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陳泠軒

第十六章:陳泠軒

蔚藍,無邊的蔚藍。

陳泠軒睜開眼睛,發現自己正在緩緩沉向海底。

腦中一片清明,他張開嘴巴,一團空氣簇擁着抖動,向上浮去。

他仍在下沉,動作更像是從懸崖跌落,只是速度加了個慢鏡頭。

溫暖。這是他對身邊海水的感受,就像母親的羊水,無比的舒適。

他閉上眼睛向深淵沉去,在一瞬之內得到解脫。

海洋是孕育生命的溫床,所有生命從水中來,到水中去,周而復始,亘古不變。

陳泠軒的臉上帶着淡淡的微笑。

他回來了。

忽然間,眼前的場景閃動,如同短路地顯示板,圖像出現亂碼,數據流潮水般退去。

一切東西從他的腦海中退出,不復存在。

陳泠軒猛地睜開眼睛,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直接彈坐起來——

他不在海里,他在生態公園的躺椅上。

記憶斷片,他死死捂着腦袋,試圖去想起什麼,有些東西想要擠破那份難得的溫暖,喚醒他真正的意識。

他想起來了,什麼都想起來了。

“喂,少年家,醒咯?”一個清潔工靠近他坐下,臉上帶着笑容。

“唔……”陳泠軒緊咬牙關,摸了摸腦後的接口……

他使用了電子毒品,剛剛那些景象通通是假的,一切都是幻覺。

“喂,怎樣,我穩定不會騙你!”清潔工有着濃烈的方言口音,聽上去大概是閩南語之類的。

他看四下沒人,用肘部頂了頂陳泠軒,說道:“昨晚你要死要活的,你看,用了葯不就好多了?”

陳泠軒低頭,看到椅子下那張一次性數據盤,上面刻着“深藍”兩個字。

他用藥了,用了電子致幻葯。

“哎,你先定定,我先去工作。”清潔工見陳泠軒仍渾渾噩噩,拍了拍他的肩膀,起身開始打掃生態公園。

陳泠軒的狀態逐漸穩定,使用違法電子藥品的罪惡感愈發地強烈。

他有種噁心的感覺,乾嘔了幾聲,兩手撐着膝蓋,頭無助地擺動——電子藥品的副作用。

他逐漸找回昨天的記憶,找回自己為何會睡在公園的長椅上的原因。

他叫陳泠軒,如今十七歲,是入雲大廈的住戶,他昨晚臨近崩潰,徹夜未歸。

他昨天下午在能源城西偏南的住宅區,親眼看見那熊熊烈火騰起,淹沒了那棟低矮的平房,吞噬了裏面的所有人。

那個女孩死了,被活活燒死在裏面。

陳泠軒和她是學校里的同學,原本在這個時代,“校內同學”這一次早就應退出歷史,但它仍然死死支撐着,沒有消失。

虛擬信息授課普及化的二十四世紀,每座城市裏都會設有少數線下學校,讓那些教育經費不足的中產家庭和貧困家庭能夠送孩子進來,學習最不入流的技術知識。

大多線下學校的學生要麼住在蟻穴般密集的居民區內,要麼住在灰色地帶之中,甚至有些人住在低矮的棚戶區,過着艱難的生活。

陳泠軒不一樣,他住在全市最高的入雲大廈之中,和他的母親一起,擁有一個獨立的複式智能房間。

能夠居住在入雲大廈的全部都是富人,按理來說,陳泠軒應該在此行列。

他不應該接受過時老舊的線下教育,而應該和那些高等人群一樣,腦機接口通過專線連接聯邦數據庫,直接實時更新所有數據。

但陳泠軒沒有辦法這樣,他原本就不屬於這裏。

他的母親是性服務者,簡單來說,就是一個卑微的妓。

他們母子倆原本應該住在最骯髒的房屋,接受人們最嫌棄的白眼,他們原本應該飽受生活的蹂躪,艱難度日。

但他們也沒有,因為陳泠軒是個私生子。

他的母親在一次接客中懷上了陳泠軒,她不顧一切,執意將他生了下來。

陳泠軒的父親也展現最寬容的一面,身為上等人的他允許這個最下等的妓生下自己的骨肉,他甚至為母子倆在入雲大廈里提供了一間複式智能房,供母子二人生活。

陳泠軒對於父親的記憶只剩下一個影子,那是他溫暖的童年,那時父親隔三差五會來看望他們,那時的母親仍經常微笑。

還是孩童的陳泠軒能夠靠近那個高大的男人,握住那冰冷堅硬的機械義肢,他與母親依偎在男人身上,幸福而滿足。

那時的他覺得,就算世界上所有的風雨來臨,這個威嚴的男人也會為他們擋下。

可隨着陳泠軒年齡的增長,父親來看望他們的次數越來越少——從每周一次,到每月一次,再到每年一次。

最後,那個男人不再踏足他們的家一步,唯一能夠證明他存在的,只有每個月賬戶里多出的十萬聯邦幣。

他的母親總是指着顯示屏上那個發表一次次演說的男人,親切地告訴小陳泠軒——他是能源城最厲害的人,是你的爸爸。

慢慢地,陳泠軒知道了,他父親何止是上等人——整座入雲大廈都是他的。

他有着許多身份——Gaea陳興房地產公司的所有者、能源城城主、能源城聯邦指定發言人、能源城發展協會會長……

誇張的頭銜一個接一個,相比之下,“陳泠軒的父親”這個稱號是顯得多麼的渺小,多麼的微不足道。

陳泠軒總是看着母親獃獃地坐在沙發上,或者獃獃地站在門前,等候着那個男人出現在面前。

陳泠軒的母親堅信,那個男人一定會回到她身邊,他們一定會再次團聚。

陳泠軒原本也這樣相信,直到他看見他的父親帶着另一個孩子出現在新聞之中,面帶微笑……

那個孩子比他要小上不少,可是新聞上寫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能源城城主陳霜獨子。

陳泠軒偶然看了一場復古歌劇,在入雲大廈一百五十層,就在他家旁邊。

那部歌劇叫做蝴蝶夫人。

他覺得自己的母親就是蝴蝶夫人,為了一個虛無縹緲的承諾,死心塌地苦守一生。

陳泠軒到了入學年齡,母親並沒有讓他使用腦機接口學習,只是因為他的父親送來一封信。

信上說道,不要讓陳泠軒使用腦機接口連接聯邦系統,因為腦機接口需要核對匹配基因序列,會泄露能源城主有個私生子這一不光彩的事實。

母親照做了,她將陳泠軒送至能源城唯一一所線下學校,和那些工人的孩子們一起。

陳泠軒繼承了父親的優良基因,他擁有完美的外表,冷靜的頭腦,他在學校里永遠穩居第一,永遠是校內焦點。

導師們器重他。因為他能夠幾乎完美地獨立分析所有數據,早已超出學校標準,完全可以比肩上等人通過腦機接口獲得的能力。

同校男生艷羨他,女生愛慕他。因為他擁有堪稱完美的樣貌與身體,他配備最新的腦機科技,住在遙不可及的入雲大廈……

但陳泠軒不為任何人所動,他一心塑造自己,向上攀爬,只為了有朝一日能夠接近那個拋棄了他們母子的男人,逼着他回來給母親一個交代。

這條路很難,很難。

……

陳泠軒直挺挺地靠在躺椅的靠背上,兩眼瞪到最大,雙手捂臉,呼吸急促,

電子毒品能夠短暫地帶來極度的舒適,但最最明顯後遺症就是,在效力過後,痛苦的記憶與感覺就會幾倍於之前襲來。

火,他再次看見昨天午後那場大火,火舌惡魔般吞噬了那棟破舊的房子,吞噬了裏面少女的生命。

“楠……希……”陳泠軒表情痛苦猙獰,他從牙縫裏擠出這兩個字,聲嘶力竭。

第一次在學校看見楠希是在一個雨夜,陳泠軒與絕大多數同學一起,騎着自己的懸浮單車往校外駛去。

就在那時,他看見了楠希,楠希只是撐着一把傘,緩緩走在地面上,最後消失在一條巷子裏。

她是全校唯一一個打傘走路的人。

那時的陳泠軒只覺得奇怪。

冬日的某天,他親眼目睹楠希被霸凌,被欺辱,她被一群裝着各種劣質義體的學生圍在中央,冰冷的水被潑在她身上。

他看見楠希不卑不亢地站在那裏,沒有屈服。

面對那些校友的嘲笑與侮罵,那個倔強的女孩只是捋了捋頭髮,毫不畏懼地直面那些人,哪怕敵眾我寡。

在那一瞬間,陳泠軒被楠希的氣度所折服,他只覺得這個少女可敬。

陳泠軒喝退了那些人,他走上前去,脫下自己的高級外套,就要披在楠希的身上。

“謝謝,我不需要。”楠希沖陳泠軒點了點頭,然後轉身離去。

半小時后,陳泠軒在課堂上看到楠希時,她已經吹乾了身上的衣服,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認真聽着課。

那是一個難得的晴天,窗外的陽光照進教室,陳泠軒從側面看去,能看見楠希的面部輪廓,長長的睫毛如鳥翼般起落,臉上的絨毛乾淨而柔軟。

那天晚上,陳泠軒少見地失眠了。

楠希並沒有裝義體,在陳泠軒看來,那才是最自然,最完美的軀體,他的審美與時代背道而馳,又或者說,他的審美就是楠希。

從那天起,陳泠軒總是有意無意地看着楠希,默默地關注着她。

如同一切老套的校園戀愛一樣,最明亮的太陽關注着最卑微的小草。

一切都很順利,順利到陳泠軒覺得自己能夠和她交上朋友。

他悄悄地跟蹤過幾次楠希,知道了她家的住址,每當楠希回頭的時候,他總是躲進旁邊的角落,心跳不斷加快。

就在昨天,他決定拜訪楠希,儘管楠希可能早已把他忘記。

他滿懷期待地來到楠希家邊,卻只看見熊熊大火。

楠希死了。

失魂落魄的陳泠軒回到入雲大廈,來到了生態公園。

他遇上了清潔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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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度侵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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