一刻……
不過這屋子旁邊的廣告牌都不出例外地比它高上不少,畢竟這是個連廣告牌都動輒幾十米上百米的時代。
與地面的距離越來越遠,地上的東西越來越小,楠希的目光也逐漸從地面轉向周圍。
側壁上的管道如同攀附的蛇一般,緊緊地貼着牆壁往上延伸,直直連通靠近穹頂的巨型機器。
它充滿着前現代機械科技感,許多零部件直接暴露在外頭,楠希能看到許多流淌着藍色液體的軟管錯綜複雜地遍佈機器,大約是冷卻劑之類的東西。
機器並沒有處於整個屋子的正中間,與從地面看上來的視角有着七八米的偏差——正好可以讓位於中心的升降台從它身邊通過。
經過巨型機器的時候,楠希聽見了響亮的隆隆聲,她不禁多看了這台堪稱寫意的機器一眼——她喜歡這種復古的感覺。
從機器下方升起后,沒有了管道的遮擋,楠希眼前頓時豁然開朗,通透的穹頂直接在面前出現,猝不及防。
她獃獃地看向那透明的四分之一球體,看着從天而降的大雨,有種窒息的感覺——
那是一種對宏偉與壯闊的心悸。
雨幕就像一張無邊的帷布,無聲但沉重地壓了下來,雨滴在穹頂炸開,層層疊疊地沿着側壁流下。
回憶從腦中不斷湧出,漫過腳底,淹沒胸口,最終將她全部吞噬。
打楠希能記事起,能源城總是籠罩在雨幕之中——夏季季風帶來降水,冬季熱島效應被無限放大,長久晴天一直都是奢望。
她盤坐在穹頂之下,只是安靜地坐着,思緒回溯,所有往事紛至沓來。
她想起兒時的家,那個充滿陪伴與親情的家,久遠的記憶被籠上橙色的濾鏡,一切變得溫暖而祥和。
三口之家,每天都能團聚,夜裏伴着父母的安撫入睡,清晨第一縷陽光照進房間時,廚房裏就飄出早餐的香味,和母親殷切的呼喚。
美好,且安寧。
楠希露出溫暖的微笑,她閉上眼睛,沉浸在那段金色的童年之中。
一切在頃刻間煙消霧散,只剩下幾縷淡淡的念想,遙遠,且破碎。
新一代民用型仿生人被研發,更加高效,更加廉價,替代了成千上萬的勞工,無數人在一夜間失去謀生工作,顛沛流離。
如果要和仿生人競爭,只能進一步壓榨自己的勞動力,就像加速燃燒的蠟燭,發出數倍的光與熱——代價是自己更多的生命。
這就是楠希父母選擇的道路。
當楠希在某一個清晨醒來,沒有陽光,房間陰暗無比,她只聽見無盡的雨聲。
走到餐桌前,白粥與煎蛋已經半涼,旁邊貼着一張紙條,那是母親的字跡——
“寶貝,爸媽有事情處理,要早上班,今天你就自己吃吧,聽話。”
楠希向來是個聽話的孩子,她吃完早餐,獨自搭上了前往小學的車。
她天真地以為只有那天是例外,只要第二天一來,爸爸和媽媽就會像往常一樣坐在餐桌旁邊,微笑着等着她。
但她錯了,所有的美好都在那一天終結,回憶自那天起逐漸變成灰色。
在那以後的每一天早晨,楠希都坐在只有她的餐桌上,低頭吃着已經不熱的早餐,日復一日。
晚餐時間,原本父母還會因為愧疚多與楠希聊天,詢問她在學校的日常生活,但持續了半年以後,餐桌上只剩下沉默。
楠希總是在半夜坐起身來,聽着窗外淅瀝的雨聲,靜靜地看着一片黑暗。
看着看着,她從女孩變成了少女。
她的父母明明只有四十多歲,卻早已經白髮蒼蒼,他們在楠希十五歲后再次延長了工作時間——
這代表他們甚至連陪伴楠希吃頓晚飯都做不到,更別說了解她的生活。
給孩子陪伴與給孩子未來,這在許多家庭中都不能共存,甚至可以說水火不容。
楠希父母留給楠希的視頻和語音中總是提及學業,讓楠希精益求精,以後能夠找一份好工作,隻字不提關心,從來不問心情。
他們告訴楠希,一定要和周圍的人打好關係,這樣未來要在能源城裏活着,能夠更加方便。
他們不知道的是,楠希在學校里早已被孤立,被歧視,只因為她沒有義體,是一個“純人類”。
被嘲笑,被唾罵,被鄙視,被差使,被欺侮,都是家常便飯。
她沒機會說,也不願意說。
楠希總是在半夜把門反鎖,拉上窗帘,脫光衣服,站在鏡子前,臉上無喜無悲。
她一次次看着自己比希臘古典畫還要完美,卻被時代唾棄的身體,眼淚滴落在地上的聲響被雨聲蓋過。
楠希何嘗不知道父母所做之事是為了讓她活得更好,但她無力承受,她被生活里的一切壓得直不起腰。
她不再一條條聽完父母的留言,那些話語千篇一律,不外乎提及退休后的陪伴,學習還要增強,父母很辛苦,你自己要獨立。
楠希的父母早就為她規劃好了道路——一條她不想走的道路。
只是在楠希略過一條條語音的同時,也錯過了母親的變化。
她不知道何時,母親的錄音里充滿着咳嗽與嘶啞——那是塵肺病的前兆,也是病徵。
楠希不知道,父親為治療母親的病四處籌款,卻始終杯水車薪。
母親的病情急轉而下,最後一次從醫院回來時,楠希終於知道了這個消息,可是已經回天乏術。
當時,聽聞了消息的楠希獃獃地看着面前已經無比蒼老的女人,嘴唇顫抖,一句話也說不出口。
塵肺病晚期,相當於被宣判死刑。
討債的人緊隨而來,打、砸、搶,這讓三口之家的生活更雪上加霜,一家人跌入深不見底的谷底,再也無法翻身。
一段時間過後,他們再也忍受不了這種生活。
“爸媽把錢還了,我們換個地方,重新開始,好嗎,寶貝?”這是楠希聽見父母說的最後一句話。
雖然沒有回應,但楠希也在心底偷偷期望父母回來的日子。
但他父母死了,死在了還錢的路上。
十年的陪伴缺失,讓楠希與她父母的關係極為疏遠,她感覺自己就是一個裝在箱子裏的傀儡——
楠希自由了,她的肩頭不再背負改善生活的重擔——代價是父母的生命。
她已經麻木。
楠希不想再留在能源城了,她想出去看看,她想走遍聯邦,擺脫曾經的關係與束縛。
楠希知道,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就在眼前,只看她是否有勇氣提出那個要求。
猶豫再三,楠希終於拍下手邊的按鈕,升降機向下降去。
穹頂漸漸遠去,她離地面越來越近,她再次看到瓦力,看到冢虎……看到許參商。
“許參商!”楠希把頭探出平台邊緣,衝下面喊道:“我不留下了……讓我跟你一起走!”
許參商和冢虎抬頭,看見楠希一臉堅定,眼角帶着淚。
她想看看外面的世界。
一次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