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吃飽穿暖(上)
魏忠賢被朱翊鈞的這一句感嘆嚇了一跳,以為皇帝是要殺他,忙伏身求饒。
朱翊鈞心裏想的卻是另一回事,通過與許國的對話,他更加確定了現代科學無法進入科舉選拔內容之中的現實。
科舉的排他性實在是太強了,或者更詳細一點兒說,中國傳統文化的包袱實在是太沉重了,如果要一下子把這個包袱拋開,那毋庸置疑,必定會引起文人舉子的強烈不滿,甚至會引起動蕩或者內亂。
畢竟讀書人讀了一輩子的書,其目的就是為了在科場上揣摩着皇帝的心意讀題作文章。
他們準備了一輩子就為了在這一節上大顯身手,如果自己這個皇帝一下子否定了這些,不就等同於否定了他們前半生所做的全部努力?
即使文人可以安撫,但是這人才的選拔又怎能令一眾讀書人信服?
歷史上滿清能引進西學,是在被列強反覆欺凌的情形下,不得不為之的無奈之舉。
而且即使是接受西學后的清廷,在相當一段時間內仍然沒有廢除科舉,而是採用另外開設新學堂的方式,普及西學教育。
這說明清廷也意識到了這個問題,科舉和西方文明根本不能融為一體。
清廷能作出改變,是因為外部有一股強大的入侵勢力迫使它作出改變。
而萬曆年間的大明呢?
它卻是亞洲甚至世界上最強大的國家。
朱翊鈞這時忽然有些好笑地想,倘或歷史上的豐臣秀吉成功佔領了朝鮮,將萬曆朝的日本國土拓展到了遼東邊境,說不定其帶來的震動還真不亞於清廷甲午戰敗,以此迫使大明內部接受改革。
不過歷史沒給豐臣秀吉這個機會。
朱翊鈞微微抬起頭來,將目光投向了伏在地上的魏忠賢。
若是在沒有外來入侵勢力威脅的前提下,想要進行改革,那就只有像西方國家一樣,從資產階級革命走向憲政了。
“朕隨口一說,實非遷怒於你。”
朱翊鈞緩和了語氣,叫起了魏忠賢,
“有甚麼事且說罷。”
魏忠賢聽了,恭恭敬敬地朝皇帝又磕了一個頭,這才顫顫巍巍地站了起來。
朱翊鈞其實挺不喜歡魏忠賢的這種作派。
一是他老覺得老魏過於恭敬的模樣底下潛藏着他難以預料的居心叵測,一個歷史上被證明是能呼風喚雨的人,攝於權勢而表現得如此卑微,便總教人感覺他圖謀不軌。
二是實際上他倒寧願魏忠賢能大大方方地表現出圖謀不軌,他這人心腸好,見到魏忠賢這樣忍耐地去壓抑自己的人格,他甚至比老魏本人還感到難受。
魏忠賢卻反倒因為朱翊鈞的態度而更加覺得皇帝的心思不可捉摸,他掌握不了朱翊鈞的怒點,這讓他感到忐忑,
“東廠回報,王承勛已認罪。”
魏忠賢低着頭,聽皇帝一時無有發話,又接着問道,
“是否要呈送三司……”
朱翊鈞立時道,
“自然。”
皇帝頓了一頓,慢吞吞地道,
“朕上回不是已經強調了許多回了嗎?難道你覺得朕必得置王承勛於死地不成?”
魏忠賢一驚,他此刻摸不準皇帝的心思,卻是當真不知該如何回話,只是道,
“……奴婢是依皇爺之言。”
朱翊鈞道,
“哦?依朕之言?”
皇帝微微笑道,
“朕還一句話都沒說呢,你依的是何言?”
魏忠賢心下稍定,想了一想,道,
“皇爺方才說,依照太祖爺祖訓,宦官干政,理應被剝皮梟首,那麼同樣依太祖爺祖訓,官員貪污,重則剝皮實草,輕則戴枷坐堂,此二者皆我大明祖訓所言。”
朱翊鈞笑了起來,他想李氏覺得魏忠賢可愛不是沒有道理的,
“是也,是也,依照太祖皇帝祖訓,朕若殺你,則同樣必得殺王承勛,朕若殺了王承勛,則必留不得你。”
魏忠賢見皇帝笑了,心裏知道自己必不會死,二話不說,立刻下跪叩頭道,
“皇爺若如此判決,即使奴婢今日立死,也定不敢有負皇恩。”
朱翊鈞似乎看出魏忠賢動作里的敷衍,聞言反倒不置可否,冷淡應之,又順勢將話題轉了回來,
“那王承勛是查實有貪墨行狀了?”
魏忠賢這回不敢亂髮揮了,老老實實地應道,
“是。”
朱翊鈞點了點頭,道,
“果然如此。”
朱翊鈞說完這一句就沒了下文,魏忠賢跪在地上,等了好一會兒也沒見皇帝出言發落,他思忖片刻,少頃便問道,
“皇爺可還要殺奴婢?”
朱翊鈞怔了一怔,這才反應過來老魏是順着他的話頭往下問的,於是笑道,
“饒你不死。”
魏忠賢道,
“卻同是饒王承勛不死?”
朱翊鈞淡笑道,
“朕於法度之下,向來是一視同仁。”
朱翊鈞說罷,又覺得這句話似乎跟萬曆皇帝的身份不符,又接着補充道,
“朕往往視廠臣為心腹股肱,何嘗因其身為宦官而心生輕蔑?”
魏忠賢一聽,不覺心中一動,忙應道,
“自是不曾,奴婢以為,這同為皇爺心腹,獲罪一視同仁,立功自當亦是一視同仁,只要有皇爺的賞識,勛貴能做的事,廠臣一樣也能大有可為。”
朱翊鈞看了他一眼,後知後覺地笑道,
“朕當甚麼呢,原是你想毛遂自薦啊。”
魏忠賢訥訥着不說話。
朱翊鈞笑了笑,忽而正色道,
“漕運關乎民生,朕不會輕易假手於人。”
魏忠賢不敢反駁,
“是,是,皇爺關心民生。”
朱翊鈞見他這樣重複便也覺得好笑,
“知道何為民生嗎?”
魏忠賢回道,
“奴婢從前即為民,如何不知民生?”
朱翊鈞笑着追問道,
“那你覺得甚麼是民生?”
魏忠賢心想,這還不好回答,這答案不都是明擺着的么
“便是有飯吃、有衣穿。”
朱翊鈞在心裏呵呵一笑,暗道,原來九千歲不過爾爾,根本跳不出歷史局限性,
“人若但求吃飽穿暖,卻與禽獸何異?朕說的民生不是指這些。”
魏忠賢聞言回道,
“禽獸不得飽暖,不過以獸食人,而人若不得飽暖,則是人人相食,這如何能是一樣呢?”
朱翊鈞驀地一震,繼而道,
“李進忠,這話不是你自己想出來的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