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電視人

第2章 電視人

1

電視人來到我房間是在周日的傍晚。

季節是春天。大概是春天,我想。反正是不太熱也不很冷的時節。

不過坦率說來,季節在這裏並不關鍵,關鍵是周日傍晚這點。

我不喜歡周日傍晚這一時分,或者說不喜歡它所附帶的一切——總之不喜歡帶有周日傍晚意味的狀況。每當周日傍晚姍姍而至,我的腦袋必定開始作痛。痛的程度每次固然輕重有別,但終究是痛。兩側太陽穴一至一點五厘米左右的深處,柔軟白嫩的肉塊無端地綳得很緊,儼然肉塊中間伸出無數條細線,而有人從遙遠的地方握住那線頭悄悄拉曳。不是特別痛。本來痛也無妨,卻偏偏不很痛,不可思議。就像有根長針一下子刺進深度麻醉的部位一樣。

而且可以聽見聲響。不,與其說是聲響,莫如說類似厚重的沉默在黑暗中隱約發出的呻吟:哎喲哎喲喲,哎喲哎喲喲,哎喲哎喲喲。聲聲入耳。這是最初徵兆,隨即痛感出現,繼而視野開始一點點扭曲變形。預感引發記憶,記憶引發預感,猶如流向紊亂的潮水。空中浮現出半輪嶄新的剃刀樣的白月,將疑問之根植入黑魆魆的大地。人們彷彿奚落我似的故意大聲從走廊走過:咯噔、咯噔、咯噔、咯噔。

惟其如此,電視人才選在周日傍晚來我房間。恰如一場無聲降落的抑鬱而不無神秘意味的雨,輕手輕腳地在這蒼茫暮色中潛入房間。

2

先描述一下電視人的外形。

電視人身體的尺寸比你我小一些。不是明顯地小,而是小一些。對了,大約小十分之二至十分之三,而且各部位均衡地小。所以在措詞上,與其是小,莫如說縮小更為準確。

也許你在什麼地方見到過電視人,只是一開始沒有注意到他們的相形見小。不過即使如此,恐怕他們也會給你留下某種奇異的印象,或許可以說是不快之感。有點奇怪呀——你肯定這樣想,並且勢必再次定定地注視他們。初看並沒有什麼特別不自然的地方,但這反而顯得不自然。就是說,電視人的小同小孩和小人的小全然不同。看到小孩和小人,我們是會感到他們小,但這種感覺大多是其體形的不諧調所引發的。他們小固然小,但不是一切均衡地小,比如手小腦袋大。這是一般情況。然而電視人的小完全是另一碼事。他們活像是被縮小複印出來的,所有部位都小得機械而有規則。如果身高縮小為〇·七,肩寬也縮小為〇·七,腳、頭、耳朵和手指的大小長短統統縮小為〇·七,猶如略小於實物的精密塑料組合模型。

也可以說他們看上去好像用透視法畫出的模特。雖說近在眼前,卻似遠在天邊。又如一幅幻燈片,平面扭曲、騰躍,本應伸手可觸,然而無法觸及。觸及的是無可觸及的物體。

這便是電視人。

這便是電視人。

這便是電視人。

這便是電視人。

3

他們一共三人。

他們既不敲門,又不按門鈴,也不問聲你好,只管悄然進屋,亦不聞足音。一人開門,另兩人抱着電視機。電視機不很大,索尼彩電,極其普通。門我想該是鎖上的,記不確切,忘記鎖也未可知。當時本沒注意什麼門鎖,說不準鎖與沒鎖,只是覺得大概是鎖上的。

他們進來時,我正歪在沙發上悵悵地看着天花板。家裏僅我一人。下午妻子去會同伴了,幾個高中同學相聚暢談一番,然後去某處的飯店吃晚飯。

“你就隨便吃點什麼好么?”妻子臨出門時說,“冰箱裏有好多蔬菜和冷凍食品,自然可以做一點吧?另外可別忘了天黑前把洗的衣服收回來。”

“好的。”我說。

無非是做晚飯,無非是收衣服,雞毛蒜皮,何足掛齒,舉手之勞罷了。哎喲哎喲喲,哎喲哎喲喲。

“你說什麼了?”妻子問。

“沒說什麼呀。”我回答。

這麼著,整個下午我都一個人歪在沙發上愣愣地發獃,此外無事可干。看了一會書——馬爾克斯新出的小說。聽了一段音樂。喝了一點啤酒。但對哪樣都神思恍惚。也想上床睡一覺,可是對睡覺也集中不起精神來,因而只好歪在沙發上眼望天花板。

就我來說,星期天的下午有很多事情便是這樣一點點滑過的。無論幹什麼都半途而廢,都無法投入全副身心。我覺得若是上午恐怕一切都會遂心如意。本打算今天看這本書,聽這張唱片,寫這封回信,本打算今天要整理一下抽屜,買幾樣必需的東西,沖一衝久未沖洗的車身。然而隨着時針轉過兩點轉過三點,隨着黃昏的逐漸臨近,哪一樣也未能落在實處,最終還是在沙發上迎來日暮。時鐘的聲音直衝耳鼓: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其聲如雨簾一般將四周物件一點一點削去。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在星期天的下午,一切看上去都在一點點磨損,一層層縮小,如同電視人本身。

4

電視人完全不把我放在眼裏。從三個人的表情看來,彷彿我根本不在此處。他們打開門,把電視搬入房間。兩個把電視放在地柜上面,另一個把插頭按進插座。地柜上放着座鐘和一大堆雜誌。鍾是結婚時朋友們送的賀禮,非常之大非常之重,大得重得儼然時間本身。聲音也響,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傳遍整個房間。電視人把它從地櫃移到地板。老婆定會發怒無疑,我想。她最討厭別人亂動房間裏的什物。況且把鐘擺在地板上面,半夜裏肯定會撞在我腳上。兩點一過我準保醒來上廁所,加之睡得暈暈乎乎,每次都碰上或撞上什麼。

接着,電視人把雜誌堆到茶几上。全是妻子的雜誌(我幾乎不看雜誌,非書不看。對我來說,世間所有的雜誌統統報廢消失才好)。雜誌有《自我》、《婚事》、《家庭畫報》,一丘之貉。便是這些貨色齊整整地堆在地柜上來着。妻子不喜歡別人碰自己的雜誌,一旦堆放的順序出現變化,難免來一陣咆哮。所以我索性不靠近妻子的雜誌,一頁都沒翻。豈料電視人全然無所顧忌,一古腦兒把雜誌撤得乾乾淨淨。他們絲毫沒有愛護的意思,弄得雜誌上下顛倒。《自我》跑到《婚事》上邊,《家庭畫報》鑽在《安安》下面,簡直一塌糊塗。不僅如此,他們還將妻子夾在雜誌中的書籤折騰得遍地都是。夾書籤的地方,對於妻子來說是載有重要信息的位置,至於是何信息重要到何種程度,我自是不得而知。或許與其工作有關,或許純屬私人性質,但不管怎樣,對她無疑是重要信息。我猜想這回她必然大發牢騷。我甚至可以排列出她要說的台詞,諸如偶爾出去見次同學高高興興地回家,家裏就鬧得天翻地覆等等。我暗暗叫苦,連連搖頭。

5

總而言之,地柜上已空無一物。電視人隨即把電視放了上去。他們把插頭插進牆上的插座,按動開關。隨着“滋滋”幾聲,螢屏變得慘白。等了好一陣子,還是沒出來圖像。他們用遙控器逐個變換頻道,但哪個頻道都白慘慘一片。我估計怕是因為沒接天線,而房間某個地方應該是有天線接孔的。住進公寓之時,好像聽管理員介紹過電視天線的接法,說是“接在這裏就行”。可是我想不起在哪裏。家裏沒有電視,早把那玩藝兒忘到了腦後。

不過看樣子電視人對接收信號全無興緻,甚至看不出他們有尋找天線接孔的意向。螢屏上白花花也罷,沒有圖像也罷,他們毫不介意,似乎只消按鍵接通電源,就算大功告成了。

電視機是新的,雖說沒放在包裝箱裏,但一眼即可看出是不折不扣的新貨。機身一側還用透明膠帶粘着一個膠袋,袋裏裝有使用說明書和質量保證書。電源軟線如同剛出水的活魚一般銀光熠熠。

三個電視人分別從房間不同的地方檢驗似的凝視電視白色的畫面,其中一個來到我身旁,確認從我坐的位置如何才能看清畫面。電視機正好安放在我的正面,距離也遠近恰到好處,他們彷彿對此心滿意足。看情形作業已告一段落,一個電視人(來我身旁確認畫面的那個)把遙控器放在茶几上。

這時間裏,電視人一句話也沒說,他們只是正確地按順序操作,無須特意交換語言。三個人分別卓有成效地圓滿完成了各自的任務,心靈手巧,動作麻利,作業所用時間也短。最後,一個電視人拿起一直放在地板上的座鐘,滿房間物色合適的擺放位置,但半天也沒物色出來,最終又放回地板。咔嚓、咔嚓、咔嚓、咔嚓,鍾在地板吃力地拖着時間的腳步。我住的這間公寓相當窄小,加上堆有我的書和妻子的資料,幾乎連落腳處也沒有。我遲早非給這鐘絆倒不可。想着,嘆了口氣。毫無疑問,絕對絆倒,我敢打賭。

三個電視人一律身穿藏青色上衣,不知是何布料,反正像是滑溜溜的。下身是藍牛仔褲,腳上是網球鞋。服裝和鞋都被縮小了一些。看他們忙這忙那看了良久,我竟開始懷疑自己認為其小的看法存在問題,覺得好像自己是戴一副高度數的眼鏡倒坐在衝浪船上。景物前後變形,從中可以認識到自己迄今無意識置身其間的世界的平衡並非絕對的,而使我產生如此心情的便是電視人。

直到最後,電視人也一言未發。他們三人再次檢查了一遍電視畫面,再次確認沒有問題之後,關上了電視。白色畫面立時消失,“滋滋”的低音也隨之逝去。螢屏恢復到原來冷漠的深灰色。窗外已開始發黑,傳來某人叫某人的聲音。公寓走廊里有人緩緩走過,一如往常地故意發出一陣很大的皮鞋聲:咯噔、咯噔、咯噔、咯噔。周日的傍晚。

電視人再次巡視似的在房間裏轉了一圈,開門出去了。同進來時一樣,對我根本不理不睬,彷彿壓根兒就沒我這個人。

6

從電視人進來到其出門離去,我身體一動未動,一聲未吭,始終倒在沙發上觀看他們作業。或許你會說這不自然——房間裏突然闖進生人且是三個生人,又自作主張地放下一台電視機,居然不聲不響地只是默默觀看,未免有點荒唐!

不過我確實什麼也沒說,只是默默注視情況的發展。這恐怕是因為他們徹底無視我的存在所使然,我想。你如果處於我這個位置,想必也是同樣做法。不是自我辯解,任何人假如被近在眼前的他人如此徹頭徹尾地不放在眼裏,想必連自己都對自身是否存在產生疑念。驀然看自己的手,甚至覺得手是透明的。這屬於某種虛脫感,某種着魔狀態。自己的身體自身的存在迅速變得透明,隨後我動彈不得,言語不得,只能眼睜睜地看着三個電視人將電視放在房間裏揚長而去。沒有辦法開口,害怕聽見自己的聲音。

電視人離開后,又剩我孤身一人,於是存在感捲土重來,手失而復得。一看,原來暮色早已被夜色整個吞沒。我打開房間電燈,閉上眼睛。電視仍在那裏。座鐘繼續走動,咔嚓、咔嚓、咔嚓、咔嚓。

7

也真是不可思議,妻子對電視機出現在房間中居然未置一詞,居然毫無反應,完全無動於衷,甚至好像沒有察覺。這實在奇妙至極。因為——前面也已交代過——妻子這個人對傢具等物件的位置安排十分神經兮兮,哪怕自己不在時房間裏某件東西有一點點移動或變化,她都會一瞬間看在眼裏,她就有這個本事。隨即她會蹙起眉頭,毫不含糊地矯正過來。和我不同。對我來說,《家庭畫報》壓在《安安》下面也罷,鉛筆插里混進圓珠筆也罷,全都不以為意,恐怕注意都沒注意到。我猜想,她那種活法一定活得很辛苦。但那是她的問題,不是我的問題,所以我概不說三道四,悉聽尊便。這也是我的主導思想。她則不然,動輒大發雷霆,說我的神經遲鈍,簡直受不了。於是我說,即使是我,也受不了重力、圓周率以及E=mc的神經遲鈍。實際上也是如此。我如此一說,她頓時緘口不語。或許她以為這是對其個人的侮辱,但並非如此,我沒有那種對她進行個人侮辱的念頭,而僅僅是直言自己所感。

這天夜裏她也是一回來就首先巡視一圈房間。我早已準備好了解釋性的詞句:電視人來了,把一切弄得亂七八糟。向她說明電視人是十分困難的,很可能不信,但我還是打算一一如實相告。

不料她什麼也沒說,只是在房間裏轉圈巡視。地柜上有電視機。雜誌顛三倒四地堆在茶几上。座鐘移至地板。然而妻子什麼也沒說,我自然無須做任何說明。

“晚飯真的吃了?”她邊脫連衣裙邊問。

“沒吃。”我說。

“為什麼?”

“肚子不怎麼餓。”

妻子把連衣裙脫至一半,沉吟片刻,又盯了一會我的臉,似乎不知說什麼好。座鐘以滯重的聲響分割着沉默: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咔嚓。我不想聽這聲音,不想使其入耳,但那聲音還是那麼大那麼重,逕自入耳,無可救藥。她看上去也像對那聲音耿耿於懷,搖搖頭,問:

“簡單做點什麼?”

“也好。”我說。雖不特別想吃,但如果有什麼可吃,吃也未嘗不可,我覺得。

妻子換上便於活動的衣服,一邊在廚房裏做涼拌菜和煎蛋,一邊向我敘述同學聚會的情景:誰在做什麼,誰說了什麼,誰換髮型變漂亮了,誰同交往的男子分手了,等等。她們的事我也大致曉得,便喝着啤酒隨聲附和,其實幾乎充耳不聞。我一直在考慮電視人,推想她何以對電視機的出現默不作聲。是沒注意到?不至於,她不可能對突然出現的電視機視而不見。那麼為什麼保持沉默呢?真是怪事,奇事!是有什麼出了錯,可我又不知如何改錯。

涼拌菜做好后,我坐在廚房餐桌前吃了。又吃了煎蛋,吃了梅乾飯。

吃罷飯,妻子收拾餐具,我接着喝啤酒。她也喝了幾口。驀地,我抬眼往地柜上看了看,電視機仍在上面,電源已拔掉。茶几上放着遙控器。我從椅子上站起身,將遙控器拿在手裏,按下啟動鍵。螢屏倏地變白,響起“滋滋”的聲響,依然沒出來任何圖像,惟有白光浮現於顯像管。我按鍵加大音量,得到的無非是“嘎——”一聲大大的噪音。我注視了二十至三十秒白光,按下關閉鍵,噪音與白光即刻消失。這時間裏妻子坐在地毯上啪啦啪啦翻動《自我》雜誌。至於電視機的啟動關閉,她一概沒有興緻,似乎意識都沒意識到。

我把遙控器放在茶几上,又坐回沙發。我打算接着看馬爾克斯的長篇小說。我總是在晚飯後看書,有時看三十分鐘即扔在一邊,也有時連看兩個鐘頭,總之每天必看,但這天連一頁的一半也看不下去。無論怎麼往書上集中精力,思路還是馬上回到電視上去,終於抬起眼睛盯着電視不動。螢屏同我面面相覷。

8

深夜兩點半醒來,電視機仍在那裏。我下了床,期待電視機轉瞬消失,但它依然好端端地位於原處。我去衛生間小便,然後坐在沙發上,把腳搭上茶几,接着又用遙控器打開電視。沒有任何新的發現。依舊故伎重演:白光,噪音,如此而已。我觀望了一會,按鍵關掉,消去光與音。

我折回床準備入睡。困得厲害,卻偏偏睡不着。一閉上眼睛,電視人便浮現出來——搬電視機的電視人,撤掉座鐘的電視人,把雜誌轉移到茶几的電視人,把插頭插進插座的電視人,檢查圖像的電視人,默然開門走出的電視人。他們始終在我的腦海里,在腦海里走來竄去。我再次下床,走進廚房,往洗滌槽邊上的咖啡杯里倒上兩份白蘭地喝了,喝完重新歪倒在沙發上打開馬爾克斯的那一頁,但還是一行也進不到腦袋裏去,根本搞不清所云何物。

無奈,我只好扔開馬爾克斯,翻閱《自我》。偶爾看一下《自我》怕也並不礙事。可《自我》沒有刊載任何吸引我的內容,上面不外乎是新髮型啦,高檔白綢襯衣啦,可以吃到美味燉牛排的小食店啦,看歌劇時穿什麼服裝合適啦等等,不一而足。我對這些百分之百感到索然無味,便拋開《自我》,端詳地柜上的電視機。

結果我一事無成地一直坐到天亮。六點鐘我用壺燒了開水,沖咖啡喝了。由於無所事事,就在妻子起床前做好了三明治。

“起床可真夠早的。”妻子沒睡醒似的說。

我“噢”了一聲。

我們寡言少語地用完餐,一起走出家門,去各自的單位上班。妻子在一家小出版社工作,編一種關於天然食品方面的專業雜誌,主要介紹香菇有利於預防關節紅腫、有機農業技術展望等等。雜誌內容的專業性很強,銷量不大,但由於幾乎不花製作費,又有熱心得近乎教徒的固定讀者,因此不至於關門大吉。我在電視公司的廣告宣傳部供職,製作電烤箱、洗衣機、微波爐等電器的廣告。

9

上班時,在公司樓梯同一個電視人擦肩而過。我想是昨天搬來電視機的電視人中的一個,大概是最先開門進屋、沒扛電視機的傢伙。他們臉上沒有明顯特徵,要分辨出每一個人是極其困難的。所以我沒有確切的把握,不過十有八九不至認錯。他仍穿着和昨天同樣的上衣,兩手空空,只是在邁步下樓梯。我則上樓梯。我不喜歡乘電梯,總是步行上下。我的辦公室在九樓,因此這並非輕易之舉,有特殊急事時便累得大汗淋漓。但作為我,大汗淋漓也比乘電梯愜意得多。眾人因此開我的玩笑,我一無電視機二無錄像機,又不乘電梯,他們都認定我是個怪人,或認為在某種意義上我還處於未成熟的階段。莫名其妙!我不大理解他們何以有如此想法。

不管怎樣,此時我還是一如既往地步行上樓。步行上樓者舍我無他。幾乎無人利用樓梯,在四五樓之間的樓梯我同一個電視人擦肩而過。由於太事出突然,我不知如何應付,本想打聲招呼來着。

但終歸什麼也沒說。一來一時想不起說什麼合適,二來電視人看樣子很難容人打招呼。他非常機械地步行下樓,以同樣的頻率精確而有規則地移動腳步,仍像昨天那樣根本無視我的存在,眼睛裏全然沒有我這個人。我便是如此不知所措地同其擦肩而過,那一瞬間我恍惚覺得周圍的重力都倏然一晃。

這天,公司一上班就開會。會很重要,研究新產品的推銷戰略。幾個職員宣讀了報告。黑板上排列着數字,電腦螢屏推出圖表。討論氣氛熱烈。我也參加了,但我在會議上的立場無足輕重,因為我不直接參与這項計劃。開會時間裏我一直在想別的。但我還是發了一次言。無所謂的發言,講的不過是作為出席者的極為常識性的意見。畢竟我不能一言不發。我這人雖說工作熱情不是很高,但終究要在這裏拿工資,還是感到肩負一定責任的。我將前面的意見大致歸納一下,甚至講了句活躍會場氣氛的笑話。有幾個人笑了。一旦發過一次言,往下我只管裝作看材料的樣子,繼續思考電視人,至於為新生產的微波爐取什麼名字,與我毫不相關。我頭腦里有的只是電視人,時刻念念不忘。那台電視機到底有何含義呢?為何故意把它搬進我的房間呢?為什麼妻子對電視機的出現不置一詞呢?為什麼電視人潛入我們公司來呢?

會議開得沒完沒了。十二點因吃午飯才短時休會,短得沒有時間去外面吃飯,便每人發了一份三明治。會議室煙味嗆人,我拿回自己辦公桌來吃。正吃着,科長走到我身邊。說實在話,我不大喜歡這小子。若問何以不喜歡,原因我也說不明白。其實他並沒有什麼令人反感之處,風度翩翩,顯得富有教養,腦袋瓜也不笨,領帶的情趣也還可以,又從不洋洋自得,對部下也不吆五喝六,對我甚至高看一眼,還不時邀我吃飯。然而我對他就是看不順眼,這大概因為他過於親昵地觸摸談話對象的身體所致,我想。無論是男是女,交談當中他總是輕輕觸摸對方的身體。雖說是觸摸,但並不使人特別生厭,觸摸方式十分瀟洒十分自然,以致幾乎所有的人恐怕都不會有被觸摸的感覺。可不知什麼緣故,我卻是非常耿耿於懷,所以我一瞧見他的身影,便本能地感到緊張。如果說此事微不足道倒也微不足道,但反正我是耿耿於懷。

他弓下身子,把手搭在我肩上。“剛才你在會上的發言,發得不錯。”科長親切地說,“非常簡明扼要,我都心悅誠服。一針見血,滿座皆驚。時機也選擇得正是火候。以後也這樣發揚下去!”

說罷,科長迅速轉身不見,大概找地方吃自己的午飯去了。當場我是真心道謝來着,不過坦率說來,他完全弄得我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因為會場上說了什麼我早已忘到了九霄雲外,不過是由於不便一言不發而順口敷衍幾句而已。科長何苦為這點事特意跑來我身旁讚賞一番呢?發言更堂而皇之的人本來有的是!莫名其妙!我繼續吞食午飯。忽然,我想起妻子。她現在做什麼呢?到街上吃午飯去了不成?我很想給她單位打個電話,很想聊上三言兩語,聊什麼都好。我撥動開頭的三位數字,轉而作罷。沒有什麼事值得特意打電話。我固然覺得這世界有點扭曲變形,但又沒有必要就在此午休時間裏往妻子單位打電話——我能說什麼呢?況且她不大喜歡我往單位打電話。我放下話筒,喟嘆一聲,喝乾剩下的咖啡,把塑料杯投進垃圾箱。

10

下午會場裏,我又見到了電視人。這回人數增加了兩人。他們仍像昨天那樣抬着索尼彩電橫穿會議室,但電視機尺寸比昨天的大了一圈。我心裏叫苦:索尼是我們公司買賣上的敵手。無論出於何種緣由,把這種產品帶進公司都非同小可。當然,為了做產品比較,偶爾也會把其他公司的產品帶進公司,不過那種時候必定把公司商標揭掉,因為給外人撞見多少會引出麻煩。然而他們全然肆無忌憚,示威似的把“SONY”商標對準我們。他們推門走進會議室,繞場一周,似乎在物色適合放電視機的位置,結果未能如願,便徑直抬着電視機從後門退出。問題是房間裏這麼多人,任何人對電視機都毫無反應。他們並非沒有看見電視人,肯定看在眼裏,當電視人抬着電視機進來時旁邊的人閃開為其讓路便是明證。可是他們對電視人再無更多的反應,這種反應同他們在附近咖啡館時對女侍送來預訂咖啡的反應相差無幾。原則上他們是將電視人作為不存在之人加以對待的。明明知道存在於此,卻待之為不存在之人。

我感到蹊蹺。莫非他們全都知道電視人,而惟獨我自己被排除於有關電視人的情報外不成?說不定妻子也對電視人的情況瞭然於心,我想。大有可能。惟其如此,她才對房間裏突如其來的電視機無動於衷,緘口不語。此外找不出第二種解釋。我頭腦里亂成一團。電視人到底是怎麼回事?他們為什麼總搬電視機?

一個同事離座去廁所小便時,我也跟蹤追擊似的鑽進廁所。此人和我同期進入公司,關係頗佳,下班后兩人還偶爾去喝幾杯。我並非同任何人都吃吃喝喝的。我們並肩站着小便。他用無可奈何的語氣說:真是見鬼,看這樣子非開到晚上不可,開會開會老是開會!我也表示贊同。兩人洗了洗手。他也誇獎我在上午會議上的發言,我說謝謝。

“不過,剛才搬電視機進來的那兩人……”我若無其事似的提起話頭。

他默不作聲,使勁擰緊水龍頭,從紙箱裏抽出兩張紙巾擦手,看都沒看我一眼。他不緊不慢地擦罷手,把紙巾揉成一團扔進垃圾箱。或許沒聽見我的話也未可知,這點無從判斷。不過從氣氛看來,我覺得還是不要問下去為好,所以我也默默用紙巾擦了手。空氣似乎一時凝固起來。我們不聲不響地從走廊返回會議室。往下的會議時間裏,我感到他在躲避我的視線。

11

從公司回來,房間裏黑幽幽的。外面開始下雨了,從陽台窗口可以望見低垂的烏雲。房間裏充滿雨的氣息,天也開始黑了。妻子還沒下班。我解下領帶,按平皺紋搭在領帶架上,用衣刷刷去西服的灰塵,襯衣扔進臟衣簍。頭髮沾上了香煙味兒,便打開淋浴沖了沖。經常如此。每次開罷長會,身上就熏得滿是煙味兒。妻子最厭惡這氣味。婚後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使我禁煙。已是四年前的事了。

淋浴出來,坐在沙發上一邊用毛巾擦頭髮一邊喝易拉罐啤酒。電視人搬來的電視機仍在地柜上。我拿起茶几上的遙控器,按下啟動鍵,按了好幾次也沒有接通電源。完全無動於衷,螢屏一片黑暗。我仔細看了看電源軟線,插頭端端正正地接在插座上。我拔下插頭,重新用力插入。無濟於事。任憑怎麼按啟動鍵畫面也不變白。為慎重起見,我打開遙控器后蓋,取出電池,用簡易電筆檢查一下。電池是新的。我無可奈何地扔開遙控器,把啤酒倒進喉嚨深處。

為什麼如此執著呢?不可思議。縱使接通電源又怎麼樣呢?還不是只能見到白光,只能聽到“嘎嘎”的噪音!因此啟動也罷不啟動也罷,何必計較呢!

但我偏偏覺得是個問題。昨晚本來可以好好啟動來着,而那以後又沒動它一手指頭。豈有此理。

我又一次拿起遙控器試了試,慢慢往指尖用力,結果如出一轍,毫無反應。螢屏徹底嗚呼哀哉,徹底僵化。

徹底僵化。

我從冰箱裏取出第二聽啤酒,打開蓋喝着,又吃了塑料容器里的土豆色拉。時針已過六點。我在沙發上瀏覽了一遍晚報。報紙比往常還無聊,幾乎沒有值得一讀的報道,連篇累牘全是嘩眾取寵的消息,可是又想不出其他可干之事,便花了很長時間細細閱讀起來。讀罷,還是要干點別的事才行,但我懶得就此思考,又像故意拖延時間似的繼續讀報。對了,寫封回信如何?表妹寄來了婚禮請柬,對此我必須寫信謝絕。她結婚那天我要同妻子兩人外出旅行,去沖繩,這是早就定好了的,兩人為此同時休假。事到如今,不可能變更。如果變更,下次能否同時請下長時間休假,只有神仙曉得。再說我和表妹也沒什麼親密交往,差不多有十年沒見面了。不管怎樣,我想得儘早回信才是。人家還要考慮預訂婚禮場所。然而硬是不成。現在根本寫不了信,怎麼也沒這份情緒。

我又端起報紙,看第二遍同樣的報道。驀地,我想起該做晚飯了。可是妻子由於工作關係很可能吃過晚飯才回來,那一來,做好的那份勢必剩下浪費。而我一個人的飯,怎麼都能對付一頓,無須大動干戈。倘若她還什麼也沒吃,兩人一起到外面吃就是。

我覺得不大對頭。我們回家可能遲於六點的時候,必定事先取得聯繫。這是常規。也可使用錄音電話留下口信,這樣對方便可以依此調整行動——或者自己一個人先吃,或者把對方那份做好留下,或者先上床就寢。由於工作性質方面的原因,我難免晚歸,她也因商談事情或校對清樣而有時姍姍歸遲。雙方的工作均不屬於早上九點準時上班傍晚五點準時下班那種類型,兩人都忙起來,甚至三天五日不怎麼說話的事也是有的。別無他法,已經不知不覺地成了這個樣子。所以我總是注意堅守常規,盡量不給對方增加現實性的麻煩,一察覺可能晚歸,即用電話通知對方。時不時地也會忘掉,但她是一次也沒有忘過的。

然而錄音電話沒留下口信。

我鬆開報紙,歪倒在沙發上,閉起雙眼。

12

夢見開會:我站起來發言,自己都不知所云,徒然搖唇鼓舌而已。話一中斷我就要死去,所以不能住口,只能永遠不知所云地喋喋不休。周圍人盡皆死去,化為石頭,化為硬邦邦的石像。風在吹。窗上的玻璃七零八亂,風從空中吹入室內。電視人出現,增加到三個,一如當初。他們仍在搬運索尼彩電。螢屏上映齣電視人。我正在失去語言,手指也隨之漸次變硬。我將慢慢變成石頭。

睜眼醒來,房間裏白霧濛濛,恰似水族館走廊的。電視機開着。四下黑透,惟獨電視螢屏發出“滋滋”低音閃着光。我在沙發上坐起身,用指尖按住太陽穴。手指依然是柔軟的肉。口中殘留着睡前喝的啤酒味。我咽了口唾液。喉嚨深處乾燥得不行,好半天才咽下去。每次做完富有現實感的夢,都必定覺得夢境比清醒時還近乎現實。但那是錯覺。這才是現實。誰也沒變成什麼石頭。幾點了?我覷一眼仍在地板上的鐘。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快八點了。

不料,電視螢屏竟如夢境那樣映出一個電視人,就是那個同我在公司樓梯上擦肩而過的那個。一點不錯,就是他,就是最先開門進來的他,百分之百地準確無誤。他以熒光燈那樣的白光為背景,定定地站着看我的臉,彷彿竄入現實中來的夢的尾聲。我閉起眼睛又睜開,恍惚覺得這場景已倏忽逝去。但是不然,螢屏上的電視人反而越來越大。整個螢屏推出一張面孔,漸漸成為特寫鏡頭,似乎一步步由遠而近。

繼而,電視人跳到螢屏外面,宛如從窗口出來似的手扶邊框一躍而出。於是螢屏便只剩下作為背景的白光。

他用右手指摸了一會左手,似乎想使身體適應電視外面的世界。他一點也不着急,一副悠然自得的派頭,彷彿時間多得不能再多,儼然電視節目裏久經沙場的主持人。他接着看我的臉。

“我們在製造飛機。”電視人說。其聲無遠近之感,平板板的,如寫在紙上一般。

隨着他的話音,螢屏上出現了黑乎乎的機器。真的很像新聞節目。首先出現的是大型工廠一樣的空間,其次是位於其正中的車間的特寫鏡頭。兩個電視人在擺弄那台機器,他們或用扳手擰螺栓,或調整儀錶,全神貫注。那機器很是不可思議:圓筒形,上端細細長長,到處有呈流線型鼓出的部位,與其說是飛機,莫如說更像一架巨大的榨汁機,既無機翼,又無座席。

“怎麼也看不出是飛機。”我說。聽起來不像我的聲音。聲音極其古怪,似乎被厚厚的過濾器徹底濾去了養分。我覺得自己已老態龍鍾。

“那怕是因為還沒塗顏色的緣故。”電視人說,“明天就把顏色塗好。那一來,就可以清楚地看出是飛機了。”

“問題不在顏色,而在形狀。形狀不是飛機。”

“如果不是飛機,那是什麼?”電視人問我。

我也弄不明白。那麼說它到底算什麼呢?

“所以問題在於顏色。”電視人和和氣氣地說,“只消塗上顏色,就是地地道道的飛機。”

我再無心思辯論下去。是什麼都無所謂。是榨橘子汁的飛機也好,是在空中飛的榨汁機也好,隨便它是什麼,是什麼都與我不相干。老婆怎麼還不回來!我再次用指尖按住太陽穴。座鐘繼續作響:咔嚓、咔嚓、咔嚓、咔嚓。茶几上放着遙控器,旁邊堆着婦女雜誌。電話始終悄無聲息。電視隱隱約約的光亮照着房間。

螢屏上,兩個電視人仍在一心一意忙個不停。圖像比剛才清晰多了,現在可以清楚地看到機器儀錶上的數字,其聲音也能聽到,儘管微乎其微。機器轟鳴不止:隆隆、轟隆隆,隆隆、轟隆隆。時而響起金屬相互撞擊的乾澀而有節奏的聲音:啊咿咿、啊咿咿。此外還混雜着各種各樣的聲響,我無法再一一分辨清楚。總而言之,兩個電視人在螢屏中幹得甚賣力氣。這是圖像主題。我目不轉睛地看着兩人作業的情景。螢屏外的電視人也默默注視着螢屏中的兩個同伴。那莫名其妙的黑漆漆的機器——我怎麼看都不像飛機的裝置浮現在白光之中。

“太太不回來了。”螢屏外的電視人對我說。

我看着他的臉,一時搞不清他說了什麼。我像盯視雪白的顯像管一樣盯住他的臉不放。

“太太不回來了。”電視人以同樣的語調說道。

“為什麼?”我問。

“為什麼?因為關係破裂。”電視人說。其聲音彷彿賓館裏使用的卡式塑料鑰匙牌。呆板的、沒有抑揚頓挫的聲音如刀刃一般從狹窄的縫隙鑽了進去。“因為關係破裂所以不回來了。”

因為關係破裂所以不回來了——我在腦袋裏複述一遍。平鋪直敘,毫不生動。我無法準確把握這個句式。原因銜着結果的尾巴,試圖將其吞進腹去。我起身走進廚房,打開冰箱,做了個深呼吸,取出一罐啤酒折回沙發。電視人依舊在電視機前木然佇立,看着我揪掉易拉環。他將右肘搭在電視機上。我其實並不怎麼想喝啤酒,只是若不找點事干很難打發時間,只好去拿啤酒。喝了一口,啤酒索然無味。我一直把啤酒罐拿在手上。後來覺得重,便置於茶几。

接下去我開始思考電視人的聲明——關於妻子不回來的聲明。他聲稱我們已經關係破裂,並且這是她不回來的緣由。然而我無論如何也不認為我們的關係已經破裂。誠然,我們並非美滿夫妻,四年時間裏吵了好幾次。我們之間確實有些問題,時常就此對話。既有解決的,又有未解決的。未解決的大多擱置一旁,等待合適的時機。OK,我們是有問題的夫妻,這並不錯,但我們的關係並不至於因此而破裂。不對嗎?哪裏去找沒有問題的夫妻?何況現在才剛過八點,她不過是因為某種原因而怎麼也打不成電話而已,這樣的原因任憑多少都想得出來。例如……可我卻一個也無從想出。我陷入極度的困惑迷亂之中。

我深深地縮進沙發靠背。

那架飛機——如果是飛機的話——到底將怎樣飛行呢?動力是什麼?窗口在哪裏?關鍵是哪頭是前端哪頭為後尾呢?

我實在疲憊不堪,而且又非常單薄。一定要給表妹回信謝絕:因工作關係委實無法出席,不勝遺憾之至,祝賀新婚之喜。

電視中的兩個電視人對我毫不理會,只管一個勁地造飛機,一刻也沒有停手,彷彿為了完成飛機製造任務而有無數道工序要做。一道工序完后,馬上着手下一道,連續作戰。沒有像樣的工程進度表和圖紙之類,他們對自己現在應做和往下將做的事了如指掌。攝像機迅速而準確地將其感人的作業情景捕捉下來。鏡頭富有概括力和說服力,明白易懂,大概是其他電視人(第四個第五個)在負責攝像和操縱控制盤。

說來奇怪,在凝神注視電視人堪稱無懈可擊的工作情形的時間裏,我也開始一點點覺得那東西像是飛機,至少說那是飛機也沒什麼離奇。至於何為前端何為後尾,這點全然不在話下。既然從事的是那般精密的工作且幹得那般漂亮,肯定是製造飛機無疑。即使看上去不像,對我來說也是飛機。的確如其所言。

如果不是飛機,那是什麼呢?

螢屏外的電視人紋絲不動地保持着原有姿勢,右肘搭在電視機上看着我。我則被看。螢屏中的電視人勞作不止。鐘聲清晰可聞:咔嚓、咔嚓、咔嚓、咔嚓。房間幽暗,令人窒息。有人拖着皮鞋通過走廊。

或許,我猛然想到,妻子或許真的不返回這裏了。妻子已經跑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了,使用所有的交通工具,跑到我無法追及的遠處去了。的確,我們的關係或許已破裂得無可挽回,成為泡影了,只不過自己沒意識到而已。紛紜的思緒鬆懈開來,又合而為一。或許如此,我說出聲來。我的聲音在自己體內往來徘徊。

“明天塗上顏色,就可一目了然了。”電視人說,“只消塗上顏色,就是一架完美無缺的飛機。”

我看着自己的手心。手心看起來似乎比平日縮小了一點,一點點。也許是神經過敏,也許是光的角度所使然,也許遠近感的平衡多少出了問題,不過手心看起來縮小倒是千真萬確。等等,我想發言,我必須說點什麼,我有要說的話,否則我就將萎縮乾癟,化為石頭,一如其他人。

“馬上會有電話打來。”電視人說了一句,然後像在運算似的停了一會,“五分鐘后。”

我看着電話機。我思考電話機上的軟線,連接天涯海角的軟線,妻子便在這可怕的迷宮般的線路的某個末梢。那裏遠得很,遠得我望塵莫及。我感覺到了她心臟的跳動。五分鐘后,我想,哪頭是前端哪頭為後尾呢?我站起身,準備說出口。然而在站起的一瞬間,我竟失去了語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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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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