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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淮的豪客,換了一班新貴,揮金如土,比那些名士要闊得多。因此,脂香粉膩,絲竹敖嘈,比從前更熱鬧了。
唯一的例外是李家。從侯方域一走,香君立志守節,拋卻歌扇,盡洗鉛華,不下樓,更不見客,黃昏獨坐,陪伴她的只是一頭名喚“雪奴”的貓。
“這樣下去怎麼得了?”李貞麗常在嘀咕,“有一座銅山,也有吃空的日子。”
香君當然意會得假母的意思,是要她接客。樣樣都能依,只有這一樣依不得。她也很清楚,貞麗手裏着實有幾文——一大半是她掙來的,吃個三五年總還不愁。因此,儘管李貞麗啰唣,她只默默不語。
“你既不肯接客,就只好嫁人。”李貞麗說,“楊老爺昨日來說,漕撫田老爺拿三百兩銀子,托他買個人,楊老爺問你的意思如何?”
“娘!”香君反問一句,“你就為了三百兩銀子要賣我?”
一句話將李貞麗堵得啞口無言。她其實極其疼愛香君,儘管常有不滿的表示,到底不肯奪香君的志,於是悄悄兒回絕了楊文驄。在她,這件事就算過去了。
楊文驄也不肯強人所難。壞在他不小心漏了話,落入阮鬍子耳中,想到卻奩一事,勾起舊恨,當然放不過香君。
這天是在馬士英新蓋的花園中小飲,提到新任漕撫田仰,阮大鋮問楊文驄:“龍老,聽說田百源以三百兩銀子托你買妾,不知可曾替他物色到?”
“物色是物色到了,無奈那人不肯。”楊文驄答道,“我想色藝雙絕,如今要算舊院的李香君。可笑這個傻丫頭,要與侯朝宗守節,斷斷不從。我去了,她連樓都不下。”
“這都是侯朝宗教壞的!”阮大鋮轉臉看着馬士英,“老師相,如今做官的不值錢了,堂堂漕台,連個妓女都不把他放在眼裏!”
馬士英是個草包,自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唯恐他人不尊重他“首輔”的地位,所以阮大鋮的那句挑撥的話,就像一個火種,頓時將他滿肚子的茅草,燃起熊熊怒火。
“了不得,了不得!”他拍桌說道,“三百兩銀子買不去一個婊子,莫非她是金鑲玉嵌的不成?”
“縱是金鑲玉嵌,可惜把她那雙眼睛嵌錯了地方,嵌在頭頂上了。”
“架子這麼大!真正豈有此理!”馬士英略想一想,大聲說道,“乾脆!叫長班家人,拿着衣服財禮,今夜就去娶她。”
“妙!妙!”阮大鋮拍掌大笑,“老師相快人快舉。田百源必感成全之德,傾心報答。”
有了這個藉此籠絡田仰的理由,馬士英越覺得這件“快事”,非做不可。當時就傳喚相府總管,備辦茶禮花轎。到了李家,不管香君肯不肯,拉上轎子,送到田漕撫船上去成親。
這下急壞了楊文驄,料知勸阻不得,只好自告奮勇,跟着前去,見機行事。
“好極!”馬士英說道,“原是妹丈的原媒,就煩你去走一遭。”
兩盞“內閣”銜頭的大燈籠,十來支火把,照着一乘花轎、兩抬茶禮,直奔舊院。楊文驄在馬上一路尋思,覺得有條李代桃僵之計,不知可否行得通。
進了舊院,相府總管問道:“楊姑老爺,李家在哪裏?”
“巷底最末一家,是黑漆的大門。”
別家燈火輝煌,李家一片漆黑。敲了半天的門,出來一個打雜的,一看燈籠火把,轎馬人夫,楊文驄跨一匹高頭大馬,便即笑道:“楊老爺‘誇官’來了!”
官員升遷,排列鼓樂儀仗遊街,名為“誇官”。楊文驄原是解任聽勘的廢員,如今靠裙帶的力量,當上了兵部主事,所以打雜的說他來“誇官”,當時便回身入內,喚起李貞麗來接待。
李貞麗卻知道楊文驄早就當上了兵部主事,誇官也誇過了,所以出來問道:“楊老爺是哪裏赴席回來嗎?”
“對了!”楊文驄下了馬說,“剛剛在馬舅爺相府赴席,特來報喜!”
“報喜!什麼喜事?”
“有個大老官來娶你令愛。你看!花轎在這裏!”
“咦!”李貞麗既驚且詫,“是哪家來娶?事先也要有個商量。”
“你沒有看見燈籠?”
燈籠是“內閣”的銜頭,李貞麗大吃一驚:“莫非馬相爺要娶我家香君?”
“不是!是馬相爺做主,替他同鄉至戚田漕台,娶你家香君。”
李貞麗一聽這話,便沉下臉來,“真正氣數!”她說,“田家親事,早已回斷,如何又來歪纏?”
“相府要人,沒有法子!總管,你把銀子、衣服都送了進去。”
李貞麗欲待推拒不納,無奈家丁抬着條箱,一擁而進,又哪裏擋得住?事到如今,只好先跟香君去商量。
“也罷!”楊文驄說,“我跟你一起上樓去勸香君。”
香君已經上了床,聽得人聲嘈雜,才又重新起身,一見假母陪着楊文驄上樓,大為詫異。“何人登門?”她問,“一片吵鬧。”
“你還不曉得嗎?”
“不曉得。”香君故意這樣問,“想是楊老爺要來聽歌?”
“還說什麼歌不歌?相府家人,抬着花轎,硬要來娶你!”
香君顏色大變,“是哪個天殺的?”她挺起胸,跺一跺腳,“我死也不從!”
“還是田仰!”李貞麗說,“藉著相府的勢力,硬欺侮人。”
“那麼楊老爺呢?”香君逼視着楊文驄,“楊老爺一向照顧我們母女,為何下這毒手?”
“不干我事!我那舅爺馬瑤草,知道你拒絕了田仰,又受了阮圓海的挑撥,差一班豪奴登門強娶。我怕你受氣,特為來調停保護。”
這一說,李貞麗母女對他的敵意都消除了。“多謝,多謝!”李貞麗說,“還求楊老爺始終成全。”
“貞娘,”楊文驄擺出很誠懇的臉色,“人老珠黃不值錢,還是趁早從良的好!依我說,三百財禮,不算吃虧;香君嫁個漕撫,也不算失所。如果香君執意不從,便是得罪了馬、田、阮三家,你想想,你有多大本事,能敵他三家的勢力?”
李貞麗想想不錯,改了主意,“楊老爺說得有理!”她勸香君,“看這局面,拗不下去的!你趁早收拾收拾下樓吧!”
聽得這話,香君悲憤交加,眼睛都紅了。“娘說哪裏話來!”她尖着聲音直嚷,“當日楊老爺做媒,娘做的主,拿我嫁了侯相公,滿堂賓客,哪個沒有看見?”說完,又奔了進去,拿出侯方域所寫的那把詩扇,向楊文驄質問:“這首定情詩,楊老爺看過的,難道已忘得乾乾淨淨?”
“侯相公避禍逃走,不知去向,倘或三年不來,你也等他?”
“莫說三年,便等他三十年,三百年,就是不嫁田仰!”
聽她聲音一句比一句高,那種稚氣的負氣,使得楊文驄忍不住好笑:“啊呀呀!好大的脾氣!又像當初摘首飾,脫繡衣,痛罵阮圓海的那番光景了。”
“是呀!”這一下讓香君抓住了理,“阮、田同是閹黨,阮家妝奩尚且不受,倒去跟着田仰?”
楊文驄未及答話,相府總管在樓下高聲催了:“夜深了!快點下樓上轎,還要趕到江邊去呢!”
“聽見沒有?”楊文驄對李貞麗說,“知趣些吧!”
“什麼知趣!”香君厲聲搶白,“我就是不知趣。”
“你不知趣不要緊,只怕連累貞娘!”楊文驄沉着臉說,“雖是假母,待你不薄。你又如何忍心看着你假母在江寧縣大堂上受辱!”
這句話嚇壞了李貞麗,“事到如今,也顧不得了!”她說,“大家幫她梳頭穿衣。”
於是丫頭老媽子,在李貞麗指揮之下,一擁而上,連楊文驄也上前幫忙,想按着她坐下,為她梳妝。香君如何肯從,瘋了似的,拿着那把詩扇,不問是誰,沒頭沒腦地亂打,特別是對楊文驄,打得格外厲害。
這一陣打,打出李貞麗的氣來了,“算了,算了!”她的聲音顯得極不耐煩,“就這樣子抱她下樓!”
“我死也不下樓!”香君放聲大哭。
一哭把大家的手都哭軟了,而香君就在他們這相顧疏神之際,一頭撞向粉牆,任憑李貞麗眼明手快,還是不曾拉住。香君撞破了頭,昏倒在地。桃花般鮮艷的血濺上了粉牆,也濺上了詩扇。
“噯!”貞麗也哭了,趕上去摟住香君,“你不嫁就不嫁,怎麼自己跟自己過不去?”
於是丫頭老媽子,七手八腳地將香君抱了進去。楊文驄在外屋,只聽見貞麗在叫着拿刀創葯,然後是香君嚶嚶啜泣和貞麗勸慰的聲音。
樓下卻又在催了,話很難聽:“怎麼回事?騙了銀子不上轎,莫非真要我們上樓拿人?”
“管家,管家!”楊文驄趕到樓梯口,不說香君撞牆,只說,“你略等一等,她們母女難捨,也可憐的!”
等他回過身來,只見李貞麗愁眉苦臉地走了出來。“楊老爺,這情形你自己看見的!”她問,“你說,有啥法子?”
“我有啥法子?”楊文聰雙手一攤,“宰相的勢力,你是曉得的。我跟馬相爺雖是郎舅至親,說實話,我要靠他,他也不肯聽我的話。如果肯聽,我剛才就勸住他了。如今拿着‘內閣’的燈籠,空手而回,宰相的威信掃地,他怎肯罷休?除非你母女不要性命——”
“楊老爺!”李貞麗跪倒在地,“無論如何要救一救我們母女。”
“我怎麼不救?你起來!”他把李貞麗扶了起來,點點頭說,“沒奈何想個權宜之計吧!”
“楊老爺,你說!”
“娼家從良,原是好事。嫁到田府,不愁穿,不愁吃。田仰的年紀也還不大。香君既然不肯,你倒替她享受去吧!”
這真是匪夷所思了,李貞麗一時無法接受他的話,臉一紅:“那怎麼使得?”
“有什麼使不得?”楊文驄很快地說,“人老珠黃不值錢,你該早尋個歸宿。陳定生得罪了阮鬍子,一時出不得頭;就能出頭,也未見得能娶你;就娶你,他那大婦也未見得能容你!”
這幾句話,沒有一個字不是打入李貞麗的心坎,想了想答道:“也罷!就我替她去走一遭。不!”她突然覺得不妥:“不好,只怕有人認得?”
“哪個認得?你自己照一照鏡子看,着實年輕貌美呢!”
聽得這句恭維,李貞麗就記不起“人老珠黃不值錢”那句話了,“既是如此,少不得又要扮一回新娘子!”她訕訕地說,臉上微現紅暈,喜氣洋洋。徐娘韻致,着實迷人。
這就是楊文驄在馬上尋思的一條李代桃僵之計,不是那樣逼一逼,逼不出母代女嫁這一樁妙事。他想想也覺得意,只是香君撞破了頭,未免是一大遺憾。
“香君,香君!”楊文驄喊道,“你娘出閣,大大的喜事,你且打起精神來助妝!”
聽得“你娘出閣”這句妙語,上上下下無不掩口胡盧。香君是早在裏面聽清楚了的,心中不知是悲是喜,是氣是笑,然而此時終於忍不住“撲哧”一聲,破涕解顏了。
於是聽楊文驄的話,強打精神起身,由侍兒扶着,走到外間。只見李貞麗就拿正中那張大理石面花梨木的圓桌子做了妝枱。丫頭老媽,圍在她左右身後,替她插戴上妝。楊文驄也在幫忙,正拿竹剪剪下一朵名種“金帶圍”的菊花,遞到李貞麗手裏。聽見腳步聲響,不約而同地,都回頭來望香君。
香君額上裹一條雪白綢巾,滲出淡紅血跡,臉兒黃黃的,越顯得楚楚可憐。李貞麗急忙攔阻:“你還躺着去吧!好好將養。”
“娘的喜事,我怎麼倒在床上?”香君答道,“等我來替娘打扮。”
“算了,算了!你不肯上床去,就端張椅子來坐着。”
“對了!意思到了就行!”楊文驄親自動手,端了張椅子放在李貞麗旁邊,扶着香君坐下。
“你不肯去,只好我老着臉去走一遭。”李貞麗黯然說道,“如果打了回票,還有麻煩;若是跟了姓田的去上任,卻又放心不下你。真正叫左右為難!”
“有我,有我!”楊文驄說,“貞娘,包在我身上,決不會打你的回票。你放心去享你的榮華富貴,香君有我照看。”
“這等說時,便重託楊老爺了!”
“就你不託我,我也義不容辭。”
“此生不知何日相見。香君,”李貞麗鄭重叮囑,“如今就靠你自己支撐門戶了。”
“娘放心好了。”香君答道,“我依然關了門在樓上住。不見閑人,不惹是非。”
“只怕別人惹上門來!”做娘的告誡,“你的性情也須隨和些,為來為去就為的這一層放不下你的心。”
香君想想,果然後患無窮!門戶人家守節,豈是易事?少不得要覓個能成全自己志向的靠山。念頭一轉,計上心來,且將捨不得娘出嫁的一副眼淚,借來一用。
於是眼淚簌簌,且哭且訴:“娘!我這條命,早晚是完。凡事有娘撐持,尚且有人欺上門來;娘一走了,教我一個人沒腳蟹似的怎生處?今日有娘替我擋災,明日再有人拿官派硬壓,又哪裏再有個疼我的人替我去擋?”
這番哭訴,聽入楊文驄耳中,句句刺心,大為局促,實在不能不挺身而出。“香君,”他拍着胸脯說,“都包在我身上,再不得有什麼啰唣!若有人欺你,便是欺我!”
話到此處,樓下卻又鼓噪,催着發轎。母女倆其實難捨,也還有許多瑣碎的家務要交代,能挨得一刻是一刻,少不得楊文驄幫着支吾,李家又打發了喜錢,直到曙色將透,方始下樓。
“香君,休送你娘下去!”楊文驄提醒她說,“防着他人發覺真相!”
“楊老爺說得是。”李貞麗回身攔道,“女兒,我去了。好便好,不好我仍舊回娘家來!”
“罪過,罪過。怎的顛三倒四說話?折煞香君了!”李家掌廚的老婆子笑道,“該說回女兒家。”
李貞麗自己也笑了,“真正天下奇談。”她說,“別家新婦歸寧是回娘家,獨我回女兒家。只是,此一去,也不知何日相見。”說著,眼圈紅紅的,眼角已見晶瑩的淚珠了。
“休哭,休哭!”香君着急地說,“剛勻得好好的臉!”
饒是如此警告,已自不及,李貞麗兩滴眼淚滾了出來,臉上立時出現了兩條溝痕,於是亂鬨哄地又拿手巾,又拿粉撲。楊文驄捧着一面大銅鏡,半屈着身子,迎面為她映照着,重新勻了脂粉,方始上轎,一直送到田漕撫船上。
楊文驄卻是既不送嫁,又不回家,在香君外房打盹。一覺醒來,紅日滿窗,定定神細聽,隱隱有嬌喘嬉笑的聲音,若斷若續,彷彿上氣不接下氣的。楊文驄慣經風月,一聽這聲音,疑雲大起。於是躡手躡腳地,循聲尋視,尋到樓梯後面一間小房,聲音越發清楚了。而且聽得出來,嬌喘發自香君貼身的一個丫頭沉香。
湊到門縫裏一張,先看見桌上放着一籃露珠猶在的花,然後看見一個後生——認得他是專在舊院串門子賣花的小廝,正摟着沉香在親嘴,一手攬腰,一手便去解她的紐扣,已經解掉了三四個,一抹大紅兜肚,襯着羊脂玉似的一方胸脯,惹得賣花小廝,越發動蠻。沉香半推半拒,只是扭來扭去,然而自己的那隻右手,卻又將他的脖子摟得緊緊的。
楊文驄正看得有趣,忽然想到一件事,頓生警惕,試推一推門,居然應聲而啟。“呀”的一聲,那雙情熱如火的年輕人,抬頭一望,視線與楊文驄碰個正着,頓時嚇得顏色大變!
事到如今,楊文驄不能不虎起了臉罵人。“你這兩個奴才,好大的膽!門都不閂,便待幹事。”他的雙眼瞪得極大,聲音卻極輕,為的是怕吵醒了香君。
賣花小廝嚇得瑟瑟發抖,倒是沉香比較沉着,“你休怕,楊老爺的心最慈不過。”說著,拿他一扯,雙雙跪倒在地。
聽這一說,楊文驄想發威也發不出來了,但受託照看李家門戶,不能不問:“你兩個好了有多少日子了?”
賣花小廝結結巴巴答不出話,沉香紅着臉,清清楚楚地答道:“不敢欺楊老爺,還不曾好過!”
於是賣花小廝也說:“真的,真的不曾好過。今朝來賣花,上上下下不見人,只有她一個。所以,所以——”
“所以你來打歪主意了?你說上上下下不見人,難道我楊老爺不是人?”
“楊老爺不是人,”沉香接口,“楊老爺是菩薩!”
真正強將手下無弱兵,這沉香着實慧黠可愛。楊文驄這樣想着,再看那賣花小廝,生得頗為清秀,不像長於貧賤的相貌。一念矜憐,倒真的起了菩薩心腸。
“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錦哥。”
“我問你,你怎的看中了沉香?”
這楊老爺問得好沒道理!“情人眼裏出西施”,況是沉香這樣的人才,不看中她,看中哪個?
錦哥心裏是這樣在想,口中卻不敢說出來。這下惹得楊文驄生氣了,“好沒出息!”他罵,“其笨如牛,真正屈煞了沉香。”
這一罵,把錦哥罵得開了口,“原是楊老爺不是!”他說,“教我沒法子回答。”
“怎麼是我不是?”
“我又不是不曾長了眼睛,如何看不中沉香,倒去看中別人?”錦哥侃侃而談,“楊老爺,這‘其笨如牛’四個字,你老收回自用吧!”
楊文驄大笑。“你這個狗頭,罵人不帶髒字,倒像是柳麻子的徒弟!”他收起笑容又問,“既然你看中沉香,你也替她想過沒有?莫非這樣子偷偷摸摸,算是正經?”
“自然想過。等我攢起百把銀子來再開口。”
“向哪個開口,怎麼說法?”
“跟香姐開口,求她讓沉香嫁了給我。”
“你倒說得輕鬆!”楊文驄冷笑,“百把銀子,又要交聘禮,又要辦喜酒,花得一乾二淨,教沉香跟着你去吃糠過日子?”
“楊老爺!”沉香搶在前面說,“吃苦是我自願。”
楊文驄愕然,也有些生氣,正在不知如何往下說時,門外有人接口:“沉香,這話可是你自己說的。”然後,纖影閃現,香君平靜地走了進來。
沉香對楊文驄不在乎,對香君卻不能不感到羞慚,紅着臉,低着頭不敢開口。錦哥自然也覺得愧歉尷尬,只叫得一聲:“香姐!”
“香君,”楊文驄問道,“如何驚動了你?”
“楊老爺何事得意?剛剛笑得那麼高興?”
“噢,噢,是我的笑聲吵醒了你!你來了也好,”楊文驄說,“我一時多事,如今倒不能不管了。我有個計較,四全其美,你看使得不使得?”
“果真四全其美,自然使得。楊老爺你說!”
“依我說,教錦哥跟了我去當書童,我替他出一份聘禮,聘你的沉香。揀個好日子替他們圓了房,小夫妻就在你這裏住!”楊文驄說,“有情人終成眷屬,一雙兩好,你有了人照應門戶,我也不負你娘所託,可以放下了心,豈不是四全其美?”
香君點點頭說:“沉香我能替她做主,錦哥,要問他自己!”
錦哥喜出望外,向楊文驄磕個頭說:“我今日便跟了楊老爺回府。”
“既如此,事情就定局了,說什麼聘禮不聘禮?只請楊老爺替錦哥出面主婚就是。楊老爺,你辦喜酒,我辦嫁妝,挑日子了他們的心愿吧!”
“好,好!”楊文驄欣然應諾,躊躇滿志之餘,笑着罵錦哥,“便宜你這狗頭!”
於是錦哥和沉香,相視一笑,雙雙磕頭,先謝楊文驄,后謝香君。兩個人少不得也有幾句勉勵錦哥勤奮上進,沉香恪守婦道的話。然後商量喜事,揀日不如撞日,當日就新置傢具,備辦筵席,替他們成親圓房。
楊文驄吃喜酒,吃得醺醺將醉,臨上馬時,大着舌頭對香君說:“你家喜事成雙,昨天我替你娘做媒,今日又替你丫頭做媒。如今只剩下你了!等訪着了侯方域,還該我替你做媒。”
轉眼秋風又起,一天比一天冷,也一天比一天蕭索。香君日日憑欄凝望,目斷雲天,盼不着侯方域的蹤影,甚至音信皆無。白晝里,有沉香做伴,尋些專能磨工夫的不相干的事來做,辰光倒還容易打發;夜來霜月滿樓,黃葉舞風,心頭秋意,濃於江上,那漫漫長夜,卻真難挨了。
虧得侯方域的熏陶,香君讀了百把首詞在肚子裏,孤燈明滅,衾枕單寒,遣愁何計之時,就自然而然會脫口念出幾句詞來——說也奇怪,不念則已,一念總是周美成的詞:
夜色催更,清塵收露,小曲幽坊月暗。竹檻燈窗,識秋娘庭院。笑相遇,似覺瓊枝玉樹相倚,暖日明霞光爛。水眄蘭情,總平生稀見。
這不是侯方域去年每每深宵相訪的光景?如今呢?
迢遞望極關山,波穿千里,度日如歲難到!鳳樓今夜聽秋風,奈五更愁抱。想玉匣、哀弦閉了,無心重理相思調。見皓月、牽離恨,屏掩孤顰,淚流多少?
自己是這般為郎憔悴,遙想侯郎,奔波流離,一定也是對景感懷,離愁難遣。
雲接平岡,山圍寒野,路回漸轉孤城。衰柳啼鴉,驚風驅雁,動人一片秋聲。倦途休駕,淡煙里微茫見星。塵埃憔悴,生怕黃昏,離思牽縈。
這些詞句,在香君總覺得是四百年前的周美成,預見到今日有此侯方域與李香君的一段遇合,特意為自己而寫。有時想想,不免自笑,竟有這樣不可思議的幻覺。然而她也不免自問,若是幻覺,如何有貼切心情如此?
城東拜客的楊文驄,經過舊院牆外柳絲飄拂的長板橋,吩咐停轎。執着拜匣充當長隨的錦哥,了解他的意向,悄然問道:“轎子要不要等?”
楊文驄想一想說:“不必了,今日公事已完,可以多坐一會兒。叫轎子回去吧!”
於是空轎回府,楊文驄帶着錦哥沿着舊院圍牆,迤邐東行,去探望香君。走到門前遇見蘇崑生,他也是李貞麗從良以後,不放心香君獨住,三日兩頭來走走的常客。
“香姐昨天又是通宵念詞,吃了午飯才睡下。”沉香嘆口氣說,“楊老爺、蘇師父也勸勸她,這樣子晝夜顛倒,身子吃虧的。”
“好,我明白。”楊文驄體恤她跟錦哥,“我與蘇師父上樓去坐,你不必張羅,小兩口親熱去吧!”
沉香臉一紅,忸怩地笑道:“楊老爺真會說笑話。”
於是仍舊由沉香引路,躡手躡腳地將客人請上樓坐。一進門,楊文驄便覺得有樣東西刺眼。是把扇子,攤開在妝枱上,點點血跡,居然紅艷非常。
這就是侯方域定情的那把詩扇,楊文驄清清楚楚地記得那幾點血跡的由來。蘇崑生卻是初見,不免詫異。
“是香君頭上的血。”楊文驄告訴他說,“那天半夜裏,她矢志不嫁田仰,一頭撞向牆上,鮮血濺污了這把扇子。香君一向珍藏,秘不示人,如何此刻攤開在這裏?”
“可見她神思睏倦,連這樣的東西都顧不得收拾。”蘇崑生拿起扇子,把玩着說,“可惜!好好一把扇子,染上了血跡!楊老爺,我倒有個計較,你看可使得?”
“你說。”
“這把扇子,有詩無畫,原覺美中不足。久聞楊老爺一筆丹青,出神入化,何不就着這幾點血跡,點綴成畫!”
“此計大妙!”楊文驄四處張望了一下,“無奈沒有綠顏色,怎生好。”
蘇崑生略想一想,欣然答道:“不礙!我自有法子。”
他就花盆裏摘了些萬年青、虎耳草之類經秋不凋的草葉,洗凈搗爛,取一方白絹包起來一榨,便是一碟子化了開來的石綠。
於是,楊文驄取支筆在白玉筆洗中洗凈,染色勾抹,加葉添枝,竟是極生動的幾筆折枝桃花。
“妙,妙!”蘇崑生拊掌笑道,“好一把桃花扇!”
這一陣鬧,將香君驚醒了,起床出房,見過了禮。楊文驄笑道:“下官有畫扇一柄,奉贈妝枱。”說著把桃花扇遞了過去。
香君入手便知,“這是我的一把舊扇子,血跡腌臢,何必看它?”一面說,一面就往裏走。
“香姐!”蘇崑生喊住她說,“你何不打開來看一看?”
展開來一看,香君也覺得有趣,“楊老爺,”她問,“幾時畫的?”
“剛才的事。得罪,得罪,未得許可,點壞了你的扇子。”
香君不語,凝視着扇面,忽然滾下兩滴眼淚,黯然嘆息:“唉!桃花命薄,扇底飄零。多謝楊老爺替我寫照。”
這一說,使得楊文驄大為失悔,一時興起,忘卻忌諱。然而為她設想,這樣子也不是久長之計,既已觸犯忌諱,索性便問個明白。
“香君!既知飄零,少不得尋個歸宿。難道青春苦守,白頭自誤?”
“說哪裏話!”香君答說,“想當年,那關盼盼也是煙花,何嘗不在燕子樓中,關門到老?”接着便悄然念道:“‘樓上殘燈伴曉霜,獨眠人起合歡床。相思一夜情多少?地角天涯未是長!’”
這是關盼盼的詩。唐朝貞元年間,張建封鎮徐州,納名妓關盼盼為妾,特為築一座“燕子樓”藏嬌。張建封死後,關盼盼獨住燕子樓,十五年不嫁。
這已經難得的了,卻有人還嫌她不能殉節。這個人就是白居易,他作了一首詩送關盼盼,最後兩句是:“見說白楊堪作柱,爭教紅粉不成灰?”意思是說,張建封墳邊的蕭蕭白楊,已長得能當柱子的材料。他死了這麼多年,而關盼盼卻還活着。“紅粉不成灰”,顯然是責備關盼盼未能隨侍張尚書於泉下。
關盼盼讀完了詩,這樣跟白居易說:“我不是不能死。只怕我死了,別人說張尚書有從死之妾,影響他的清譽。”於是絕食十日而死。死前和了白居易三首詩,香君所念的,就是其中之一。
想到關盼盼的故事,楊文驄愈有不祥之感,生怕香君也有那樣一日,因而向蘇崑生說道:“香君這段苦節,今世少有。昆老,香君是你的學生,看師徒的情分上,你須費心,去尋着了侯方域,將香君送去團聚。”
“是,是!”蘇崑生連連點頭,“我也一向在留意侯公子的行蹤,聽說他回河南去了。我不日要回固始原籍,順便訪尋。不過須有香姐一封書信才好。”
“說得是!”楊文驄說,“香君,你就動起筆來!”
“我言出無文,請楊老爺代我寫吧。”
“你有心事,我怎麼寫得出?”
香君沉思了好一會兒,萬感交集,不知如何才能說得盡意,讓侯方域明白自己千迴百折的心事?愁思無計之際,忽有靈感,拿起扇子說道:“我的千愁萬苦,都在這把扇子上頭。就拿它寄了去吧!”
“這封情書,倒也新鮮!”楊文驄大為贊成,“盡在不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