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吃飽穿暖(下)
朱翊鈞面沉似水,魏忠賢的話正撓到了他的癢處。
後來崇禎朝財政徹底枯竭,崇禎皇帝到處籌措軍費不得,而李自成進京之後卻能查抄出幾百萬兩白銀,其一大原因就在於此。
當然朱翊鈞作為現代人,還能把因果關係分析得更深刻一些,投資人不拿出錢來,說到底就是不信任市場環境么,就是擱在現代,也有大把人願意將資產轉移到國外啊。
只是大明的有錢人沒有這個選擇,因此才造成了明末大把官僚囤積白銀的極端狀況,於是就導致了市場環境的進一步惡化,畢竟大家都攢錢當官兼并土地去了,誰還會想到要發展商業海貿呢?
即使沒有魏忠賢的這番話,朱翊鈞自己也能想到這個原因。
而他不高興的是甚麼呢,他主要還是不高興魏忠賢說中了他的心理。
朱翊鈞自覺在這一點上對老魏持有雙重標準,如果是李氏說中了他的想法,他會覺得是他們現代人之間三觀相合,但是魏忠賢猜准了他的心思,他就會覺得老魏這人城府太深。
朱翊鈞微微側過了頭,稍稍收斂了一下自己臉上陰懨懨的神情,他覺得這種刻薄對魏忠賢有一點兒不大公平,好像是一上來就把老魏看成了敵對的反派。
這個動作其實十分有現代人特色,朱翊鈞這人就是這樣,無論甚麼時候都會適時去體諒一下別人,
“你說得很是。”
魏忠賢沒注意到皇帝這一番細微的神態變化,他得了這一句鼓勵,心下大喜,立刻又道,
“倘或人人都不願拿出錢來,皇爺的大業又如何達成呢?即便治罪了一個新建伯,終究也是無濟於事。”
朱翊鈞撇了下嘴,他直覺魏忠賢跟他得出的結論一致,而得到結論的方法不一致,因而追問道,
“為何無濟於事?”
魏忠賢道,
“倘或按照太祖爺定下的祖訓,朝中已是無人不貪腐,既是無人不貪腐,那麼此法便已失去了懲貪的效用。”
“皇爺若是再用貪腐之名抄家問罪,到頭來必將人人自危,乃至於失信於臣下,那手中有銀子的官員唯恐因貪腐被彈劾治罪,只會愈發地裝窮叫苦,以示自己清廉為官。”
“與官位相比,錢財則不值一提,誰會因為投資目前尚且還前途不明的海貿,而冒着丟官的風險拿出大筆的銀子來呢?”
朱翊鈞心想,其實他倒是因為法治程序問題而不想殺王承勛,不過這一點么,他就算現在解釋了,魏忠賢估計也不可能聽懂,
“難道我大明手中有銀子的就一定是官員嗎?百姓若有錢,也可以來投資朕的輪船招商局么。”
魏忠賢卻道,
“若是有了官位尚且不能保全錢財,那沒有官位的布衣百姓又怎會相信皇爺能容許他們富起來呢?”
朱翊鈞微笑道,
“你這話就未免有失偏頗了罷?”
魏忠賢道,
“官員是朝廷封賞的,倘或以祖訓殺盡所有現今所有官員,說朝中之官無人不貪,百姓又將如何看待朝廷呢?”
“朝廷若是可靠,怎麼會每一個官都是貪官?朝廷若是不可靠,卻有好官是被冤枉的,那無權無勢的普通百姓又如何能保證自己不被冤枉呢?”
朱翊鈞道,
“倘或殺一部分、留一部分呢?”
魏忠賢道,
“倘或殺一部分、留一部分,則是法度不明,既是法度不明,因人而異,平民百姓又如何能知道自己將來不會是被殺的那一個呢?”
朱翊鈞道,
“朕可以更改法律,將它變得更合理一些……”
皇帝說到一半,又把後半截話咽了下去,
“噯……算了,若是法律僅憑朕一人之言便可修改,百姓則愈發以為我大明是人治而非法治,誰會把錢投到一個人治的司衙里呢?”
“都怕朝令夕改,倘或剛把錢投了進去,朕就更改了法令,令百姓畢生積蓄付之東流,百姓又找誰說理去呢?”
魏忠賢見鋪墊得差不多了,忙奉承道,
“皇爺聖明。”
朱翊鈞一點也不吃魏忠賢的奉承,他覺得他這不叫“聖明”,他這頂多叫感同身受,
“那朕要是把造海船的權力給了內廷,內廷如何能讓朝中官員心甘情願地拿出大筆銀子來呢?”
朱翊鈞在問這個問題的時候着實還心存幻想,他想老魏可是一個能讓明末所有人集體喊他乾爹干爺爺老祖宗的奇男子,一定有甚麼他不知道的神奇方法。
不料魏忠賢卻相當直接地回道,
“若要‘心甘情願地拿出錢來’,奴婢則毫無辦法,可若是單要‘拿出錢來’,那辦法很簡單,無非是讓東廠搜集各處把柄,爾後用牢獄刑囚逼迫就範。”
朱翊鈞噎了一下,被魏忠賢坦坦蕩蕩的無恥給震驚了,
“這說來說去,你這法子,跟現今朕治罪新建伯又有何不同?”
魏忠賢立刻道,
“皇爺下旨治罪勛貴,那責任就在皇爺,若是東廠以營造海船之名聚斂錢財,那罪責就在於內廷,倘或往後漕運改海貿並不成功,皇爺可下嚴旨查辦奴婢,如此則必不能損皇爺威信。”
朱翊鈞沉默片刻,心想,魏忠賢這招數也太老套了,
“天下人誰不知道東廠乃朕之耳目?若是任你敗壞了政治,爾後朕即使將你千刀萬剮,恐怕也不能取信於民罷?”
魏忠賢的決心實際表得很不錯,如果是萬曆朝普通的大璫,譬如張誠、孫暹、陳矩等人來說同樣的一番話,說不定朱翊鈞立時就拍板應允了。
但老魏他和一般的宦官還真不一樣,歷史上魏忠賢得勢之後,立刻在朝中成功培養了一大批閹黨,事情沒辦成幾件,通過黨爭殺的人倒不少,到最後即使崇禎一上台就成功誅殺了魏忠賢,也再也沒能挽回局面。
因此朱翊鈞這時對魏忠賢是抱有懷疑的,他不是懷疑老魏的能力,他就是懷疑老魏的忠誠,他怕他一放權給魏忠賢就再也收不回來了。
魏忠賢並不知道自己在皇帝心目中是如此重大的一個潛在威脅,聞言忍不住問道,
“這營造海船,卻與朝中政治有何關聯?”
朱翊鈞不好直接說他知道老魏日後就是權傾朝野的九千歲,只能模稜兩可道,
“涉及權財,自會生出勾結。”
朱翊鈞這個理由給得相當不充分,甚至可以說有一點兒猶豫。
他不是不知道用魏忠賢的好處,只是他更怕自己活着活着就活成了後來的天啟皇帝。
何況他對下旨隨意打殺一個人這種事特別忌憚,正由於他的忌憚,他內心裏才對魏忠賢更滋生出一種難以言說的懷疑。
他懷疑老魏是不是早就看穿他是一個特別講究程序正義、特別尊重他人生命的皇帝,所以才許諾得這樣斬釘截鐵。
當然更重要的一點是,朱翊鈞作為知道後來歷史結局的現代人,打心底就不信魏忠賢接過海貿這種差事是單純為了錢財和內廷的職位。
這就好比現在努爾哈赤說自己只是想當一個為大明守衛疆土的建州衛指揮使一樣,無論他再怎麼表忠心,哪怕是一把鼻涕一把淚,朱翊鈞都不會相信他的野心止在於此。
魏忠賢自然沒聽懂朱翊鈞的言下之意,聞言只覺得是自己表決心表得還不夠誠懇,於是又道,
“倘或皇爺殺了奴婢不能取信於民,則自有他人殺奴婢而取信於民。”
朱翊鈞問道,
“哦?何人?”
魏忠賢答道,
“太子殿下。”
朱翊鈞心中一跳,作勢喝道,
“胡言亂語!國本未立,你如何知曉儲君是誰?”
魏忠賢道,
“奴婢不知,只是無論將來皇爺立誰為嗣,奴婢若有負聖恩,太子皆可殺奴婢以立威。”
平心而論,魏忠賢這一招是很高明的。
因為按照萬曆十七年的朝政局勢來看,皇帝仍有很大可能立朱常洵為太子。
魏忠賢此言,就相當於告訴皇帝,他是站在皇帝這一邊的,如果朱常洵當了太子,要殺他立威,他老魏也是能甘願受死的。
朱翊鈞抬起手,壓了壓砰砰直跳的胸口,心想,難道歷史上朱常洛之死的真兇便是源起於此?
就是因為朱常洛因紅丸早亡,魏忠賢和他的閹黨才能趁着泰昌天啟皇權交接的真空階段掌握大權,因此後世學者也把魏忠賢列為殺害朱常洛的嫌疑人之一。
不過如果按照原來的歷史軌跡,魏忠賢在萬曆朝理應是隨大流支持朱常洛的,倘或老魏沒有進入太子東宮,他也不可能正正好好就遇上天啟皇帝啊。
或許還有另一種可能,朱翊鈞心想,魏忠賢事實上是誰也不支持,他只是見風使舵,儘力打好手中的每一張牌罷了。
“咳,李進忠,你不必如此。”
朱翊鈞心情複雜地道,
“‘未知生,焉知死’,真想干好一件事的人,不會總在嘴上用死亡顯示忠誠。”
朱翊鈞一面說,一面心道,自己決心要開海,其最終目的是為了廢除封建帝制,倘或朱常洛最終恰恰又是因為當上了泰昌皇帝而被毒死了,那可真是對他這個現代人的最大諷刺了。
魏忠賢一怔,似是沒想到皇帝會說出這樣的話來,連忙叩頭道,
“奴婢謹遵教誨。”
朱翊鈞看了他一眼,忽然問道,
“對了,你了解海貿嗎?”
話一出口,朱翊鈞就覺得這個問題問得有些傻,魏忠賢一輩子都沒見過海呢,問他了不了解海貿,不就等於問萬曆皇帝知不知道“平等”嗎?
魏忠賢這一回卻沒有花言巧語,有一說一地回答道,
“不了解。”
朱翊鈞道,
“哦,不了解的差事,你竟然這般力爭。”
魏忠賢道,
“奴婢雖不了解,但知道海貿一定利國利民,能讓百姓吃飽穿暖,功於社稷。”
朱翊鈞有些驚訝,問道,
“你怎麼看出來的?”
魏忠賢回道,
“皇爺上心的事,自然一定是利國利民之事。”
朱翊鈞勉強一笑,道,
“朕將此事交予你之後,你也要時刻謹記你今日所說的話,倘或你誤國誤民,朕定饒不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