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吃飽穿暖(中)
朱翊鈞復低下頭,魏忠賢的文化水平他是再清楚不過了,這句話全然是他出自他的記憶反應,並沒有要敲打老魏的意思,他這人就是不願意與人為難,
“‘庖有肥肉,廄有肥馬,民有飢色,野有餓莩,此率獸而食人也’。”
朱翊鈞對着自己的袖子說道,
“這是《孟子》裏的話么。”
朱翊鈞低着頭沒好意思對魏忠賢疾言厲色,魏忠賢跪在地上,額頭卻仍然沁出了汗,
“是,是《孟子》裏的話。”
魏忠賢這麼一承認,朱翊鈞就更不好意思說自己知道他沒文化了,
“你倒是挺長進啊。”
朱翊鈞剛誇了這麼一句,就覺得自己這語氣有點兒不陰不陽的,實際上晚明宦官讀書真不是甚麼稀罕事,如果不是提到“太祖祖訓”,這句話或許連一聲單純的讚許都稱不上。
他低着頭開始在心裏默數,如果二十秒之內魏忠賢不答話,他就自己找個由頭讓老魏站起來,反正在這方面他朱翊鈞一向是通情達理到不可思議的。
不料他才數到第三下,就聽魏忠賢開口道,
“皇爺提點奴婢,奴婢怎能不長進?”
朱翊鈞奇道,
“朕何時提點過你?”
魏忠賢回道,
“這皇爺先前所讚許的李贄文章之中,便有涉及《論語》與《孟子》。”
朱翊鈞笑了一下,心裏不由為老魏隨機應變的反應叫了一聲好。
魏忠賢最後能混成九千歲真不是沒有道理的,這種時刻把皇帝說過的每一句吩咐都實實在在記到心裏的本事還真不是一般人能有的。
尤其跟之前的許國比起來,老魏這種皇帝無論說甚麼都能當成至高無上真理的奴婢是多麼可愛啊。
朱翊鈞在心裏理解了後來的天啟皇帝和崇禎皇帝,在一個跟文官不停對峙和妥協的環境裏,周圍能有這樣一群對自己言聽計從且機靈能辦事的奴婢,哪個皇帝能忍住不去傾向於宦官閹黨呢?
好在他朱翊鈞是穿越者,對於這種奴婢式的精明有一種特別的免疫力,
“你說的是李贄的哪篇文章?”
魏忠賢頓了一頓,仔細想了好一會兒,才猶豫不確定地回道,
“是……《童心說》……”
朱翊鈞一聽,不禁“撲哧”一笑,道,
“是嗎?”
朱翊鈞笑罷又嘆息道,
“算了,這麼一點兒小事,朕料定你不會騙朕。”
這時候朱翊鈞笑完就想叫起魏忠賢了,魏忠賢的文化水平他是知道的,以晚明普通老百姓的受教育程度來看,欺負老魏沒文化就好比欺負天生的聾子不會說話,總感覺不是個體面人會做的事。
歷史上的李贄一向是“厚墨薄孟”的,至於他在萬曆十四年所作的《童心說》,則更是在文中將《論語》與《孟子》看作是“道學之口實,假人之淵藪”。
因此魏忠賢方才的回答,全然是沒讀過書的人想當然爾。
但是朱翊鈞不因此生氣,畢竟老魏是真的沒文化,按照他的水平,即使當真讀了李贄的文章,也未必會能全然理解其中的意思。
卻不想魏忠賢誤解了朱翊鈞的話,一聽便以為朱翊鈞是想尋機殺他,竟然反叩頭道,
“奴婢確實是先讀了皇爺認可的文章,爾後才去內書堂請教孔孟之言的。”
魏忠賢伏在地上道,
“《童心說》中有……‘夫六經、《語》、《孟》,非其史官過為褒崇之詞,則其臣子極為讚美之語’,這……難道不是褒揚孔孟之言?”
朱翊鈞被他說得一愣,接着聳着肩膀笑了起來,
“你這就是望文生義了,這句話的意思其實是,六經、《論語》、《孟子》,不是史官的溢美之辭,就是臣下的阿諛之言。”
“孔孟弟子追憶記載先師言論,不是有頭無尾,就是有尾無頭,或是只是根據自己聽到的隻言片語,寫下來彙集成書,而後代書生卻奉若經典,是乃荒謬之舉。”
“即使其中之言真由聖人口中所出,也應是有的放矢,不過就一時一事,隨機應答罷了,實在是不可當成萬古不變的道理。”
魏忠賢又叩頭道,
“皇爺博學多才,奴婢就是在內書堂學上一輩子,也及不上皇爺的萬分之一,只是聽皇爺一解釋,奴婢便想到,孔孟二聖乃千年所奉之聖儒,他們說的話到今日都不一定能算作不可更易的道理,何況兩百年前的太祖爺呢?”
朱翊鈞這才發現自己跳進了魏忠賢設下的話語陷阱,
“你這奴婢!”
朱翊鈞笑了一笑,裝似咬牙切齒地笑罵道,
“好生大膽!”
魏忠賢忙諂媚着順桿爬道,
“奴婢受皇爺教導,雖膽大,卻不敢妄為。”
朱翊鈞心想,魏忠賢好不得了,硬是能從皇帝不喜歡孔孟,扯到朱元璋定下宦官不幹政的祖訓合不合理的問題。
平心而論,魏忠賢的這一套,放到像萬曆皇帝這個年紀的青年帝王身上,應該是很受用的。
畢竟誰都不會守着祖訓過日子嘛,哪個皇帝會不願意見到手下人重視自己,勝過那個死去兩百多年的祖宗呢?
崇禎皇帝到最後一遇見事就把朱元璋的牌位祭出來,可是在行事用人上還不是與皇明祖訓背道而馳?
然而朱翊鈞卻不是因為魏忠賢會哄人而高看他一眼,他主要是覺得老魏挺能耐,一旦掐准了皇帝的心理,就甚麼大逆不道的話都敢說,
“行罷,李進忠。”
朱翊鈞抬起頭來,叫起了魏忠賢,
“你說說罷,如果讓你來將漕運改海運,你會如何做?”
魏忠賢站了起來,一面抬起袖子擦了擦額頭上的汗,一面恭敬回道,
“奴婢會從內廷出資,以造海船的名義入股輪船招商局。”
朱翊鈞挑起了眉,道,
“內廷有這麼多錢?”
朱翊鈞揚唇笑道,
“朕都不知道內廷有這麼多錢,內廷若有這麼多錢,那可比朕的內帑還豐厚了啊。”
這句話當然是朱翊鈞的調侃,他知道魏忠賢本身是沒錢的,歷史上他的那些錢都是進宮之後才有的。
魏忠賢窮得很大方,
“奴婢們沒錢。”
朱翊鈞問道,
“那錢從哪裏來呢?”
魏忠賢道,
“皇爺若是把這個差事交給內廷,則自有人給內廷送錢。”
朱翊鈞心想,老魏可唬不了他,這個方法之前他用過了,
“你想得倒好,難道貴妃的面子還沒你大?若是有人要送錢,先前辦輪船招商局的時候,那該送的早就送完了。”
魏忠賢反問道,
“奴婢斗膽,敢問皇爺,不知現下所收到的錢是否足夠用來主持改革漕運之事?”
朱翊鈞被那麼一問,頗有些尷尬道,
“目下是還不足,不過我朝素來重農抑商,此等情景並不稀奇。”
朱翊鈞倒不是為自己找補,主要他的想法是要完成改革就必須先改變普羅大眾的觀念,他是真的挺好奇魏忠賢想怎麼去改變人們的觀念。
魏忠賢卻道,
“皇爺說得很是,只是奴婢以為,重農抑商不過是其緣由之一,關鍵實不在此。”
朱翊鈞在這方面一向相當不恥下問,
“哦?那是甚麼緣由呢?”
有了先前的鋪墊,魏忠賢這才不慌不忙地道,
“奴婢宮中人言,太祖皇帝曾經頒佈過一部《醒貪簡要錄》,以此定下我朝官員薄祿之慣例,至洪武三十五年,又頒佈詔令,將各級官員祿米中的一部分折成銀鈔發放,米鈔兼支。”
“以今時今日而論,現今正一品官員每月僅可領取一石祿米,十七兩銀子以及近六百貫的寶鈔,奴婢先日奉命在東廠辦差,聽得番子每月回報,如今米價已漲至四、五兩銀子一石,換言之,這正一品官員的一月月俸還買不到五石米。”
“至於寶鈔,由於濫發嚴重,一貫寶鈔的市值已只有四文錢左右,六百貫寶鈔僅值二兩多銀子,還買不來一石米,皇爺,依照太祖爺定下的祖訓,我朝正一品官員每個月的收入實際摺合到手中,至多不過五石米,只能養活幾個人,又如何有餘錢拿出銀子另外投資海貿呢?”
朱翊鈞嚇了一跳,以為魏忠賢想要發行新型的大明貨幣,立時心想,老魏怎麼一上來就弄出這麼一個大攤子,這連金融準備金都沒有呢,於是忙道,
“這寶鈔濫發是我朝素來之積弊,非一朝一夕所能改善。”
魏忠賢一頓,似是沒料到皇帝聽到這番話的第一反應是關注寶鈔濫發問題,
“是,是,皇爺高瞻遠矚,不過僅以時下而論,這朝廷官員官俸實在是……”
朱翊鈞“哦”了一聲,反應過來道,
“……對,對……可是官員俸祿雖少,這其他收入加起來卻必定是綽綽有餘的。”
魏忠賢道,
“雖是如此,但大臣們即使有錢,也決計不會拿出來投到皇爺的輪船招商局裏。”
朱翊鈞問道,
“哦?這是為何?”
魏忠賢回道,
“正是因為人人皆有官俸之外的收入,人人才越是不肯拿出錢來,若是誰先一步拿出了錢來,又是動輒數十萬、數百萬之巨,豈不是就等於自證貪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