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集 月播黃塵 第九章 破帽遮顏（4）
天蒙蒙亮，華欣就起來擔水澆瓜地。華欣想美美干幾天苦活，用勞動來掩埋內心的空虛和迷茫。往年放暑假回來，華欣的主要活計就是賣小瓜，賣瓜的活輕。華強要在家乾重活加之嫌賣東西丟人，堅決不去賣瓜；父親倒很樂意賣瓜，但母親怕他落了錢買酒，就盡量不讓去；母親腿不靈便，去賣瓜更不合適——因為要拉着架子車北去二十里地的和尚塬石油鑽采隊去賣。但華欣這次回來，也不想去——他很怕見人。華欣賭氣似的擔水澆菜地、瓜地，一挑又一挑……到了晚上就人困馬乏，腰痛腿酸，挨着炕就睡去了，衣服也來不及脫。疲憊壓抑着他一切的心思，暫時忘記了憂愁和煩惱。但只幹了兩天，華欣就撐不住了。
火盆一樣的日頭灸烤着大地。華欣的肩膀紅腫起來，汗水一浸，蟄得生疼生疼，放下擔子拽拽衣領，更是疼得呲牙咧嘴。豆大的汗珠從額頭往下淌，一顆顆地砸了下來，沉沒在厚厚的塵土中；兩條腿像灌了鉛一樣的往下沉，腰不停地往下彎，身子軟得像隨時要倒下去，每挪一步都十分艱難……他終於熬到了地頭，剛放下擔子，心臟“咚咚”地劇烈跳動着像要從嗓子眼蹦出來了，只覺着眼前一黑……
華欣醒來已是當天晚飯時，他發現自己躺在了炕上。母親哭腫着眼：“從小就沒幹慣農活，叫你悠着點干你還不聽，你這是跟地鬥氣呢？”父親坐在飯桌旁狠勁抽着老旱煙，濃濃的煙味在屋裏瀰漫。華強幹了地里活剛進屋，又去給缸里擔水。
華欣爭着去稻田拔稗草，母親堅決不讓。稻田裏有水毒，會在人的小腿上留下疤痕（幾年後有了水田橡膠襪子，這種狀況就得到了改善），母親怕兒子腿上有疤，高考體檢時過不了關——為了兒子考學，母親什麼考慮得都很周全。
華欣只好再去賣瓜。這時農村包產到戶了，雖然農民種糧的積極性較之“大鍋飯”時提高了許多，但山區人口在不斷增加人口，耕地又不增，僅靠糧食是增加不了經濟收入的。賣瓜掙點錢，成了維持華欣求學的唯一希望，全家人視若救命稻草。
賣瓜在一般的農村人看來絕對是輕活，但對華欣來說卻是個苦差。在和尚塬石油鑽采隊的工人子弟中，華欣有不少在燕角上初中時的同學。初中時，華欣壓根就看不起甚至厭惡這些同學——他們仗着是工人家庭出身就感覺比農村學生高出一等，操着一口貌似京腔的四不像“石油普通話”，學習成績不怎麼樣還耀武揚威。有些專愛欺負農村學生，打起農村學生來專揀心窩子掏，心毒得很着呢！華欣上高中時這些同學大部分都在甘省陽慶城的石油總部上了石油技校。華欣高中畢業這些石油同學也技校畢業回來了，一個個打扮得油頭粉面——鼻樑上架着“蛤蟆鏡”，髮油欲滴的捲髮在太陽下閃光；穿得明光鋥亮——花衫子、喇叭褲、三接頭皮鞋……神氣十足，不可一世。華欣看着這些同學心裏就生出許多怨氣和不公：工人子弟不用拼死拼活地學習，照樣有工作；農民拼死拼活地干，照樣衣不遮體、食不果腹？！華欣上了高中以後，隨着知識、閱歷的增加，見識了山外面的世界，經歷了一些事情后，他深深地感到當農民的悲哀。
農民真不是人當的，除了生活窘迫，地位也很卑微。華欣賣瓜的落腳點在石油商店門口的一角——商店是全葫蘆河川唯一的兩層樓，這裏平時聚集人多還有蔭涼。商店裏沒有買東西的人時，一位很胖的女售貨員就走出門吼喊華欣和賣瓜子的、釘鞋的小商販幾句：一邊去別擋在門口！其實華欣的位置主要是在商店北頭的大槐樹下，離着門口有八丈子遠——好像只有這樣吼喊幾句才能顯示出她高農民一等於的身份。與此同時，商店門口水泥地卧着的一條大狼狗（石油人家的，農村人只喂土狗），伸着長長的舌頭，讓進店的人發怵，她卻視若不見。
石油同學你得意你的，我賣我的瓜，不招識你總行了吧？不行。這些同學來買瓜，先要讓嘗上一兩個——有時白嘗了也不一定買，稱瓜時斤稱上要讓三兩個，臨走再拿上幾個，這樣一來，華欣賣瓜的收入就會大打折扣。華欣心裏暗暗叫苦，對這種不憐惜農民血汗的行為很厭惡，但在石油同學眼裏卻感覺是一種施捨——那施捨的眼神像麥芒樣刺着華欣的自尊心。反感也得招呼這些同學買，農民有幾個捨得買瓜吃的？能用糧食換就不錯了。華欣對這些同學是惹不過的躲不過。
華欣以往見到農村初中同學，會主動攆上去把瓜往同學手裏塞，同學堅決不伸手，一番艱難的推讓后，同學會把大一點瓜放回架子車上，挑一個最小的在腿上擦一擦，掰一半吃。和同學一塊說長道短，是華欣最高興的時間，同學們都知道他學習成績一直好，為他感到驕傲和自豪。並對他考學寄託了很大的期望，想着他遲早會是公家人的。
但華欣在高考的最後衝刺階段考砸鍋了，這個暑假賣瓜就非常怕見熟人，特別是怕同學問他高考的情況。遠遠照見同學，心就嗵嗵地跳，像做了見不得人的事似的，恨不得有個地縫鑽進去。他用舊草帽遮着臉，一聲不吭，不去招呼人們買瓜。
拖磨着過了中午，華欣就把小瓜全部批發給賣瓜子的。賣瓜子的河南人賊精賊精，零賣八分錢一斤瓜，華欣批給他他只出四分一斤，多一厘都不要。
晚上回來把賣瓜錢往母親手裏交，母親數了一遍又一遍，明顯感到不對，就問兒子：怎麼算好像也少着三、四塊錢……分分錢也少了不少，該不會路上丟了吧？丟錢是小事，石墩你丟三落四的習慣可不好，這麼個態度以後怎麼去考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