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眾人皆以為朕是暴君

第四章 眾人皆以為朕是暴君

三位內閣輔臣退下的時候,同進殿時一樣向朱翊鈞跪拜叩頭。

待三人離開了文華殿,原本坐在殿中一側的左右史官也站了起來,向皇帝行禮而去。

按照張居正時代遺留下來的起居注制度,皇帝會見朝臣,乃至經筵日講中的一言一行、諭札詔敕、論奏題復都應由起居注官錄送史館,副本送交內閣。

不僅召對如此,從萬曆三年以後,皇帝的諭旨、冊文、朝講、宮禁、游習,內閣題稿、留中章疏,兼顧大臣見聞的皇帝言行,各衙門所奏所行的大事,都由值日史官一一記下。

凡遇皇極門常朝,史官站立於文武大臣第一班之後、各科給事中之前,便於就近觀聽皇上言行。

若遇會極門午朝,史官則站立於御座東南,專門記錄一言一動;如遇郊祀、耕籍、幸學、大閱等典禮,史官跟隨記錄;如遇經筵、日講,史官則每日輪一人記注起居。

自起居注制度落定之後,史官四員從原系史臣編校之所的東西四館專門移至東館專事記述。

館中仿照古代金匱石室收藏謹嚴流傳永久之意,每月設置一小櫃,每年設置一大櫃,安放於東閣左右房內。

史官每月編完草稿,裝訂七冊,一冊為起居注,附以諭札等項,六冊為六部事迹,每冊必須寫明年月和史官姓名,並由館中妥善收藏。

明史研究生朱翊鈞深知,萬曆時期的起居注制度十分嚴密。

諸司奏報的一應事體,除瑣屑無用、文義難通者,由史官稍加刪削潤色外,其餘事有關係,則盡載原本,若語涉文移,更是不能改易他字。

也正是因此,穿越者朱翊鈞在面對朝臣之時,一應語氣用詞,神情舉止,演得竟比原來的萬曆皇帝更像個皇帝。

朱翊鈞見史官退出了門去,不禁便鬆了一口氣。

文華殿議事完畢,就到了午膳的時候了。

晚明皇帝每日所進之膳,俱由司禮監掌印、秉筆,或掌東廠者二三人輪辦之,尤其自嘉靖皇帝醉心仙道,避居西苑以後,光祿寺便逐漸不再負責宮中御膳。

張誠躬着身子,悄沒聲地挪進殿中,在離皇帝御座十步之遙的地方跪了下來,

“皇爺,該用午膳了。”

他額頭貼地,目光只敢在自己視線所及之處狹窄逡巡,

“不知皇爺要在哪裏擺膳?”

朱翊鈞正閉着眼斜坐着,一隻手支在雕龍椅柄上,伸出三根瑩白細長的手指重重地按捻着眉心。

“張誠。”

皇帝眼睛都不睜地道,

“關於先前抄沒的張居正房屋,工部是怎麼回話的?”

張誠道,

“工部回話說,萬曆十三年五月時,戶部浙江司署員外郎事主事聞道立嘗有題奏,言及皇爺已正張居正之罪,逐張居正之黨。”

“然其老母已是就木之年,罹其憂苦,恐所給田產不足以養生送死,當時皇爺批的是……”

朱翊鈞淡淡地“哦”了一聲,道,

“這封奏疏朕似乎有些印象。”

張誠應道,

“當時題奏的是《旱陳三事》。”

朱翊鈞淡聲道,

“疏中‘三事’,朕尚且記得,一曰法祖宗之制,以勤召對;二曰推蠲賑之仁,以議大工;其三則是廣欽恤之恩,以一法紀。”

張誠道,

“確是如此說。”

朱翊鈞揉着眉心的手陡然停了下來,

“如今朕勤召對、推蠲賑、廣欽恤,已一如疏中所言,你可是滿意了?”

張誠一愣,隨即重重叩頭道,

“蠲賑事情,是乃皇爺獨斷,此皆恩出於上,奴婢如何敢妄言?”

朱翊鈞兀自一笑,道,

“是么?可要沒你提及孫丕揚獻石,搬出張居正舊事,朕怎麼會在聽到王錫爵說‘條鞭之法,擾民殊甚’之後,立刻就允准減派織造呢?”

“賑災可僅以票擬批紅,令戶部酌情撥給錢糧,而織造一事,卻是朕先前親自下旨,若非朕親口下令裁減,恐怕內閣和司禮監誰也不敢自作主張罷?”

張誠伏在地上道,

“皇爺聖謨睿盎,度越尋常,非奴婢等愚昧所能仰贊萬一。”

“即今朝廷政事,各衙門章奏,無一件不經御覽,無一事不出聖裁。”

“此皆是皇爺天縱聰明,乾綱獨斷,何來他人‘自作主張’之說?”

皇帝睜開了眼,

“臣下事君上,也有個道理,朕已非幼沖之時,卻總怕人說朕受制於左右簧鼓,朝令夕改。”

張誠跪伏在地,頭都不敢抬一下,

“聖人云,‘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皇爺無論做甚麼事,都自有道理。”

朱翊鈞垂眸看向伏地不起的張誠,心中滋味難言。

裁減織造當然是利國利民的好事,就是沒有張誠一再的旁敲側擊,朱翊鈞也不打算將原來萬曆皇帝的這一項征派政策延續下去。

現在順利取消,也是題中應有之義。

只是朱翊鈞覺得不舒服。

申時行和張誠的態度實在是太過恭謹,簡直是把皇帝當活祖宗一般供奉着。

萬曆皇帝雖然刻薄,但在歷史上理應還算不上昏君或暴君。

可如今申時行和張誠都是首先將皇帝預設成一個喜怒無常的暴君,然後再按照侍奉暴君的方法去辦事、規勸。

彷彿朱翊鈞是一個沒有自主行為能力的暴躁症患者。

這實在是令他很不舒服。

其實倘或當真是單為了賑災安民,就算是內閣和司禮監暫時性地聯起手來,利用票擬批紅之權,直接繞過皇帝去裁減織造,駁回萬曆皇帝之前下達的苛政,朱翊鈞心裏也不會生氣。

他頂多就會想,好嘛,果然當皇帝不能不理朝政,否則連底下的太監都會越俎代庖。

然後正好藉此機會敲打一下張誠,再開恩表示不會因此收回蠲免征派的旨意,以此顯示自己作為穿越者與封建帝王的不同之處。

但是現在的情形顯然不適用於這種先抑后揚的收服人心的方法。

萬曆十五年的大明既不再有權臣,更不存在權閹,天下唯一一個至尊無上之人便是他朱翊鈞。

可朱翊鈞到底是個普通人,一下子還不習慣做唯我獨尊的獨裁者。

這份富有四海的榮耀與權力來得實在太過突然,以致於他一碰上權力,反倒被權力給弄得不知所措起來。

朱翊鈞放下手,心道,歷史上終歸是人掌權的多,權掌人的少。

就算是太監掌了權,也不會就這麼輕易地被權力使喚,自己又有甚麼可忸怩的呢?

“朕有道理,因為那是為君的道理。”

朱翊鈞淡淡道,

“可你為了外臣主張,不惜妄測聖心,意奪朕意,這又是甚麼道理呢?”

張誠的頭低得更低了,先前他一進來就額頭貼地,這會兒卻都快要低到金磚地面的縫隙里去了,

“……奴婢的家鄉也是陝西。”

朱翊鈞不禁神情動容。

張誠瞧不見皇帝的神色,說完這句話后便一聲不敢多吭地閉上了嘴。

朱翊鈞緩緩吸了一口氣,令自己平復一二后,方開口道,

“不錯,你這也算是為臣的道理了。”

張誠伏在地上,仍是一動不動。

朱翊鈞頓了一頓,動用了自己多年研讀歷史的文言功底,引經據典地道,

“《論語》中載,昔年孔子為魯司寇時,嘗以原思為家邑宰,孔子與之粟米九百斗,而原思辭讓不受,孔子因而勸曰,‘毋!以與爾鄰里鄉黨乎’!”

“孔聖人在世之時,民間五家為鄰,二十五家為里,萬二千五百家為鄉,五百家為黨。”

“原思為宰,則有常祿,常祿不當辭,故而聖人又教以分諸鄰里之貧者,此乃聖人用財之道,又乃鄰里鄉黨相周之義。”

“聖人義舉莫過於此,朕又怎會因此而責怪你呢?”

朱翊鈞放柔了聲音道,

“往後有此等事情,你且與朕直說便是。”

朱翊鈞自覺已是把話說得夠明白的了,不料張誠聞言,竟是叩頭不止,

“奴婢明白,臣事君,猶如子事父,猶如妻事夫,三者順則天下治,三者逆則天下亂。”

“皇爺乃君父,奴儕們侍奉君上,便猶如兒子孝順父親、妻子伺候丈夫,這三綱五常,乃事君之根本。”

“奴婢天天想着如何孝順皇爺、伺候皇爺,一切大小事務,自是直言不諱,皇爺問甚麼,奴婢便答甚麼,絲毫不敢對皇爺隱瞞半分。”

朱翊鈞心下嘆氣,普通人做獨裁者是甚麼感受?這下他可體會到了。

“你有心就好。”

朱翊鈞溫聲發話道,

“行了,你下去傳話罷,朕回乾清宮用膳。”

張誠這才從地上爬起來,像來時一樣,低着頭,躬着身子,悄無聲息地退下去了。

朱翊鈞又回到了乾清宮。

一踏進屋門,又是如他早晨起床時一般,一屋子將近二十個內侍、宮婢各司其職,有條不紊又悄聲無息地伺候皇帝更衣、換袍。

朱翊鈞這會兒終於能理直氣壯地卸下腰間的玉革帶,稍稍歇上一口氣。

他換上了一身不必束帶的素褶襯袍,將自己的雙手從扶帶的負擔中暫時解脫了出來。

甫一坐下,立時又有宮女端了凈手的水來,在皇帝跟前低頭跪下。

朱翊鈞將手浸入溫熱的水中,眼睫一顫,微一抬眸,不經意間便彷彿似瞥了那端水的宮女一眼。

那宮女立刻將頭低得更低了些。

朱翊鈞見狀,倒不惱佳人羞怯,只是心裏覺得沒意思,不禁冷笑一聲,道,

“這兒又不是慈寧宮,你躲閃甚麼?”

眾人皆知王恭妃當年之所以能獲聖寵,乃至誕育皇長子,是因為皇帝有一次去慈寧宮向李太后請安時,恰巧是當時在慈寧宮中為宮女的王氏為皇帝端了水凈手,皇帝一時興起,這才導致如今的許多紛爭。

如今皇帝這般語出譏諷,那宮女自是愈加沉默着不敢抬頭。

朱翊鈞又看了她一眼,將手從水盆中猛地抽出,拿起一旁的干布巾擦了兩下,又隨手丟回了水盆里,

“擺膳罷!”

一屋子伺候的人頓時都鬆了一口氣。

小內侍上前攙扶起皇帝,讓朱翊鈞在餐桌前坐下。

不一會兒,張誠領着捧膳太監們提着食盒魚貫而入。

每份食盒皆由黃絹蓋着,上面撐着一把小曲柄黃傘和十個金鈴鐺,一路走來,搖曳作響,這樣可以防止鳥雀沾污了食物。

太監們低頭捧着食盒送到皇帝面前,為了防止呼出的氣影響菜色,伺候用膳的太監一律都要用頭巾將口鼻遮住。

因此朱翊鈞抬頭看去,除去專門用來試毒的嘗膳太監,一整個桌邊都是矇著面、只露出兩隻眼睛的奴才。

午膳自是按宮例擺了滿滿一桌子。

只是朱翊鈞剛議了一上午的朝政,再加上天氣暄熱,他又怕這具身體“上火”,因此只用了一小塊奶皮燒餅、一碗錦絲糕子湯,搛了幾筷糟瓜茄、玉絲肚肺,便放下了筷子。

“撤罷。”

朱翊鈞淡淡道,

“朕要小憩一會兒。”

一桌子的菜被滿滿地端上來,又被滿滿地端下了去。

撤了膳后,朱翊鈞倒有了些精神,他喚過張誠,讓他將司禮監中的積余奏疏呈遞進來。

張誠前頭剛吃了一頓瓜落,此刻更是不敢有絲毫怠慢,親自走了一個來回,將近來要緊奏疏都呈到了朱翊鈞眼前。

宮禁之中,到底與在前朝不同,史官不在跟前,朱翊鈞連看章奏的動作都鬆快了些。

其實朱翊鈞本不是這麼緊繃的人,至少在現代時不是。

現代青年朱翊鈞吃喝不愁,房車全有,家庭條件的優渥使得他格外隨心所欲。

別的同學畢業后馬不停蹄地忙着工作結婚生子,或是想通過碩博學歷彌補自己本科專業的不足,或是乾脆出國留學想在異國他鄉打拚出一番人生新天地。

唯有朱翊鈞憑着興趣愛好考了一個歷史系碩士,篤篤定定地研究起了明史。

他的人生底色是輕快的、放鬆的,在同學中有一些開始曬出有錢有勢帶來的甜頭時,朱翊鈞仍能高高興興地去大學食堂打飯。

對他而言,名利彷彿是人生那一大盒巧克力中的一顆,能吃到便吃,吃不到也不覺得可惜。

反正他的人生已然夠甜的了,再多吃一顆,說不定反倒覺得膩。

朱翊鈞的章奏看得很快,文言豎排繁體字,這是他作為明史研究生閱讀原稿影印史料的基本功。

他能欣賞得來《永樂大典》,自然也能順利地瀏覽奏疏。

“順義王扯力克,並其妻忠順夫人三娘子,進表文及白馬九匹,以嗣封禮成。”

朱翊鈞讀完奏疏中的一行字,抬眼看向候在一邊的張誠,

“朕怎麼沒見到順義王送來的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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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王朝15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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