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飛機——或他是如何像念詩一樣自言自語的
那天下午,她問他:“噯,你過去就有自言自語的毛病?”她就像突然想起似的從桌上靜靜地揚起臉說道。但顯然她並非出於心血來潮,想必她已就此考慮了很久,語聲裏帶有那種時候必然伴隨的、約略嘶啞的生澀感。實際出口之前,這句話在她舌面上不知猶猶豫豫滾動了多少次。
兩人隔着廚房餐桌面對面坐着。除了電車從極近的鐵路上駛過以外,四周基本上安安靜靜的,有時靜得可以說太靜了,沒有電車通過時的鐵路靜得那般不可思議。廚房地面鋪着塑料膠氈,腳底涼瓦瓦的,感覺蠻舒坦。他拉掉襪子,揣進褲袋。那是一個作為四月未免暖和過頭的午後。她把顏色素雅的花格衫的兩袖挽到臂肘,細細白白的手指不停地擺弄咖啡匙。他注視着她的指尖。定睛注視之間,意識竟奇異地平坦起來,彷彿她在拎起世界的邊緣一點一點揉平。揉的態度甚是冷淡,彷彿例行公務,像是在說雖然花時間但也只能從那裏揉下去。
他一言不發地看着她那動作。所以一言不發,是因為他不知說什麼好。他杯子裏剩下的些許咖啡早已涼透,開始變濁。
他剛剛二十,女子比他大七歲,已婚,孩子都有了。總之,她對於他,好比月亮的陰面。
她的丈夫在專門經營海外旅行業務的旅行社工作,一個月差不多一半時間不在家,去倫敦去羅馬去新加坡。丈夫大概愛聽歌劇,家裏邊三四張一套的唱片分別按作曲家的順序整理得井然有序,一字排開。有威爾第有普契尼有多尼采蒂有里夏德·施特勞斯。較之唱片收藏,那更似乎是某種世界觀的象徵。它們顯得那麼文質彬彬,而又那麼堅定不移。每當語塞詞窮或閑得無聊的時候,他的眼睛便逐一掃描唱片脊背上的字母,從右往左,再從左往右,並在腦袋裏一個個念出聲來:《繡花女》、《托斯卡》、《圖蘭朵》、《諾瑪》、《菲岱里奧》……此類音樂他一次也不曾聽過。倒不是由於喜歡不喜歡,而是根本沒有聽的機會。家人也好友人也好,他身邊沒有中意歌劇的人,一個也沒有,就連世界上存在歌劇這種音樂存在愛聽它的人這點都不知曉,作為他實際目睹那一世界的一角也是初次。她也並非那麼喜歡歌劇。“不討厭的,”她說,“可惜太長。”
唱片架旁邊有一套極氣派的組合音響裝置。外國造的大大的真空管音箱猶如訓練有素的甲殼動物一般鄭重其事地俯首待命,在其他相對說來未免儉樸了些的傢具什物當中,無論如何都顯得鶴立雞群,以致他的目光不知不覺中落去了那裏。可是他一次也沒聽到那套裝置實際出聲作響。她甚至不曉得電源開關的位置,他也沒有動過碰它一下的念頭。
並不是家庭有問題,她說——說了不知多少遍——丈夫溫柔體貼,又疼愛孩子,我想自己是幸福的,她以靜靜的淡淡的語氣這樣說道。沒有自我辯解意味,就像談交通規則和日期變更線一樣客觀地講述自己的婚姻生活。“我想我是幸福的,能夠算作問題的問題一個也沒有。”
那跟我睡哪家子覺呢?他想,翻來覆去地想,然而沒有答案。就連婚姻生活中的問題具體意味着什麼他都理解不好。也有時想直接問她,卻又開不了口。怎麼問好呢?既然那麼幸福,那跟我睡哪家子覺?莫非該這樣開門見山不成?果真這樣問,她定哭無疑,他想。
即使不問她也動不動就哭,哭的時間很長。十有八九他不明白她哭的緣由。一旦哭起來就很難停下。無論他怎麼勸慰,她都要哭到一定時候方能收場。就算聽之任之,時候一到眼淚也自然止住。他想,人這東西何以如此千差萬別呢?這以前他同幾個女子交往過,她們全都一忽兒哭一忽兒惱,然而哭法笑法惱法一人一個樣。相似之處固然有,但不同的地方多得多,似乎同年齡毫無關係。和年長女子交往是第一次,他沒像起初顧慮的那樣把年齡放在心上,相比之下,每一個人身上的傾向性差異遠讓他興味盎然,他覺得那大約是解開人生之謎的關鍵。
差不多每次哭罷兩人都接着做愛。女子主動的情況僅限於哭泣之後,此外總是他向女子求歡。女子拒絕的時候也是有的——她不聲不響地默默搖頭。那時她的眼神看上去彷彿黎明時分浮在遠方天際的銀白色的月,隨着一聲報曉鳥鳴而顫抖的癟平癟平的富有暗示意味的月。看見她這樣的眼睛,他就再也說不出什麼了。對於做愛遭拒他也沒怎麼心焦意躁,沒有怏怏不快,而以為本來就是這麼回事,有時心裏甚至有如釋重負之感。那種時候,兩人就坐在廚房餐桌旁一邊喝咖啡,一邊一點一滴這個那個低聲談論什麼,而且一般都斷斷續續。一來性格上兩人都不喜歡喋喋不休,二來也沒什麼共同話題。究竟談了什麼他已無從記起,只記得交談時斷時續。交談之間,電車一輛又一輛從窗外駛過。
兩人肉體的接觸是安穩穩靜悄悄的,不含有本來應有的肉體歡愉。當然,若說沒有男女交媾的快樂,那是說謊。不過,那裏邊的確摻雜了太多的別的意念、要素和規定,而那和他迄今體驗過的任何性愛都不同。這使他想起小房間。房間拾掇得整整齊齊,窗明几淨,感覺舒適。五顏六色的綵帶從天花板垂下,形狀各異,長短不一,而每一條都令他神往,讓他心顫。他想扯下一條試試。所有綵帶都在等他拉扯。但他不知扯哪條合適。既覺得扯任何一條都會使眼前出現神奇的光景,又覺得一切都可能在那一瞬間煙消雲散。他為之困惑不已,困惑之間,一天結束了。
對這一狀況他百思不得其解。在這以前,他以為自己也是攜帶相應的價值觀而活着的。可是在那個房間裏邊聽電車聲邊摟抱沉默寡言的年長女子,他不時覺得自己正面對着洶湧而來的混亂不知何去何從。自己算是對這女子懷有愛情的么?他一次又一次詢問自己。然而找不出明確答案。他所能理解的,不外乎那個小房間天花板垂下的五顏六色的綵帶。那東西位於那裏。
奇妙的交合完了之後,她每每瞥一眼鍾。她在他懷抱里稍稍轉過臉看枕邊的鐘。那是帶有調頻廣播的黑色鬧鐘,當時的鐘不是用數字盤表示的,而是“咔嗒咔嗒”小聲翻頁的那種。她每次看鐘都有電車從窗前駛過。莫名其妙,她一看鐘必有電車聲響起,簡直就像命中注定的條件反射。她看鐘——電車通過。
她看鐘是為了確認四歲女孩兒從幼兒園回家的時間。一次——僅一次——他偶然看見了小女孩兒。除了好像蠻乖的,沒留下別的印象。在旅行社工作的喜歡歌劇的丈夫則一次也沒撞上,值得慶幸。
女子問起自言自語的事是在五月間一個白天的偏午時分。那天她也哭來着,哭罷照舊做愛。至於那天她是因為什麼哭的,他想不起來了。估計是想哭才哭的。或者她是想被誰抱着哭才跟自己交往的亦未可知,有時他甚至這樣猜想。沒準她一個人哭不出來,所以需要我。
鎖好門,拉合窗帘,電話機拿到枕旁,兩人開始在床上雲雨。做得非常平靜,一如往常。中間門鈴響了一次,她沒有理會,也沒怎麼吃驚和害怕,只是默默搖了下頭,意思像是說不要緊沒什麼的。門鈴連響幾次,對方終於作罷去了哪裏。如她所說,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來客,推銷員什麼的罷了。可是這點她何以曉得呢?他感到奇怪。電車聲不時傳來。遠處有鋼琴聲響起,旋律多少有點耳熟。是過去在學校音樂課上聽過的音樂,但曲名終究未能想起。一輛賣菜的卡車從門前咔咔碾過。她閉起眼睛長長吸一口氣。他射了出去,射得極為安然。
他先去浴室淋浴。他用浴巾擦着身體折回時,女子趴在床上閉目合眼。他在她身旁坐下,像往常那樣一邊以視線追逐歌劇唱片脊背上的字母,一邊用指尖輕輕撫弄女子後背。
不一會兒女子起身穿好衣服,去廚房做咖啡。稍後女子這樣說道:噯,過去你就一直有自言自語的毛病?
“自言自語?”他驚愕地反問,“自言自語來着,那時候?”
“不是的,是平時。例如淋浴的時候啦,我在廚房你一個人看報紙的時候啦。”
他搖搖頭:“不知道啊。根本沒注意什麼自言自語。”
“可你自言自語了么,真的。”女子邊說邊擺弄他的打火機。
“也不是就不相信。”他以似乎不大舒暢的聲音說,而後叼起一支煙,從女子手裏拿過打火機點燃。前不久他開始改吸“七星”,因為她丈夫吸“七星”。那以前一直吸短支“希望”。她並沒有叫他吸同一種煙,是他自己靈機一動變通的。他覺得這樣肯定方便些,電視裏的愛情劇就經常這樣。
“小時候我也常自言自語來着。”
“是嗎?”
“但給母親改過來了——母親說那成什麼樣子。每次自言自語都被狠狠訓斥一頓,還把我關進壁櫥。壁櫥那東西真是可怕,黑麻麻的,一股霉味兒。也挨過打,用尺子打膝蓋。這麼著,很快就不自言自語了,改得利利索索。不知不覺之間,想說也說不出來了。”
他不知說什麼好,遂沉默不語。女子咬住嘴唇。
“如今也是那樣,即使一下子想說什麼也條件反射地咽回去,小時候挨訓的關係。可是我不明白,自言自語到底哪裏不好呢?不就是話語脫口而出么?要是母親還活着,真想問一問,問她哪裏不好。”
“去世了?”
“嗯。”她說,“可我真想刨根問底,問她為什麼對我那樣。”
她繼續擺弄咖啡匙。之後目光不經意地落在牆壁的掛鐘上。一看鐘,又有電車從窗外開來。
她等電車通過,繼續道:“人心這玩意兒,我想怕是深井那樣的東西。誰都不清楚井底有什麼,只能根據時而浮上來的東西的形狀想像。”
兩人就井思考了一些時候。
“比如我自言自語什麼來着?”他試着問。
“是啊,”她緩緩地搖幾下頭,就像悄悄確認脖頸關節的靈活性,“比如說飛機。”
“飛機?”他問。
是的,她說,天上飛的飛機。
他笑了,自己怎麼會自言自語什麼飛機呢?
她也笑,用右手的食指和左手的食指測量浮在空間的虛擬物的長度。他也常做同樣的動作,她的習慣傳染給了他。
“別含糊,說清楚些,真不記得?”她問。
“是不記得。”
她拾起桌面上的圓珠筆,一圈圈地轉動了一會兒,又一次看鐘。五分鐘時間裏鍾針準確無誤地前進了五分。
“你簡直像念詩一樣自言自語。”
說完,她臉有點兒泛紅。為什麼自己的自言自語會使她臉泛紅呢?他不由有些納悶兒。
“我簡直像
念詩一樣
自言自語”
他試着如此說一遍。
她重新把圓珠筆拿在手裏。一支塑料圓珠筆,上面一行黃字:某某銀行什麼什麼分行開業十周年紀念。
他指着圓珠筆說:“喂,要是下次我再自言自語,就用那支筆記下可好?”
女子目不轉睛地盯着他的眼睛:“真想知道?”
他點點頭。
她拿起便箋,開始用圓珠筆在上面寫什麼。筆動得很慢,但不遲疑也不停頓。這時間裏,他手托着腮看她長長的睫毛。她幾秒鐘眨一次眼,眨得不規則。如此定睛注視她那睫毛——就在剛才還被淚水打濕的睫毛——之間,他又糊塗起來,弄不清同她睡覺究竟意味什麼。一種無可言喻的失落感——彷彿複雜系統的一部分被人拉長從而變得極其簡單的失落感朝他襲來。他想,長此以往自己恐怕哪裏也抵達不了。這麼一想,他怕得不行,覺得自己這一存在即將融化消失。是的,他還年輕得像剛剛形成的泥團,還要像念詩一樣自言自語。
寫罷,女子隔桌遞過便箋。他接在手裏。
廚房裏有什麼殘骸在靜靜地屏息斂氣。同她在一起,他常常感覺出那殘骸的存在。那是在某處一度失卻之物的殘骸,他沒有印象的殘骸。
“我么,全憑記憶寫了下來。”她說,“這就是你關於飛機的自言自語。”
他出聲地念道:
飛機
飛機在飛
我坐上飛機
飛機
在飛
但,就算在飛
飛機是在
天空上嗎
“就這個?”他多少有些訝然。
“是啊,就這個。”她說。
“難以置信啊。說這麼一長串,自己居然一點兒都不記得。”
她輕咬下唇,微微一笑:“不過你說來着,是的。”
他嘆口氣:“奇怪呀,什麼飛機不飛機,從來就沒想過。壓根兒沒那記憶。怎麼會突然冒出什麼飛機呢!”
“可你剛才在浴室里還那麼說來着。所以,就算你說沒想過飛機,你的心也還是在遠方森林深處想飛機來着。”
“或者在森林深處製造飛機也不一定。”
隨着“咔”的一聲輕響,她把圓珠筆放在桌上,抬起眼睛盯視他的臉。
兩人沉默有頃。桌面上,咖啡不斷變渾,不斷變涼。地軸旋轉不休。月球讓重力悄然發生變化致使潮漲潮落。時間在沉默中流逝。電車在鐵路上駛過。
他也好女子也好,考慮的都是同一問題:飛機,他的心在樹林深處製造的飛機——大小如何形狀如何,塗何顏色,飛往何處,何人乘坐,在森林深處靜等何人。
如此沒過多久,她又哭了。一天當中哭兩回,是頭一遭,也是最後一次。對她來說,彷彿是一個特殊儀式。他隔桌伸過手碰她的頭髮。感觸極為現實。恰如人生本身,堅硬、光滑,又相距遼遠。
他想:不錯,當時我的確像念詩一樣自言自語來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