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壹

拾壹

拾壹

年三十那天,弘光帝在新修建的興寧宮,忽然悶悶不樂。他左右的一個親信太監韓贊周,以為“每逢佳節倍思親”,國恨家仇,多所感觸,便向他慰勸。

“陛下請寬聖慮。聽說北都胡虜,已以禮葬先帝——”

話沒有完,只見弘光帝不住搖頭,他就說不下去了。韓贊周便又思量,既非思親,則又是為何不樂。細想一想,有些明白了。

“新宮規制,不免簡陋。時當亂世,物力不充,而且匆促鳩工,難免有不周之處。陛下亦當體諒。”

“不是這些!”弘光帝開口了,蹙眉說道,“戲班子好的,太少了。”

聽得這話,韓贊周倒抽一口冷氣。國破家亡,大仇未報,而且南都的地位也還難保,局勢危險到如此,做皇帝的卻還嫌聲色之娛不愜意!他悄悄退了出來,尋一處空曠的地方,望着太祖孝陵的方向,放聲大哭了一場。

第二天就是“弘光”這個年號正式使用的第一天。元旦大雪,欽天監又奏報,這天日食,但落雪不出太陽,天象無從示警,弘光帝也就不把此事放在心上,打點精神,整頓梨園。

這個任務,自然交付在阮大鋮身上——他的《石巢傳奇四種》,早已進獻御前。弘光帝特命禮部採選宮人,先拿《燕子箋》排演純熟,以備宸賞。

無奈入選的宮人,都是良家女子,對此道一竅不通的多,從頭教起,沒有三五年的功夫,豈能入目?於是阮大鋮面奏:“俗語道得好:‘生口不如熟口,清客強似教手。’不如在秦淮舊院中搜索好手,略加排演,自然精妙。”

弘光帝欣然准奏。於是傳旨禮部,大搜舊院。一班名妓,躲避的躲避,行賄的行賄,只拿了些三等角色去充數。阮大鋮一看,大為不悅,勉強從名單上選了幾個略有些名氣的,卻又都是楊文驄的舊識,代為求個情,只好提筆勾去。

看看不是事,阮大鋮只得跟馬士英去商議。“教演新戲是聖上心事,”馬士英怫然不悅,“難道不選好的,倒選壞的?你告訴錢牧齋,這件事辦不好,他那個禮部尚書就不用再當下去了。”

錢牧齋的那位“河東君”柳如是,未歸絳雲樓以前,就是名妓。秦淮佳麗,十九是手帕交。錢牧齋愛屋及烏,所以多所回護,然而如今卻是搪塞不過去了,只得分遣官吏,再到秦淮舊院,一家家去催,限期正月初七,到禮部過堂,送入內廷當差。

這一下看來是躲不過了,除非逃出秦淮。最決絕的是對吳梅村情有獨鐘的卞玉京,換戴黃冠,離了秦淮,預備出家去做女道士。

香君也不能不下樓了。由於當時母代女嫁,此刻便不能不女當母差,頂的是李貞麗的名氏,到禮部來過堂。

禮部過了堂,以香君假冒的“李貞麗”的色藝,自然入選。但宮中選歌征色的“雅興”,卻為一樁意外的事故所打斷,因而香君算是暫時免了一場災難。

這樁意外事故,關乎弘光帝的地位,也維繫着江南臣民的故國之思,因此從士大夫到販夫走卒,無不談論其事,但卻極少有人了解真相。

鴻臚少卿高夢箕,在清兵入關后,脫身南歸。同行主僕兩人,他的那個聽差叫穆虎。

船過山東臨清,有個形容憔悴的少年,向穆虎要求,附搭便船回南。穆虎看他可憐,又因為長途可以做伴,便私下允許了他。到晚同榻而宿,解開灰布棉袍,裏面穿着極精緻的一件緞襖。這還不足為奇,奇的是緞襖綉着五爪金龍,一共四條,前胸後背是“團龍”,兩隻衣袖上是“行龍”。

穆虎跟做官的當聽差,自然懂得朝廷的體制,既驚且駭地問道:“你真胡鬧了!哪裏弄來這麼一件衣服,也不管穿得穿不得?”

少年不響,慢慢地,雙目中流下淚來。

“怎麼?”穆虎有些生氣,“難道你還不服?我說錯了你了?”

“你不錯。不過——”少年欲言又止地搖搖頭。

穆虎疑雲大起,“不過什麼?”他用威脅的聲音說,“你把話說清楚,不然,只好請你上岸,省得惹禍!”

“我——”那少年很吃力地說,“我是太子。”

穆虎大驚,“你是太子?”他愣了好一會兒,才又問出一句話,“怎麼弄成這個樣子?”

這說來就話長了。少年自道是先帝的長子慈烺,崇禎二年二月出生,這年十六歲。李自成破京師,走避不及,為賊俘虜,為李自成封為“宋王”。

以後,吳三桂請清兵,李自成在一片石大敗,席捲輜重,挾着太子向東而遁。吳三桂領兵追趕,從亂軍中將他奪回,放他逃生,輾轉南下,一路乞討為生。說著,泣不可抑。

穆虎將信將疑,實在不知道他的話是真是假,姑且問道:“那麼,李闖稱你什麼呢?”

這一問似乎問到他最傷心的地方,哭得越發凶了,“他……他,”少年哽噎着說,“拿我當他的兒子。”

話不知真假,眼淚卻是真的。穆虎便多方勸慰,好不容易勸得他住了哭聲,沉沉睡去。穆虎便悄悄起身,去叩前艙的門。

“有這樣的事!”高夢箕頹然坐倒,“若是假的,還則罷了;果真是先帝太子,就是禍事到了!”

“老爺怎麼說?真的倒不好?”

“自然。”高夢箕大搖其頭,“跟你說不明白!為今之計,只有兩個字:保密!千萬叮囑他露不得痕迹,不然,就是一場大禍。穆虎,穆虎,你怎麼替我惹這一場撕擄不開的麻煩!”

這一番埋怨,搞得穆虎發愣,既驚駭,又不服。但這時不便多問。就問也不見得問出什麼來,唯有先從吩咐,再做道理。

一路南下,高夢箕始終不信這少年是落難的太子,或者說,不願相信他是太子,因此,亦不願跟他見面——這是高夢箕經過慎重考慮,認為比較適當的處置。在他看來,這少年如果是假冒的,則主人冷淡,便知奸計不售,到了南京,悄然自去,這件事就算一點痕迹不留地過去了,豈不幹凈省事?

哪知一到南京,上了岸望見太祖孝陵,那少年伏地大哭,悲痛得竟不能自持。這下,高夢箕不能不相信了,於是第一次相見,信他是太子,自然奉之上座,細細盤詰。

“高先生,你還記得行‘冠禮’那天的情形嗎?”

皇太子十歲行“冠禮”,表示已成人。繁重的儀節,少年講來,歷歷如繪。高夢箕當時官居鴻臚寺的序班,朝廷凡有大典禮,必須參與執事,搜索回憶,與少年講的情形相同,這更證明他是真的太子了。

然而,他的心境不是興奮,是憂慮。“殿下!”他問,“我想請問,殿下到了這裏,是做何打算?”

“請高先生指教。”

高夢箕默然半晌,問出一句話來:“殿下總讀過《宋史》?”

“是的。”太子問道,“高先生指的哪一段故事?”

“二帝不還,是因為二帝一回來,高宗的地位就尷尬了。”

太子勃然變色,但終於像斗敗了的公雞似的,有些垂頭喪氣。“我是來赴國難,不是來爭大統。”他說,“不過,南都群臣總也該替我做個安排。”

“殿下的話是不錯。只是殿下可曾想到,南都是誰掌權。”高夢箕說,“大家都知道:‘李綱驅之在外,秦檜留之在朝。’有秦檜執政用事,縱或殿下的本心無他,奸臣卻放不過殿下。”

太子傲然說道:“莫非他們還敢不利於我?”

“這難說得很。”高夢箕正色提出警告,“殿下年紀還輕,長在深宮,豈知世途險巇?”

太子的臉色轉為抑鬱,沉吟了半天問道:“那麼,我該怎麼辦呢?”

“現在大家都往浙江、福建一帶走。”高夢箕建議,“我送殿下到杭州去住,杭州是我老家。”

高夢箕倒確是一番好意,是為太子的安危着想。當然,他也有一番功名富貴上的打算,先珍藏着這一宗“奇貨”,看局面如何,再做道理。浙東多忠義之士,為了號召人心,說不定會摒棄荒淫無道的弘光帝,另立新主,那時就是太子出頭,也是自己成擁立大功之日。

接到他侄子高成的信,高夢箕深為苦惱。信中說,太子很難伺候,時時流露驕倨的貴人之態。只怕行藏為人識破,禍及全家。

經過徹夜的考慮,高夢箕決定派穆虎回杭州,將太子往南面移動,相機入閩。但是風聲已經外泄,高夢箕不能不“自首”了。

“你好糊塗!”馬士英當面叱斥,“這是何等大事,你敢私自收容?你回家聽參好了!紗帽是一定保不住了!但望保住腦袋。”

喝走了高夢箕,馬士英立即入宮,面奏其事。弘光帝一聽慌了手腳。

“這……這教我怎麼辦?”

“陛下請寬聖慮。”馬士英安慰他說,“到底是真的東宮,還是假冒,還不可知。”

“啊,啊!”這下提醒了弘光帝,心想:不管他!真的也是假,假的更是假,來個死不認賬,其奈我何?

於是,弘光帝遣派了一個親信太監馬進朝,星夜啟程,往浙江去追太子。由杭州往南,分水陸兩途,水路是下富春江,過七里瀧,沿江搜索;陸路則由馬進朝親自率領,飛騎追趕,經諸暨、義烏、金華,在一處叫作湯溪的地方,找到了太子。

馬進朝不曾見過太子,不敢冒昧,以大禮謁見,只說特奉弘光帝之命,迎接太子到南京。星夜上路,護衛挾持,到了南京,將太子暫時安置在興福寺,馬進朝進宮復命。

這一來,首要之着是辨明真假。弘光帝在宮中下令查問:太監中誰曾見過太子?由於在東宮執役的太監,一個也沒有逃出來,所以無人敢於辨認。

“你們去!”弘光帝吩咐親信太監李承芳、盧九德,“去認!別讓無知妄人來騙我。”

這就是強烈的暗示,認假不認真。李承芳和盧九德默喻“聖意”,到興福寺去打了一個轉,回宮奏報,說面貌不對,言語閃爍,大為可疑。

於是弘光帝在武英殿召見勛臣國戚,以及大學士馬士英、王鐸,翰林劉正宗、李景濂等人,說是:“有少年自稱皇太子。我派見過東宮的太監李承芳和盧九德去認,都說不是。你們會同六部九卿跟翰林講官,到興福寺去辨明真假。”

“領旨!”馬士英答道,“原任翰林方拱乾,曾在東宮辦事。此刻在殿的劉正宗、李景濂曾充東宮講官。如果太子是真,那麼,不但此三臣認識東宮,東宮亦認識他們。不然就兩不相認了。”

“說得極是。”弘光帝問道,“方拱乾現在何處?”

方拱乾因為李自成破京,後來又逃回南京,正逢阮大鋮為修東林舊怨,大辦從賊之罪,方拱乾亦被收捕在獄。弘光帝聽得馬士英回奏經過,便表示方拱乾不必參與辨認。

除卻方拱乾,沒有一個人見過東宮。然而奉召的那些人都很清楚,如果不說太子是假,便將掀起極大的波瀾,現成的局面,勢必打散,所以回奏之時,異口同聲,說是假冒。

接着,閹黨之一的楊維垣四處宣揚,說是尚穆宗延慶公主的駙馬都尉王昺,有個侄子,叫作王之明,相貌長得跟太子很相像,可能就是此人假冒東宮。因此,言官上奏,弘光帝降旨逮捕,決定在大明門會審。

這一下事情鬧大了,文武百官以及南京的百姓,群情憤激,都以為弘光帝貪位滅親,個個在背後大罵昏君。弘光帝也知道,大明門會審,必定吸引了無數人來看,眾目昭彰之下,如果沒有一個有力的證據,辨明此少年是王之明而非東宮,則自己的位置,就將不保,因而焦急異常。

想來想去,只有囑託劉正宗、李景濂。他將此兩人召入內殿,賜座,先做了一番籠絡,然後說道:“太子如果是真的,你們拿我做何處置?你們兩個人是從前東宮的講官,務必要仔細辨認!”

劉正宗和李景濂雖曾做過東宮講官,但以明朝中葉以後的太子,向來不大讀書,所以實際上並未見過太子。只是弘光帝的意思,是很清楚的。劉正宗認為這是陞官的大好良機,打定了弄真成假的主意。

會審那天,大明門前萬頭攢動,都要一瞻太子的丰采。而太子的容貌,不負小民的期望,口闊面方,目大而圓,身材雖不甚高,但舉止神態,別有一種華貴的氣度。看起來應當是有福的太平天子,誰知落魄江南,又吃上了官司,所以江寧百姓,無不相顧嗟嘆,但願有見過東宮的官員出頭,說一聲:是的的確確、一絲不假的真太子!才能大快人心。

然而從主審的大學士王鐸,到面奉諭旨的劉正宗,想法跟堂下恰好相反。使得百姓比較安慰的是,太子還未成階下囚,東向而坐,接受盤詰。

“你是什麼人?”劉正宗側眼斜睨,先就做出藐視的神情,“我在東宮當講官,怎麼沒有見過你?”

“你沒有見過我,我還沒有見過你呢!”太子的詞鋒,相當犀利,“東宮官屬很多,像你這樣掛個名的講官,我哪裏認識?”

劉正宗語塞,這就等於默認了太子的譏嘲。於是堂下嘩然。原來劉正宗這個講官,不但未曾為太子講過書,而且到不了太子跟前!然則他憑何資格來擔當辨認太子真假的重任?

百姓竊竊私議的聲音,使得劉正宗大感窘迫,強自鎮定,想出一套旁敲側擊的辦法。“你既自稱太子,”他問,“對皇親國戚,自然熟悉?”

“皇親國戚甚多,豈能個個熟悉?”

“嘉定伯見過沒有?”

嘉定伯周奎,是皇后之父,也就是這位太子的外祖父,豈有不熟悉的道理。太子聽他這一問,似乎頗為不悅,冷冷地反問一句:“你想呢?我會沒有見過?”

“你見過最好,我問你,”劉正宗厲聲問道,“永王、定王何在?”

永王慈炯、定王慈燦是太子的兩個弟弟。據北方來的消息,當李自成破京之日,先帝命兩王投嘉定伯周奎家,結果周奎將兩王獻於清朝。所以劉正宗這樣詰問,如果他說不出永王、定王的下落,就可以證明他是假冒無疑。

太子一聽提到他的兩個弟弟,頓時愁顏相向,搖搖頭說:“下落不明!”

“何以下落不明?”劉正宗自以為將他問住了,聲色俱厲地問,“先帝的處置,你毫無所知,居然冒充太子?”

“如何說先帝的處置,我毫無所知?”太子用詰責語氣答道,“當時先帝命我兩個弟弟,分投周、田兩皇親家,內侍領走以後,就阻斷了消息。在我來說,自然是下落不明。這話有什麼不對?”

劉正宗再一次語塞,而堂下則隱隱有讚歎之聲,似乎對太子理直氣壯的答語,頗為欣賞似的。

“那麼,”劉正宗為了鎮壓浮議流言,特為提高了聲音,“駙馬都尉王昺,你知道嗎?”

這問到緊要關頭上來了,大家都屏聲息氣地盯着太子。但見他略一沉吟后答道:“是尚延慶公主的王昺嗎?”

“就是!王昺是你的什麼人?”

“曾祖姑丈。”太子很快地回答。

劉正宗算一算,果然不錯。延慶公主是穆宗的小女兒,穆宗生神宗,而神宗是太子的曾祖父,延慶公主就是太子的曾祖姑母,則王昺自是曾祖姑丈。

行輩雖算對了,但以皇家來說,曾祖姑丈已算很遠的親戚,何以他倒記得清楚,所以劉正宗冷笑一聲:“你自己說的,皇親國戚甚多,哪能個個熟悉。居然倒知道王昺!”

“我是說不能個個熟悉,並不是說都不熟悉。知道王昺,又何足為奇?”

“自然有一宗奇事!”劉正宗突然戟指高聲,“你是王昺的侄子!”

太子勃然大怒。“你以為我知道王昺,就是王昺的侄子?你們不是先帝的臣子嗎?何以如此翻臉無情!將來有何面目見先帝於地下?”他又大聲問道,“你不想想,王昺尚延慶公主,去今六七十年,他多大年紀?我多大年紀?我能成為他的侄子嗎?”

這一駁的理由,人人都能明白,因而堂下有公然附和之聲。王鐸知道這樣的場合,眾怒難犯,不能硬加彈壓,唯有暫時停審。

馬士英得知大明門會審的經過,以及聽審百姓的街談巷議,頗為焦急。太子的神情、舉止、語言,處處予人好感。痛悼先帝煤山殉國的一片拳拳忠愛之忱,都寄托在這神俊不凡的少年身上。如果不能找出一個有力的證人,指明這少年是假太子,恐怕會激起民變。

最糟的是“江淮四鎮”,紛紛馳奏,異口同聲要求保全太子。百姓不滿,可以鎮壓;手握重兵、列防要地的大將有所主張,就不能等閑視之了。因而連日召集阮大鋮他們這班親信,閉門密議,決定從監獄裏請出一個人來幫忙。

此人就是方拱乾,上江桐城人。“桐城方家”是有名的世族,方拱乾是真正的東宮講官,隨侍太子,朝夕不離,他說真便真,說假便假,真有一言九鼎之重。

於是馬士英上了一道奏疏,建議暫釋方拱乾出獄,辨認太子真假。弘光帝自然准奏。

等方拱乾一出獄,劉正宗立刻備了一副大紅金帖,請他赴宴。一見面,劉正宗長揖到地,笑容滿面地說:“恭喜,恭喜!”

“不敢當,不敢當!”方拱乾還着禮說,“敢問,喜從何來?”

“還不是審問假太子一案!”劉正宗低聲說道,“此審全在方先生一言。不但可以釋罪,而且必蒙超遷。豈非一喜?”

方拱乾久系獄中,朝野的政局民情,還不了解,所以聽得劉正宗的話,一時還不太弄得清楚真意,因而追問一句:“如何說全在我一言?”

“太子深居東宮,人人皆知只有方先生辨認得最清楚。”劉正宗頓了一下又說,“大難當前,唯當力求安靜。”

這一下方拱乾才恍然大悟,是要將太子說真成假。同時也了解,自己只要拒絕,則剛脫縲紲,必定又入囹圄,而且可能為當政者藉此報復,判成重罪。“識時務者為俊傑”,好歹先敷衍着再說。

這樣打定了主意,方拱乾便唯唯否否地,表示了雖不肯允承,也不曾拒絕的模稜態度。

於是第二天一早在大明門,太子剛剛坐定,便有一群人擁着方拱乾到了。

太子離座而起,退到一邊,作揖說道:“方先生別來無恙!”

這證明太子是認識方拱乾的。然而方拱乾的態度非常奇怪,一言不發地退到了人群後面,站着張望。

這是什麼意思?是真太子就該招呼,是假太子便該揭穿。怎麼樣也想不通他的用意,因而王鐸便喚人把方拱乾請了來。

“方先生!此少年自稱太子,果然屬實,你如何不行禮?”

方拱乾默不作聲。

“照這樣說,明明是假冒的了?”

依然默不作聲。

“到底怎麼回事?”

這一下方拱乾開口了:“學生向老先生告假。”接着便作了個揖,退了下去。頓時有劉正宗等人包圍追問,而方拱乾只是不說。

雖然不說真也未說假,但以常理而論,既是冒充,又有劉正宗的鄭重囑託,則方拱乾萬無不當場揭穿之理。因而眾口一詞的猜測是:太子是真,只是方拱乾明指為假,則違背良心;直言是真,則得罪當道。左右為難之下,唯有付諸沉默。

可是在王鐸和劉正宗,又是一樣說法:太子如果是真的,方拱乾豈敢置之不理,忘卻尊卑大禮?所以此人之為冒充,毫無可疑。

於是有人說:太子是虎牙。有人說:太子一雙足底有黑痣。扒開嘴,剝去鞋襪來驗,盡皆不符。

“明明是冒充,只為顧慮是真太子,不敢行刑,正中了他的狡計。不動刑,如何肯招?”王鐸大聲喝道,“拉下去,替我着實打。”

正在將太子拖翻在地,褪下褲子要打屁股的當兒,專司投遞奏摺的提塘官,過江而來,遞到黃得功的一道奏摺。

黃得功的話很率直,但也很深刻,奏疏中說:

東宮未必假冒,不知究系何人辨明,何人定為奸偽?先帝之子即陛下之子,未有不明不白,付之刑獄,人臣之義謂何?恐在廷諸臣諂徇者多,抗顏者少,即使明白識認,誰敢出頭取禍乎?不殺則東宮為假,殺之則東宮為真,皇上雖以大公至正為心,恐臣下逢君之惡,臣受先帝知遇之恩,不敢不言。

江淮四鎮中,黃得功秉性正直,疾惡如仇。王鐸一看奏疏中的話不好聽,不敢造次,免了太子的刑罰,吩咐暫且收監。

案子有成為僵局的模樣,得要想辦法打開。王鐸便約了劉正宗和左都御史李沾密談,定下了側攻暗逼的計劃——加刑太子怕江淮四鎮抗議,觀審老百姓不服,激出事故。但對高夢箕叔侄和穆虎,卻無須顧忌,不妨非刑逼供,要他們招供太子是假,然後根據他們的供詞,來辦假冒太子之罪。

商量停當,連名合奏:說此少年假冒是實,請俟提到高夢箕、高成、穆虎,加刑嚴訊。稿子擬好,送去給方拱乾,請他一同具名。

“我經的打擊太多,神智昏瞀,辨認不清。”方拱乾託詞推辭,“這樣的大事,真不敢輕易發言。方命之處,千萬鑒諒。”

這幾句話,教劉正宗恨得牙痒痒的,真想再建議馬士英,將方拱乾送回獄中,但怕外界批評,說方拱乾因為不肯阿附說假話,所以又得罪下獄。這種論調,對鑒定太子為假一事,極為不利。只好先忍口氣,以後再想辦法報復。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假太子的糾紛未了之時,又出了假皇后的案子。

這個“皇后”如果是真,則應該是弘光皇帝由崧的皇后——他在福藩時,本封郡王,王妃姓黃,很早就故世了。等被立為福王世子時,續娶李氏。李自成破洛陽,福王慘死,世子妃亦死在亂軍中。然後,當今的弘光皇帝,在道路流離中,遇上了一段亂世姻緣。

有個周王府的宮眷姓童,亦是因為避流寇之亂,逃到了河南尉氏縣,與由崧在客棧里邂逅生情,做成夫妻,而且生了一個兒子,小名金哥,這年六歲了。

李自成一破京師,“大限來時各自飛”,由崧南下,為馬士英擁立為帝。道路流傳,新君即位,本是襲封的福王。童氏得到消息,又驚又喜,隻身投到南京,以為患難共出了頭,可以當皇后了。

弘光皇帝接到報告,不曾迎她入宮冊封為後,反命錦衣衛將童氏抓了起來,聽候審問。如果是膽大妄為來冒充皇后,根本就無須交掌管禁宮警戒的錦衣衛監候,應該發交三法司究問何以冒充,主使何人?現在這樣做法,明顯得確有童氏其人,要審的只是真假!

照童氏在監獄中詳細寫明的供狀,應該是真的,因為有時日、有地點、有情節,其間的細微曲折,絕不是假冒的人,可以說得那麼清楚的。

可是弘光皇帝自覺九五之尊,恥於有這麼一段在患難中結成的露水姻緣。當錦衣衛指揮馮可宗將童氏的供狀,呈上御案時,他看都不看,將一份供狀,狠狠地摔在地上。

“啟奏陛下,童氏跟臣說:願謁聖顏,自辨真假。”

弘光皇帝勃然變色,拍着御案罵道:“莫非你要我跟她對質!你好糊塗,難道不知道我的身份?”

“是!”馮可宗拾起了供狀,“臣請旨,可否動刑?”

“怎麼不可以,可以,可以!”弘光皇帝說,“你們替我着實拷打。”

錦衣衛的刑具是有名的,異式異樣,殘酷非凡。馮可宗甘為鷹犬,將童氏在獄中非刑拷打,可是童氏始終不肯說她是冒充的,一面慘呼高叫,一面痛罵弘光皇帝忘恩負義。

幾次暈厥過去,又被救活,活了還是不招。外間流言藉藉,都批評皇帝的不是,使得馬士英亦不能不有所諫勸了。

“據童氏招供,生有一子,名喚金哥——”馬士英故意停頓,看皇帝是何表情。

皇帝的表情是異樣的沉默,緊閉着嘴,雙眼望着地上,彷彿羞慚而不敢抬頭似的。

“一婦人不足惜。只是皇嗣為國本所系,關係甚重。”

皇帝依然不答。

看來確有其事。馬士英忍不住又說:“如果不是出於至情,誰有那麼大的膽子,敢與陛下敵體相稱?相處一室之內,起居細節,非外人所知,難道她不怕陛下詰責?竟敢自取殺身之禍。”

“馬士英,”皇帝出現了告饒的語氣,“你不要再說了。”

“臣待罪相位,豈敢不言?”奸相畢竟比昏君要明白事理,“如今人心洶洶,不可常理測度。即令不生變故,道路相傳,都道陛下涼薄,亦有損聖德。”

“那麼,你說,應該怎麼辦?”

“臣請迎童氏入大內,閑置深宮,亦無不可。一面密諭河南地方官,迎取皇子,以慰天下臣民之望,也消除了姦宄的不逞之心。”

“姦宄的不逞之心?”弘光皇帝問,“他們敢怎麼樣?”

“臣恐有人以皇子為奇貨,指陛下絕父子之情,不足以君臨天下。”

話說得太率直了。但是弘光皇帝敢怒而不敢言,因為他很明白,自己是在馬士英的卵翼之下。

“臣愚,”馬士英躬身又勸,“心所謂危,不敢不為陛下密陳利害,伏乞鑒納。”

說什麼都可以,就是這件事不行。弘光皇帝已全記不起患難相依的日子,只覺得童氏討厭,不要說是見面,最好提都不提她,提起來便有麵皮無光、難以見人的感覺。

因為童氏確為弘光皇帝的“糟糠之妻”,事無可疑,所以被審問中的太子,越令人信以為真。童氏替皇帝生過皇子,而且她雖自稱皇后,其實弘光皇帝亦不必真的將她冊立為後,封個妃子養她終生,有何不可?這樣一種做得到的事他都不肯做,然則又何肯承認可以威脅他的皇位的太子,這不是很容易明白的道理嗎?

而在王鐸那班人,卻是多方查證,越來越相信楊維恆的話,能得真相。

等高夢箕、高成、穆虎緝捕到案,沉寂一時的審問太子案,又掀起了高潮。在萬頭攢動、水泄不通的緊張場面下,太子首先被傳上堂。

三法司中的李沾,決定詐他一詐,突出不意地喊道:“王之明!”

如果太子應聲,自然真相畢露;即令愣得一愣,也可以察出真偽,往下窮追。哪知太子回答得比他的聲音還要高,還要快!

“何不叫我‘明之王’?”

詞鋒犀利,將李沾反詰得張口結舌,而觀審的百姓則無不動容,那種溢於顏色的欣快之意,使得李沾惱羞成怒了。

“好刁惡賊滑的人!”他大聲喝道,“替我夾起來!”說著一把火籤撒下來,摔得滿地。

這不是假意恫嚇,而是真的要上刑。值堂皂隸隨即取過夾棍來,動手來拖太子——他先還想保持尊貴的身份,安坐不動,怒目而視。但是吏役們向來是“不怕官,只怕管”,堂上叫夾便夾,夾錯了自然有人負責,不必擔心,所以莫說這少年是太子,哪怕是皇帝也不管。

於是兩名壯健的皂隸,交互使個眼色,一齊伸出手來,將太子拖翻在地,套上夾棍,拉着繩子,望着堂上。

夾棍是大刑,施用亦有程序。如果犯人此時肯招,皮肉便可不致吃苦。只是這太子哪裏肯招,反而破口大罵,罵堂上是“忘恩負義、無面目見先帝於地下的賊臣”。

李沾大怒,拍着公案,連連吼道:“收,收!”

“收”是收繩子,繩子一收,夾棍一緊,痛徹心肺,太子滿頭黃豆大的汗珠。

“太祖,太祖!”太子極聲大喊,“皇考,皇考皇帝。”

這不像話!堂上不安,堂下不平。李沾心裏恨極,但就如當年成祖以“靖難”為名,舉兵內犯,兵到濟南,鐵鉉不降,正待運用“紅衣大將軍”轟城時,城牆上高懸無數大書“太祖高皇帝神牌”,使得成祖無可奈何一樣,只好傳諭:“松刑!”

夾棍一松,太子“嗬、嗬”地哭了起來。太子的威嚴,消失無餘,就像小孩受了莫大委屈似的,哭得非常傷心。堂下有那心軟的,便陪着他淌眼淚。

“拖開去!”劉正宗說,“帶高夢箕。”

對高夢箕叔侄及穆虎,便不須有何顧忌了。一個個都夾到,也是鬼哭神嚎,一片慘厲獰戾之氣,令人好半天不快活。

夾訊之下,本望能得實情,但高家叔侄與穆虎的供詞,多含糊得很。李沾卻似乎一定要弄個水落石出似的,深信“三木之下,何求不得”這句話,再次下令加刑。

再加刑,那三個人的性命便要不保了。大理寺正卿葛亮隱忍了半天,終於不能不說話了。

他的左邊是劉正宗,右邊是李沾,拉一拉他們的袖子,低聲說道:“兩公估量朝廷的兵力,能不能抵擋四鎮,制他們的死命?如果不能,就不能操之過急,急則生變。”

劉、李二人,恍然大悟,驚出一身冷汗。左良玉是靠侯方域的一封信擋住了的,心還不死,正在找名目要“清君側”,如何授人以柄?

於是,寬刑送獄。大明門三審太子,一無結果。

結果是非有不可的。劉正宗主謀,化明為暗,建議交由刑部尚書高倬和錦衣衛指揮馮可宗秘密審訊。

錦衣衛有一套百多年相傳,整治得犯人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辦法。果然,實情審問出來了,高倬和馮可宗連銜具奏:

審得王之明供稱:年十八歲,三月十六日生,保定高陽縣人。伯祖王昺,尚延慶公主。祖王晟,父王元純,嫡母劉氏,生母徐氏,父母皆故。止有一妹,嫁與舉人張廷錄子問成,齊駙馬之叔行四者,同陳洪節自南而北,故住之明之屋,語以南方樂土。之明買驢一頭,隨一仆王元出走。行至山東,王元逃失,邂逅穆虎,遂結伴同行。穆虎脅之明冒稱皇太子。至南京,留夢箕家四日,隨送湯溪潛住。又供:有一小內豎教之明,皇后是周,東宮是田,西宮是袁。又與一單,細注歷代祖宗、各省藩府,令之明牢記。又訊:“方講官汝何故識之?”之明供:“有人語我,多髯而方冠者,方拱乾也。”臣等會看得王之明,即漢史所云夏陽男子假冒衛太子之故智也。

弘光皇帝接得這一個文件,彷彿移去了多少天來壓在心頭的一塊石頭,滿身輕快,真有飄飄欲仙之感。當時傳旨:將王之明的原供,雕版印刷,頒行天下,澄清真相。但是,效果是相反的,越是如此,越令人懷疑。在未曾定讞以前,雖都不平,卻還存着有一天能揭開真相的希望,而真相竟是如此!不僅失望,更多的是悲憤。。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高陽古今小說集(共六冊)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其他 高陽古今小說集(共六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