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中元

5 中元

感覺自己很可能捅了簍子,衛庄心裏有點發虛。他以最快的速度飛奔到山下水潭邊,在一片柔光中無聲地鬆了口氣:岸上,一個不並陌生的高大矯健身影正沉默地凝視着水中漸漸飄遠的河燈;在她腳邊,全身濕淋淋的蓋聶正打着哆嗦吐出口裏的水。

衛庄悄悄走近,與蓋聶對了個眼神,蓋聶搖頭示意自己沒事。此時他一頭漆黑的長發都打了綹,貼在蒼白的臉頰上,一雙無辜的眼睛周圍還帶着未乾的水珠,血色全無的嘴唇微微地發著抖,雖然還是一臉面無表情,卻莫名地讓衛庄想到了“楚楚可憐”四個字。

——師哥這張小白臉,才比較適合給人搶去當壓寨相公吧?

衛庄被這個想法雷了個跟頭:一定是因為鬼女突然出現,他才想到這些有的沒的。

他趕緊把亂七八糟的念頭趕出腦海,在蓋聶背後坐下,手掌抵住他的背心助他一同運起內力,試圖幫他儘快把衣服烘乾。

一片寧靜中,衛庄的注意力又回到了鬼女身上。

這個女人的狀態與平時很不一樣。放在平時,他們在這麼不合適的時間地點闖這麼大的禍被抓個正着,她絕對會二話不說一劍揮過來——雖然劍不一定真砍在他們身上。但是今天,她把蓋聶撈起來之後,居然一句冷嘲熱諷的話都沒說。

“今天是中元。”出乎他的意料,先開口的是鬼女。她蹲下身,將一隻剛點着的河燈輕輕推向水潭中央:“你們,有思念的亡人嗎?”

蓋聶和衛庄茫然,他們還是頭一次聽到中元這個詞。在先秦時代,中元節還在萌芽過程中,並不是一個大眾的節日。所以上次衛庄把一箱白絹燈背上山時,還很是琢磨了一番它們的用途。

“今夜,是死去的人們回到世間探望生前親友的日子。”鬼女輕聲說,目光追隨着遠去的燈光,兩個少年從沒聽到過她這樣溫柔的聲音,“隨河流而去的燈火,會帶那些尚有牽挂的亡魂去到他們該去的地方,在亡者的世界得到安息!你們兩個,孤身離家追求至強之道,想必也有牽挂的亡人。送他們一程吧!”

兩個少年沉默地起身上前:亂世之中,誰又沒有一兩段不堪回首的記憶?

一盞盞河燈沿着水流漂向鬼谷之外,漸行漸遠,直遠到望不見了。

被這種肅穆的氛圍所感染,衛庄的聲音也不自覺地放得很輕:“在我的故鄉,人們在祭祀時會把燈放上天空。為什麼你要放到水中?”

“因為我要紀念的人,沉睡在水底。”鬼女的聲音彷彿夢囈,“唯有最乾淨的水,才配安葬她……然而,”她有些傷感地搖了搖頭,“不過是自欺欺人罷了。其實無論我點多少燈,她,大概還是無法放心離去……”

“她?”衛庄轉頭看了鬼女一眼。

“我的師娘,一個很好的人。”

“她也是位劍客?”

“不,她不會武。”回憶讓鬼女的神情顯得溫柔而悵然,“但她是我見過的最勇敢的女人……”

兩個少年還在等着下文,但鬼女並沒有繼續這個話題,而是由此發起了感慨:“這個世界上,大多數女人都是很可憐的。衛庄,記住你那天的話,未立業,不要成家!還有你……那誰,你也是!”

冷不丁被在蓋聶面前提起了這一茬,衛庄有些狼狽,趕緊迅速瞥了一眼蓋聶的反應。不過蓋聶正處在“三年多了她居然還沒記住我的名字她果然討厭我吧”的打擊之中,並沒留意到前面的潛台詞,這讓衛庄悄悄地鬆了口氣。

鬼女已經又反問道:“你們呢?”

“我的母親。”衛庄簡短地答道。

蓋聶見兩個人都已說了,自己也不好不開口:“……我的全家,還有我的老師、鄰居、同族……”

這麼多?衛庄皺眉看了他一眼,鬼女已然明白:“是戰爭吧?我年幼時也曾經歷過幾次……那你能活下來,還真是幸運。”

蓋聶也覺得自己很幸運。至少家人去世時,他還不至於年幼到生活無法自理,至少已經可以頂着一張嬰兒圓未褪盡的娃娃臉,在一路同情心爆棚的爺爺奶奶大媽大嬸們的投喂下,跌跌撞撞地走到鬼谷——雖非本意,但確實頗過了一段靠臉吃飯的日子。而他誤打誤撞地摸到的離家最近的第一個武林門派,又恰好以培養天下至強者為目的的鬼谷。

又是一陣沉默。

蓋聶忽然意識到鬼女好像頭一次說這麼多話,而他們三個,好像也是頭一次如此心平氣和地,因為同一個原因,並肩站在一起。

可惜,歲月靜好的假象並沒有持續多久。待河燈的最後一縷微光消失后片刻,鬼女收拾好了情緒,抱臂回頭,盯着兩人的異色雙眼開始透出不善:“於是……半夜跳崖?你們的新遊戲?”

“……抱歉。”蓋聶慚愧低頭,知道自己罪過不小——他入水時好像還撞翻了一盞河燈。

“是我的主意。”衛庄硬着頭皮承認——蓋聶那張純良無害的小臉一看就不像會主動惹禍的樣子,他還是早點坦白從寬比較好。

“想也知道。”鬼女果然一眼就斷定了誰是主謀,搖頭向他們的方向走來,“好好活着,很難么?”

……按她的風格,下一句會不會是“要不要我來幫你們死一死”?

兩個少年滿心驚恐,但面上還是強自鎮定地看着一步一步走近的鬼女,抑制着拔腿就跑的衝動——少年意氣的自尊讓他們做不出落荒而逃的行為。不過鬼女也沒把他們怎麼樣,逕自從兩個人中間穿過,走到峭壁邊從崖縫裏拔了株艱難生長的小樹苗,掰成了幾段:“今天日子特殊,我不揍你們,滾吧!”

“……”蓋聶和衛庄對望一眼,都從對方眼中讀到了劫後餘生的心有餘悸。

鬼女又回頭嚴厲地瞪着他們:“多修練,少作死!鬼谷就揀了你們兩塊寶,要是因為這麼無聊的原因折了一個,你師父哭都沒處哭去!”

兩小隻雞啄米一樣地點頭。

被掰成小段的樹枝從鬼女手中射出,幾乎同時她縱身而起躍向水潭,足尖在樹枝上輕點,幾個起落,已然到了對岸,又飛快地向上幾個騰躍,消失在山林中了。

“鬼女姑娘……真的是很強。”蓋聶望着她消失的方向,喃喃道。

“但總有一天,我們會比她更強!”衛庄的銀眸在月光下煥發著奇異的光芒,那是一種幼獸面對着頭狼的敬意與戰意,“天下至強之劍,最終還是要在我們之間決出!”

時間就在日復一日的修行和偶爾的闖禍與挨罰(僅限衛庄)中不知不覺地流過,轉眼間已是正月。

在這段時間裏紫女又來過兩次信、拉走了兩車蘭花釀。第二次看完信鬼女心情不錯,特意主動來見了鬼谷子一面:“阿紫要來拜訪,我需要出谷見她一面。保證不出雲夢的範圍,明天日落前必回。”

鬼谷子睜開眼意外地望着她:“那年,你不是在谷中招待她?我不介意迴避。”

“這回不合適。”鬼女指了指屋外的兩小隻,“公的!”

???by無辜躺槍的倆娃:關我們什麼事?

鬼谷子有些奇怪:他家徒弟年紀還小呢,要說會對姑娘有什麼不軌……或者反過來擔心才比較合理吧!

(衛庄表示其實比較該擔心貞操問題的是自己……)

不過意識到自家比兒子還爺們的閨女原來也是有性別意識的,鬼谷子老懷甚慰,難得發了回善心:“難為你提一次要求,去吧!”

鬼女倒沒有立刻出發,而是轉身來到衛庄面前:“有什麼話要我帶嗎?”

衛庄黑着一張臉:“沒!有!”快走吧姐,謝謝您了!

鬼女不滿地看着他,那種譴責負心漢的眼神讓衛庄直想砍人——奈何點子硬砍不動。僵持了很久,鬼女依然沒有要走的意思,衛庄最終在她越來越嚴厲的異色雙瞳前敗下陣來,屈辱道:“代我謝謝她!”

“就這些?沒有了?”鬼女依然一臉不滿。

“你覺得還應該有什麼?”衛庄咬牙,額角青盤亂跳。

於是鬼女終於放過了他,轉身下山去了。衛庄狠狠地吐出了一口憋悶的惡氣,剛一抬頭,鬼谷子“原來如此”的眼神和蓋聶懵懂而好奇的目光讓他再次一陣暈眩,他感覺自己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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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小奶蓋是真的跟鬼谷有緣,隨隨便便就撞進來了。

此時縱橫就是初中生年齡段的熊孩子,教科書標準的中二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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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面人[秦時明月 天&行九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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