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蠢蠢欲動的順義王
順義王指的是蒙古土默特部首領,成吉思汗黃金家族達延汗後裔,也是萬曆時期穩定明蒙關係的重要人物之一。
自隆慶四年,明朝與蒙古達成和平協定,開放十一處邊境貿易口岸之後,這已是明朝第三次嗣封土默特部首領為“順義王”了。
事涉邊疆安穩,張誠不敢不慎重,
“宣大總督尚書鄭雒有題掲,順義王的馬是送給的內閣輔臣的,這是萬曆十二年,黃台吉嗣封時的老例。”
朱翊鈞知道此“黃台吉”非彼“皇太極”,這個蒙古土默特部的黃台吉,指的是第二代順義王辛愛黃台吉。
“奉藩歸款,四夷獻寶,此乃太平盛爭之景。”
朱翊鈞看着手中的奏疏道,
“順義王送馬是好事,先生也太小心了,說甚麼‘人臣自有分義,每戒於私交’,還題請將原送馬匹收入內監,或發京營騎操。”
“一匹馬而已,朕又不能騎馬,頂多瞧上一瞧,哪裏會‘奪人所愛’呢?”
張誠忙道,
“順義王能送內閣馬匹,皆因皇上仁恩徧覆,聖武布昭,內閣得蒙聖恩,自是應具實上陳,乞請皇爺聖裁辭受與否。”
朱翊鈞心中嘆氣,
“外夷向化,也是內閣眾臣運籌賛襄,豈可拒絕?着令受之,以慰外夷之心。”
張誠連忙應下,又道,
“虜酋慕義來王,祖孫三世稱臣奉貢,先後實無二心,此皆我大明宗社神靈之所感孚,皇爺盛德之所礱服,哪裏是臣下的功勞呢?”
“內閣若知皇爺此心,必定感戴天恩之至,為皇爺竭以驅馳之力。”
朱翊鈞這回倒沒再不好意思,他只是覺得有些恐慌。
前世讀史書,只覺得皇帝唯我獨尊、不可一世的樣子十分可笑。
獨裁者不但不覺得是自己受了天下臣民的供奉,反而還以為是天下臣民皆得仰仗於他才得以生存。
如此妄尊自大之人,卻握有生殺予奪之權,天下子民如何能不受其害?
但此時的朱翊鈞卻對自己一直以來的想法產生了質疑。
皇帝以為天下獨他一人,會不會是因為周遭人在不停地向他灌輸這個觀點呢?
親行廟禮是大孝饗親,災時減征是天恩浩蕩,蠲免苛稅是聖心憫仁,就連讓臣子接受一匹外夷送來的馬,也能被三呼萬歲、感戴之極。
一個人從小就長期處在一種“每時每刻都有人向自己磕頭謝恩”的環境裏,又怎麼會養出屬於正常人格的人性呢?
朱翊鈞在心裏為萬曆皇帝如此辯駁。
萬曆帝可真難啊,他的人格在幼時一定是完好的,分明是周圍的這些“奴才”扭曲了他。
把一個“人”逆轉成了“主子”還不算,卻還因此反過來指責他缺失了人性,這實在太不公平了。
萬曆帝這一部分缺失的人性一定不是因為他先天缺少了這一部分的根。
這一部分原先一定在他的性格深處露過苗頭,只是後來不幸地被他手中的權力給吞噬了、剷平了,因此使他成為了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天下一人”。
朱翊鈞相當有同理心地想,萬曆皇帝缺了甚麼,我得給他補上。
“這卻不是朕謙虛,扯力克嗣封順義王之事頗有曲折,倘或不是內閣與邊臣從中費心斡旋,如今又哪得此般安穩局面?”
“朕聽聞,昔年俺答有妾名‘三娘子’者,聰明有權略,能佐俺答主貢市,約束諸部,前宣大總督吳兌撫之甚厚,三娘子益歸心中國。”
“俺答死後,辛愛黃台吉襲封,更名‘乞慶哈黃台吉’,欲娶三娘子為妻,三娘子不從,而率領部眾西走,倘或彼時三娘子別屬他部,則我中國封此黃台吉無用。”
“於是今之宣大總督鄭雒遣人遊說三娘子云,‘夫人能歸王,不失恩寵,否則塞上一酋婦耳’,三娘子聽命回歸,乞慶哈黃台吉果貢市惟謹。”
“萬曆十三年十二月,乞慶哈黃台吉病逝,其子扯力克襲位,三娘子益年長,獨自練兵萬人,築城別居。”
“鄭雒唯恐貢市無主,遂告誡扯力克雲,‘夫人三世歸順,汝能與之匹則王,不然封別有屬也’,扯力克便遣散諸妾,與三娘子合帳成婚。”
朱翊鈞合上了手中的章奏,
“安邊之事,實乃非撫賞無以示羈縻,非兵威無以為讋服,最怕邊將狃於小利,橫挑大釁,吳兌、鄭雒,撫賞兵威兩手並用,先文諭而後攻戰,三次冊封順義王告成,不可不謂厥功甚偉也。”
張誠仍不住奉承道,
“都是皇爺用人得當。”
朱翊鈞笑了一下,將章奏放回了桌上,
“前幾年朕就說了嘛,鄭雒在邊鎮,節省錢糧,是好官,邊上該用他。”
“萬曆十一年的時候,吏部推升鄭雒協理京營戎政,說他在邊九年,勞績已久,按照資歷應予升遷,朕當時就給否了。”
“這各處要緊事情重大的,必須推其堪任用的,哪裏能以資格歷俸為升遷準則?如推鄭雒在京營,便是放在閑散,沒的可惜了好人才。”
張誠回道,
“如今順義再封,邊境無虞,各部進馬請市者繹絡而至,此皆仰賴皇爺運籌帷幄。”
無論是自己當皇帝,還是作為萬曆皇帝,朱翊鈞都是相當有自知之明的,
“邊臣主邊貿,順義王再封,鄭雒必有題奏。”
張誠忙從朱翊鈞手邊的一堆奏疏中找出鄭雒的章奏,
“奴婢見得,鄭雒所奏,共有三事,一為定馬數,二為限賞額,三為明軍令。”
朱翊鈞接過奏疏,還沒翻開,就先贊了一句,
“提綱挈領,很是得當。”
朱翊鈞一面說著,一面打開章奏看了起來,
“此等三樁事情,你卻如何以為?”
張誠道,
“都是要緊事體,皇爺宜委之推行。”
朱翊鈞問道,
“如何要緊?”
張誠道,
“先帝爺議貢之初,宣鎮款市速成,時至今日,卻是撫賞無節,市馬無數。”
“大同、山西雖有定數,而蒙古部眾恣意要索,主事官員情非得已,故而絲絲與之,積尺成丈。”
朱翊鈞沉吟道,
“歲賞款關,不得輕省,朕記得萬曆十一年時,朵顏長昂屢擾邊,薊鎮總兵官楊四畏不能御,乃調今之陝西總兵官張臣代之,朵顏長昂因忌憚張臣,故而使其從母土阿、妻東桂款關乞降。”
“后又有俺答弟老把都棄妾猛可真、乞慶哈棄妾大嬖只與小阿卜戶犯黑峪關,其時張臣令將士出塞捕二十三人,系之獄中,令其還我中國被掠軍民。”
“猛可真以所愛者五人在俘中,故許獻還所掠,又親叩關索故賞,虜夷狡詐輕浮,若無歲賞利款,何以制其根本?”
朱翊鈞的話是有歷史根據的。
歷史上的順義王扯力克受封順義王后,對青海蒙古部落採取各個擊破的方法合縱連橫。
此時由於明蒙互市,許多青海蒙古部落皆經過甘肅參加互市,扯力克便時常縱兵搶掠,不斷吞併當地部落。
萬曆十六年,扯力克進入青海,與當地部落聯合,攻打西部的瓦剌部落,次年又在西寧修築寺廟,與明朝甘肅總督梅友松發生衝突。
除此以外,扯力克還時常命麾下部眾打劫經絲綢之路進入中原的各國商旅,掠奪財物。
這些蒙古部落進入青海地區后,大肆屠殺當地原本忠實於明王朝的藏族部落,並迫使他們南遷,使得明朝邊境藩籬逐漸減少。
因此從萬曆十五年起,朝廷上下對青海出兵動武的呼聲甚高,但這一時期的西部邊患,多是小打小鬧。
直到萬曆十八年,自以為實力強大的扯力克對明朝發起了突襲,他以四千蒙古軍先後進攻了甘肅的臨洮、渭州、河州三地,在短短一個月內,使得明朝兩位總兵戰死,五座軍鎮淪陷,邊境軍民死傷無數。
明朝甘肅總督梅友松因戰敗免職,其職位由原宣大總督鄭雒接替。
鄭雒到任后十分冷靜,他並沒有集結重兵發起反擊,而是立刻切斷了青海與河套草原之間的一切通道,斷絕兩地蒙古部落的聯繫,同時警告河套地區蒙古部落,誰敢協助扯力克就先攻打誰。
鄭雒的這一手筆,使得盤踞青海的扯力克一下子成了斷絕外援的孤軍。
同時,鄭雒還派人在青海各地的蒙古部落里廣發告示,重金懸賞緝拿扯力克等人,並嚴正聲明“脅裹者無罪”,引得不少蒙古部落紛紛投誠。
接着鄭雒又拉攏青海當地受扯力克欺壓的藏族部落,給予優厚的賞賜,策動他們協同明軍作戰。
如此幾番攻勢下來,扯力克勢力大減,原本和他合夥攻打甘肅的火篩、脫脫等部落,不是倉皇逃竄,就是向明朝投降,諸路蒙古部落也紛紛和扯力克劃清界限,原本被扯力克趕離青海的藏族部落,也有不少紛紛北歸。
陰招使完了,鄭雒又回歸了“陽謀”,他將麾下最精銳的騎兵部隊分散在青海與蒙古草原之間的各個要道上,專打扯力克的輜重隊伍,且打完就走,不與扯力克發生正面衝突。
從萬曆十八年的十月開始至萬曆十九年一月,明軍在青海的平叛部隊天天小仗不斷,沒打過一次大仗,卻成功而徹底地給囂張的扯力克斷了糧草補給。
原本在河洮之變后氣焰囂張的扯力克,在不到幾個月的時間裏,就陷入了眾叛親離、四面楚歌的境地。
鄭雒一面通過各種小規模的軍事行動打擊扯力克,一面派人向扯力克下最後通牒,聲稱扯力克若是繼續留在青海,明廷將剝奪他順義王的封號。
同時鄭雒又命山西明軍集結邊境,隨時準備直搗扯力克的河套老家。
利弊權衡之下,扯力克於萬曆十九年撤兵離開了青海。
扯力克走後,滯留在青海的蒙古部落群龍無首,萬曆二十六年,明廷發動大小松山戰役,攻破了最後一支扯力克的青海嫡系勢力阿圖海,迫使其西逃。
至此,明朝青海蒙古部落作亂問題徹底解決。
專事明史研究的朱翊鈞非常清楚,青海蒙古問題雖然在晚明沒有釀成大禍,但是青海局勢對明朝邊境的安穩至關重要。
因為就在河洮之變發生的第二年,寧夏戰爭和韓戰相繼爆發。
倘或沒有鄭雒在青海恩威並施,反而響應朝中主戰派的號召,讓明廷在青海投入重兵與蒙古開戰,那麼很可能就會使大明陷入三線作戰的泥潭。
萬曆皇帝之前能任用鄭雒安邊,可見其識人精準,且絕非是一個對邊境事務一無所知的昏庸之君。
青海是保證西部絲綢之路暢通的關鍵,明廷在俺答封貢之後通過互市貿易對蒙古諸部百般籠絡,並非全然是因為軟弱怯戰。
歲賞的好處在“恩”更在於“威”,互市帶來的經濟利益不但能分化蒙古諸部,還能在必要之時對叛部實行經濟制裁。
正因朱翊鈞知曉撫賞外虜的利害,因此即使已知朝廷財政不支,也不願輕易裁減歲賞的開銷。
張誠回道,
“蒙古部眾以盜竊為生,然制馭在我中國,倘或依總督鄭雒所言約定馬數,使蒙古如約則市,反之則閉關絕虜,諸部便不敢恣其所求,亦不至遂開釁隙,此乃我大明數世之利也。”
朱翊鈞又掃了幾眼奏疏,道,
“鄭雒的這些建議,內閣是怎麼看的?”
張誠恭謹道,
“鄭雒在奏疏中提議限定的馬數,原本就是先帝爺於俺答封貢之初定下的舊額,內閣自然無有異議。”
朱翊鈞笑了一笑,道,
“俺答封貢是由當時的宣大總督王崇古,與大同巡撫方逢時一力主張,先帝又通過兵部議奏,以王崇古八議刊示廷臣會議而促成的,自是無有錯漏。”
張誠聽到皇帝“選擇性忽略”了高拱和張居正在俺答封貢中起到的重用作用,便已知皇帝心下是贊同恢復從前的“舊額”的。
否則依照這位皇爺的脾氣,早就用“張黨舊政,不值一哂”來堵底下人的嘴了。
“皇爺說得是,鄭雒任總督以來,事事謹遵先帝爺之遺訓,故而三鎮無有溢費,如今實宜仍如舊額,加以限之歲賞,否則以朝廷有限之財,何以填虜酋無窮之壑?”
朱翊鈞從善如流,
“既如此,便依鄭雒所言,即今自始,宣府市馬二萬匹上下,不得逾三萬;大同一萬四千,山西六千。”
“至於其餘賞賜,皆以萬曆十四年為準,舊例原無,不得輕為加添,以恣其欲,一切賞格,務不出原議錢糧之外。”
張誠一一記下,隨即又問道,
“馬數、賞額皆依奏議,一應軍備是否亦照章核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