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怎麼就到了財匱民窮的境地了呢
此時坐在文華殿中的朱翊鈞仍能記起自己在坐直了身子后的那股顫慄。
朱翊鈞知道這時該問一句“石頭?甚麼石頭?”,問的時候最好在語調裏帶上一點兒貴人專屬的無辜,以便讓張誠把對話進行下去。
張誠是很會接話的,往往朱翊鈞說東,他能接西也能接北,能接朝陽也能接落日,這是他的一大專長。
可那會兒朱翊鈞坐在榻上,卻是一個字都吐不出來。
他一個小小研究生,一穿越就遇上“孫丕揚獻石”的《明史》橋段,他還能說些甚麼?
倒是伏在地上的張誠先開口了,
“奴婢等近見孫侍郎題奏,爾今渭北大飢,百姓食不果腹,黃河以北饑民食菜與草木,陝西富平蒲城同官諸縣百姓已是‘採石為食’。”
張誠的接話技能在朱翊鈞的沉默里突飛猛進,沒了問話的蠢主子,他也能當個回話的好奴才,
“陝西百姓所采之石皆出於三縣觜山,孫侍郎自取二斤,送入京中,伏候皇上恭觀。”
朱翊鈞那時往榻下望去,卻見張誠匍匐在錦榻與粉牆形成的一塊犄角陰影中,暖閣的滿室金光照不到他,他像是屋裏多餘的一具擺設,沒了主子的目光,連屬於自己的影子都不能有。
就在那一刻,朱翊鈞的動搖轉了方向,
“石頭朕就不看了。”
朱翊鈞聽見自己開口道,
“你把孫丕揚的摺子給朕拿來瞧瞧罷。”
那時朱翊鈞一說完這句話,整個人頓時一松,心下忽地澄澈起來。
人生到此,前世的家人故舊已不再是牽挂,生死大事亦不過是靈魂移了肉體,自己既已將身後功名置之度外,又為何甘願將自己沉溺在這些微不足道的滿足里呢?
坐在文華殿中的朱翊鈞握住了滿綴玉銙的鞓帶,議政就議政,當哪朝的皇帝都沒有永不議政的道理。
萬曆皇帝究竟是何許人,我已經研究得夠透的了。
萬曆十五年的內閣輔臣共有四人,首輔為申時行,其餘三人分別為王錫爵、許國和王家屏。
此時經皇帝宣召,進入文華殿議政的卻止有申時行、王錫爵和許國三人——王家屏已在萬曆十四年九月丁憂回鄉,歷史上他再度返回內閣得等到萬曆十七年。
三位內閣輔臣甫進文華殿,照例先是跪拜叩頭,朱翊鈞垂着眼眸,目光集中在自己座前的那一小塊金磚地上,並不去瞧跪拜的那三人。
天氣炎熱,文華殿中卻是涼氣森然,殿角的藍色琉璃釉竹節冰箱中的冰凌正發出緩慢融化時的滴水聲。
那聲音極輕極輕,又被封閉在華貴的箱節之中,幾乎細微到幾不可聞。
叩拜過後,申時行首先開口道,
“上月皇上親享太廟,臣等遵例不敢陪祀,於廟門外恭候聖駕。”
“隨該文書官李浚口傳聖旨,‘昏夜人集,遺長隨三人護視’,臣等及祭畢駕回,又該司禮監太監張誠傳奉聖諭,‘先生每辛苦,欽此’。”
“仰惟皇上精誠,假廟大孝饗親,在聖躬尚不言勞,豈臣等敢自暇逸?臣等不勝感戴天恩之至。”
雖然知道這些均是頌聖的套詞,朱翊鈞仍是被申時行誇得有些不好意思起來。
明朝的廟禮一年行五次,系以孟春、孟夏、孟秋、孟冬四時,以及歲暮舉行的大祫之禮。
在萬曆十七年之前,萬曆帝行廟禮還是行得相當勤快的,還沒有完全到行個廟禮都能引得輔臣交口稱讚的地步。
至於兩次讓太監傳旨請三位輔臣回去休息,不過是因為那時朱翊鈞剛剛穿越過來,還沒完全做好和內閣輔臣打交道的準備罷了。
當然申時行的小心也是事出有因,萬曆十四年時,萬曆帝因病連日免朝,且未親祭太廟,禮部主事盧洪春當即上疏諫言,言辭激烈,又質疑萬曆帝是因為試馬傷額,故而引疾自諱。
萬曆帝聞之大怒,立刻下令將盧洪春廷杖六十,革職為民,永不敘用。
思及前事,朱翊鈞不禁便開口道,
“廟享崇重,朕自應親行。”
申時行諾諾應下,又出言問候皇帝的身體,
“上月皇上又以文書官李浚傳免經筵,臣恭問起居,始知聖體連日動火,時作眩暈,臣等不勝瞻戀。”
“仰惟皇上春秋鼎盛,正精神充溢之時,臣等以為,皇上惟在清心寡欲,養氣寧神,自然邪症不侵,真元益固,若夫藥餌之進,過多或至於傷脾,輕試或難於對症。”
“伏望皇上順乘時令,慎節起居,倍加慎重,專以靜攝為主,於凡食息動作之間,常存保護珍調之意,似迓純嘏,以慰群情,臣等不勝祈望之至。”
朱翊鈞聽出申時行話里話外是在勸諫自己遠離聲色,不禁心中苦笑。
根據萬曆帝的身體狀況來看,說萬曆帝朝政憊懶是因為沉湎酒色還真是冤枉他了。
“朕不過是偶有微疾,蓋因肝肺動火,服涼葯過多,下注於足,故而朝講暫免。”
朱翊鈞將三位輔臣叫起,
“有勞先生挂念,爾今見貼膏藥,火邪已降,今日方可議政矣。”
例行的君臣問候完畢,三位輔臣站了起來。
朱翊鈞鬆了口氣,他抬起眼來,為著將目光終於能平視前方而感到輕鬆,
“朕見近日以來,各處奏報災傷,小民不得安生,心甚憂憫。”
申時行見皇帝問起正事,趕忙回道,
“確是近來南北異常,水旱特災報日聞,小民流離困窮,殊可矜憫,譬如陝西亢旱,江南大水,江北又有蝗蟲,河南一帶又被黃河衝決,委實災傷重大。”
朱翊鈞被唬了一跳,他原還以為只有渭北一帶飢荒嚴重,沒想到萬曆十五年有那麼多地方受災,
“事關民生,還請卿等深思詳議來行。”
朱翊鈞試探了一句,又唯恐其中有甚麼曲折,先一步表明態度道,
“朕聽聞陝西頻年飢荒,至以石為糧,朕甚憫念,《書》雲,‘民惟邦本,本固邦寧’,若民生不寧,國計何賴?”
朱翊鈞這一發話,申時行立即心領神會,
“皇上仁心憫下,臣等一得之愚,竊謂今日救荒之政,只有兩件,一是蠲免,一是賑濟。”
“今海內困於加派,其窮不減於食石之民也,臣等以為,皇上宜寬賦節用,效仿祖宗定賦定用,以寬民財力之政,罷額外征派及諸不急務,損上益下,以培蒼生大命。”
朱翊鈞想了一想,覺得申時行的話似乎沒甚麼問題,於是應允道,
“自該如此,還請先生擬旨,今時受災地方,着令有司發帑遣官,多方賑救,先年不時徵取,一切停罷,務求理財裕民,為朝廷分憂,毋事空言。”
申時行趁勢開口道,
“前月發下文書,內有工科題請停減增織一本,先該內庫題派急缺段疋,臣等未查數目多寡,已遵諭票擬發行,今將該科本及復看詳,始知派數甚多,為費甚鉅,科臣所言,關係國計民生甚切。”
“臣等忝備弼臣,亦同有為國為民之責者,若知其言之可從,而不為皇上明之,是不忠也,故敢不避煩瀆,冒昧進言。”
朱翊鈞一怔,心道,這萬曆皇帝怎地如此不體恤小民?
他看了申時行一眼,不置可否地道,
“如今三宮及各項賞賜、外夷求討,俱不足用,這織造雖多,原着陸續織進,不必一時進完。”
申時行回道,
“臣等查得,累朝定製,歲造段疋不過三萬餘疋,上用賞賜俱在其中,雖有急缺題派,不過間一舉行,未有如近年之頻數者。”
“前此各部錢糧頗有贏餘,各處庫藏頗可搜括,亦未如近年之匱乏者。”
“今前項織造至十二萬有餘,費以數十萬計,欲取之戶部,則戶部之歲出已多,欲取之工部,則工部之興作方急,欲派之民間,則饑寒困苦難以復加,欲括之府庫,則十處九空,無從挪借。”
“且前此御前織造,尚無完期,提督內臣尚未復命,又加以此項織造,縱明旨嚴切,地方必不能供,縱寬展期限,有司必不能辦,是詔令焉空言,而上供無實用也。”
“故臣等亦以裁減數目為便,查得萬曆四年題派,該科臣有言,奉旨減去三分之一,萬曆七年題派,又以科臣言奉旨減半織造。”
“伏望皇上深惟邦本,俯察邇言,念民窮財盡之時,當未保國恤民之計,特霈德音,大加減省,一以昭受言之美,一以弘惠下之仁,如此則宗社幸甚,臣等不勝激切懇祈之至。”
王錫爵跟着道,
“臣近見戶部覆禮科左給事中袁國臣等題條鞭之法,有司分外又行增派,擾民殊甚,宜行各撫按查驗。”
“除小民相安外,或有未便於民,中間應增應減,酌議妥當,務求官民兩便。”
朱翊鈞聽到王錫爵為了讓皇帝減派織造,竟然把張居正推出來救場,終於發現自己接手的大明已經成了個外強中乾的大麻煩。
根據朱翊鈞的研究經驗,在“倒張”運動後期,張居正出現在各路大臣們的奏章里無非有兩個作用,一是為了黨爭攻訐,二是為了反例正用。
黨爭攻訐,便是“張黨”曾經反對的現在一定要贊同;反例正用,便是“張黨”曾經贊成的現在一定要反對。
王錫爵現在就屬於后一種。
萬曆帝恨毒了張居正,只要祭出張居正,萬曆帝必定會反其道而行之。
朱翊鈞不是看不透王錫爵的心思,他只是感慨,萬曆十五年的財政就匱乏到了這種程度,難怪明朝後來被“萬曆三大征”輕易地掏空了家底。
“各處編審糧差,於條鞭之外重派里甲,系有司任情壞法,擾害小民,著撫按官嚴行禁約,著實參治,不許姑息縱容。”
朱翊鈞順水推舟地道,
“卿等每說財匱民窮,朕非不軫恤,但近來三宮歲用及賞賜等項不數,織造委非得已,着查照原題減三分之一派造,合用錢糧,工部從長計議,毋得困累小民。”
申時行領了旨,繼而又道,
“先該文書官劉愷將原進《大明會典》發下,口傳聖旨,‘看發與禮部刊印頒行。欽此’。”
“隨該臣等具題將發下御覽原本,與副本再行校對精確,然後發與禮部上板刊刻,校對完日,仍將原本繳進。”
“今照前項書籍校對已完,陸續發與禮部訖,所有御覽原本,謹用繳進,照《大明會典》一書,我國家二百年之典章法度、與諸司見行之條例章程,織悉具備。”
“伏望皇上於官中燕聞,時加省覽,用以考求故實,裁決萬幾,諸凡越例陳請,非時征派,查《大明會典》所不載者,一切釐正停止,乃可以一政體,服人心,尤望聖明留意。“
朱翊鈞心下訝嘆,對啊,《大明會典》是在萬曆十五年編撰完成的,自己怎麼把這麼重要的一件事情給忘了?
《大明會典》可是一樣好東西,朱翊鈞笑了一下,握在玉帶上的手鬆了開來,慢慢移到了右膝上。
譬如申時行此時搬出《大明會典》,就是想讓剛剛與皇帝達成的“減稅”、“減攤派”的政策維持得長久一些。
別今日剛減了,明日又尋出個其他理由再加上了。
朱翊鈞心道,誰說萬曆皇帝受人蒙蔽?有這樣受人蒙蔽的君王嗎?
“卿等辛勞,內開《大明會典》書完,自總裁官以下,朕具有賞賜。”
申時行照例推辭一番,
“此系皇上特恩,臣等不勝感激,但臣等查得閣中修書舊稿,惟《實錄》有升有賞,其《玉牒》有賞無升,至於《會典》書成,或止有陞官、升俸等項,未見開有賞賜事例。”
“臣等竊以為,人臣分職任事,各欲自盡,何敢希望敘勞?況皆加俸陞官,既已蒙恩,不必又行頒賞。”
“雖聖恩每從優厚,不拘常例,但今內庫缺乏,歲用不敷,例外之賞,似應裁節。”
“臣等未敢仰承,所有各官賞賜,亦未敢分給,伏乞皇上收回成命,以重恩典,以節財用,臣等職分當言,不敢隱默,非故有虛聖恩。”
朱翊鈞笑了一笑,仍然下旨特賜申時行白銀四十兩、紵絲四表裏、新鈔五千貫;許國、王錫爵各銀三十兩、紵絲二表裏,新鈔三千貫;副總裁沈鯉、纂修官趙用賢、及謄錄等官,各賜銀幣、寶鈔有差。
這些本就是歷史上他們應得的,朱翊鈞也沒想無故短了他們去,
“朕素居深宮,外間民情事務不得周知,還要先生調停,倘或有該說的,先生且不時奏來就是。”
申時行忙回道,
“臣等幸蒙皇上委話,不敢不盡心盡言。”
朱翊鈞笑着點了點頭,
“如此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