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不是騙子發的吧”
婷婷的行李箱絆過了門檻,在外頭走上落出重重的聲響,姑父趕去開車先一步下了樓,姑媽手裏拿着一個挽袋,輪廓下脹出一些電子用品的弧角,她不急於給婷婷,轉過身來要關門。
辛追站在玄關,語氣上很是家常的:“我來關吧。婷婷一路順風啊。”
“嗯,我走了……”婷婷就隔着她母親,和辛追在幾秒里把眼神交流了個盡,但若說“交流”,實際上是婷婷在那短短的時間懇求地沒有停息。辛追想到昨天夜裏,她們兩人偷偷地從家裏走出“越獄”式的躡手躡腳和膽戰心驚,凌晨一點了,寂靜的路上她跟着婷婷一前一後地拐彎,前一個步履匆匆急不可耐,后一個惶惶不安左右為難。辛追看着婷婷就穿一身睡衣,赤着腳踩在鞋後跟上,鮮橘色的路燈光毛茸茸地渲出她從馬尾中逃逸出的散發,然後婷婷突然就站定了,她轉過身朝辛追看一眼,辛追醒過來,婷婷已經走到了銀行的自動櫃員機操作間前。
房門關上了,辛追便站到陽台上去伸出頭,幾分鐘后,隔着樓下茂密的樹蔭,婷婷推着行李箱,姑媽跟在後面,走成了送別的樣子。婷婷走得有些慢,走得仍是大不情願,沒準落在姑媽眼裏,是一番格外感動的場景,她看得出女兒的眷戀了,只是無論如何也猜不到背後的原因,猜不到就在五六個小時前,臨行前夜的女兒壓根沒有踏實地在自己的床上睡出一身酸軟,反而是和借宿在此的表姐一起,深更半夜的在自動櫃員機前完成她“營救計劃”中最重大的一步。
辛追總覺得必須再阻攔一下,她盯着表妹手裏的銀行卡緊緊地看:“可以嗎?姑媽不會知道嗎?知道的話你怎麼說呢?”
“至少一時半會兒不會知道的。”婷婷的聲音冷靜透了,接着手伸進睡衣口袋,從裏面摸出個東西在辛追面前搖了搖,“怕有短訊提示,你看我連她的手機也帶上了嘿。”充滿思考周全沒有死角的自信,好像這件事中最核心的關鍵無非是手機短訊而已。然後她直接對辛追下命令:“你的卡呢?給我。”
辛追下意識往褲兜里摸,比起掏,意圖更接近於藏。婷婷便徑直挖了過來,利索地抽出辛追的銀行卡,然後把自己關進了操作間的小門。玻璃下露出婷婷的睡衣裙邊,和匆忙出門而趿着鞋的腳跟,這個季節里,還是凍得慘白,等再轉過來,她推開門,把辛追的銀行卡塞進她手裏:“轉過去了,七萬。”
辛追的手指一緊張,阻力不由得大了,但卡片還是順利地劃了進來,切開什麼東西一樣的自在。她心跳立刻加快,拿着薄薄的銀行卡,一個個無形的零都是帶着重大任務的,要等待她做一個關鍵的信使,羅密歐與朱麗葉當年的悲劇是如何產生的,不就是那個背負了真相的信使晚到了一步沒能傳遞出消息么,她愈想愈害怕:“這,真的不行吧?姑媽之後要是知道,肯定會氣我的。而且,你不覺得實在很冒險么……那邊也說了,又不見得百分之百會成。”
“沒關係的。”婷婷手握上來,想從身體裏擠出點熱量去安慰辛追,“你別擔心嘛!不會怪到你頭上的,這都是我心甘情願的,怎麼會連累到你啊。我媽那邊我以後會解釋的。現在只要能幫到他,什麼方法都行。我沒所謂的啊。”婷婷語氣又輕鬆了點,試圖篡改事件的性質,“再說,又不是幾十萬上百萬,就七萬塊而已,也還好,總比抓進去要好啊。就算萬一不成了,錢多半也會退回的吧,你別嚇成這樣。”
婷婷當然可以從辛追的表情里推斷出,當崔洛川傳遞來這個數字時,辛追的眼睛一下子瞪得有多大,她都忘記了拍掉外套上的那層雨水,任它們往裏洇,大概辛追是從那個瞬間,一下覺得事情不會如她想像中那樣,又或許她自己根本從一開始也沒有做任何想像。但辛追的顧忌和擔憂一起,被披在身上的水漬漚成了新的懷疑,她看着眼前的崔洛川,重複他剛才說的話:“疏通費?七萬?要七萬?”
“嗯,我問過了,一開始那邊說十五萬——看你嚇得,十萬完全是說說的,砍掉一半,七萬塊差不多可以了。”
“是嗎……真的嗎?”辛追不自覺地把自己往後退。
“嗯,應該可以了。”崔洛川把她往還沒有關門的餐廳屋檐里讓了讓,“行情就是這個價格。”
“……”辛追長久地咬着嘴唇。
“你問下你親戚吧,行不行。這種事也給不了很多考慮的時間。你問下她,有答覆了就告訴我?”
“好……”辛追在那時回想表妹的臉,不用猜也知道婷婷一定覺得這好歹是個方法,或許連“好歹”也用不着,就是個方法,是她一直在找的方法。有了路子,那錢當然不成問題。婷婷當時幾乎把所有希望都注向了辛追,辛追對這份急需里的盲目再了解不過,於是她抬起頭認真地看着崔洛川,他也是剛剛從另一個地方匆匆趕來的樣子,眼鏡片上雨痕划著殘留的細線,辛追想讓他看出自己的負擔所在,視線里傾盡了可憐兮兮的力氣:“謝謝,謝謝你……那就麻煩了,就靠你幫忙了……”
崔洛川被她看得靜默了一瞬,然後伸出右手來包裹住辛追的右手,動的幅度還是很小,是份很客氣而細微的“揉”,他朝辛追點點頭:“客氣什麼。”
所以當辛追看着右手裏被塞進的那張打了七萬元的銀行卡,婷婷已經了了一件大事似的輕鬆下來,頻頻跺着腳說冷死了快回去吧,辛追只能跟在她後面,婷婷的步履和來時有了天壤之別,但辛追的則幾乎沒有什麼改變,還是惶惶,還是為難。她追上去:“真的沒問題么?你這樣幫他?”
“沒事啦,都說了沒事啦。”
“好歹七萬塊啊,不是個小數……”
“唉,不是小數又怎樣。”婷婷被追得終於回過身,恢復了她一貫大大咧咧的寬慰方式,“都說了和你沒關係嘛。”辛追從婷婷略帶不耐的神色里察覺到,果然是自己又犯了沒出息沒見識的毛病,無論是崔洛川還是婷婷,對這個數字都沒有流露出丁點大驚小怪,唯獨她看見一個五位數就覺得呼吸困難。而事實上,婷婷的話的確沒有錯,七萬元來或去,都和辛追沒有本質上的聯繫,她只是單純地面對這個數字,對這個數字代表的金錢感覺到了壓迫。
姑父載着婷婷和姑媽的車開出了小區的曲徑,辛追在陽台上定定神,手機跳出崔洛川發來的短訊,給了她一個賬號,辛追吸口氣回復他:“收到。”又故作輕鬆地問:“不是騙子發的吧?”過一會兒接到崔洛川的下一條:“我不是騙子,我只是個普通的房東,我在外地不方便,所以麻煩你打到這個卡號里,是我太太的卡。”辛追有些鬆弛下來,動動嘴角做了個笑的表情,又沉吟了片刻,她再次對崔洛川說:“謝謝啊。都靠你幫忙了。”
七萬塊轉賬過去后,來自銀行的短訊通知她餘額又恢復成她最熟悉的平凡數字,提醒了辛追也去跟婷婷彙報一聲,但差不多過了近一個小時,應該是等飛機落地了,婷婷才短短長長發了四五則過來,念念不忘的是希望事情得到解決,果然一旦距離拉開成異地,再也貢獻不了有效的付出,婷婷昨晚剛被激發的信心又很快偃旗息鼓了。而她一露怯,辛追就得及時站成有力的支持者,婷婷一句“該不會”,辛追一句“不會”,婷婷一句“那萬一”,辛追繼續“不會”,手機上橡膠的按鍵只在固定的那幾個字母上吱吱地響,她在心裏同時自問自答地做演習,以確保能第一時間安撫表妹的種種猜測,各種理由被籌集起來,而裏面最天經地義的,還是那句在她心頭盤旋良久的句子“因為給了錢”“既然是很大一筆錢”——“所以”“那麼”“那麼”“所以”一鎚子一鎚子地完成了對那份“免死狀”的鑒定。
這個邏輯是如何被確立起來的呢。讀書時辛追在放學後跟着母親去逛超市,母親選一雙棉鞋也能樂在其中地試上半個小時,儘管最後還是沒買,可彷彿也體驗到了在商場中挑挑揀揀的名為“消費”的樂趣,而一旦入夏,母親便最喜歡帶着辛追去水果攤位前。她們直奔荔枝的貨架。母親手上還拿着佯裝挑揀用的膠袋,卻側重在同時從枝條上偷偷扯下一兩枚荔枝,迅速地剝殼后塞進辛追嘴裏。從最初的乘人不備到後來的堂而皇之,末了在臉上升起早已熟練的厚顏與強硬來。哪怕不斷有人翻來白眼,或者一句句更明顯的話語挑明了“買不起就別吃”,但這些都沒有動搖母親的決心,甚至它們使她越挫越勇,似乎已經將自己的貧窮作為鎧甲般層層武裝在外,使一切都變得理所當然。等她們帶着那份不堪的“滿足”離開超市,母親又從兜里掏出一隻身兼重任的膠袋,印着超市名稱的袋子,即便已經在長久的循環利用下皺皺巴巴,但母親從脖子上解下圍巾或者摘下帽子往裏一塞,就成了名正言順的消費者,帶着辛追坐上了超市提供的免費購物班車,兩個人一來一回省下了八塊錢。最早時她們曾經被趕下來過,就因為兩手空空缺乏物證,佔便宜的企圖太明顯,但第二天母親就想出了這個好辦法,一隻被賦予了全新使命的膠袋幫助她安然地賺起了一個個的八塊錢。其實這樣的人在免費班車上並不罕見,尤其上下班時段,辛追能從人群中不斷辨認出他們,拿着一樣的膠袋當道具,從司機的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下倖存出愉悅和輕鬆,以及依然不敢鬆懈一條名為“無恥”的防線,抵禦假象中可能的各種批判質疑。
大概在這樣的時刻,辛追也曾經含混地想過“有錢就不會這樣了”,不褒也不貶地想過,不愛也不恨地想過。“要是有錢就好了”。
可官司的判決下達后,為了籌集二十四萬的賠款,這句話被明裡暗裏地不斷說了出來。有時候是母親自言自語。她常常什麼也不做,數小時地凝固在飯桌邊,但內在全是碎成粉末的意志和精神,一眼可見的危險狀態。母親一隻手微微地撥弄着桌上的一塊零錢或五塊零錢,聲音彷彿開口后數秒才滲進空氣里,和空氣發生了新的化學作用。所以母親的眼睛能夠定定地看見它們、望着它們、確認它們,在這個屋頂下冉冉飄着的“沒有錢”。
有時候是母親對父親說的,有天天剛亮,辛追看見父親早早醒了,坐在桌邊吃一碗東西,三五口匆匆忙忙解決了便換鞋出門。她迷糊地翻身問,得到的回答是父親今天得趕早去外地求人。等到辛追起床,她看見父親放在桌子上的碗,裏面還剩着兩條寬粉,女生剛奇怪這明明不是父親一直都愛吃的么,她順手拿起碗去聞了聞,飄來一股確鑿的餿酸味。母親此刻一把推開門追着喊“好歹午飯你一定要在他家吃了,不管他借不借錢”。
這樣的事情,根本不知道該說給誰。該怎麼說。“爸爸你注意點身體吧”“壞掉的東西再省也不要吃啊”“媽媽你別害怕”,可是辛追不認為“我覺得你們太辛苦了,讓我很心酸”——類似的話能讓父母寬慰而不會更加悲哀。大人們總是努力營造一切盡在掌握的樣子,“點穿它”怎麼會是一個善意的念頭。
也難怪當初她十幾歲的眼睛裏久久地漲滿了淚花,對於冷不防出現在自己校園裏的官司原告方,只要想到二十四萬這個數字,後面每一個零都像繩索一樣緊緊勒住她的脖子。女生覺得自己有充分的理由,在心裏懷有和那個名叫班霆的人完全不相上下的怨恨。
不管是什麼原因,無論是什麼緣由——母親頭髮白了半扇,買了最便宜的染膏自己動手,結果耳朵脖子上死死印上了黑色,無論如何也洗不掉,宛如戴上一頂滑稽的鋼盔。另一邊,被風吹走的雨傘已經沒了圓形的輪廓成了三角狀,辛追眼見着父親依然勤勉而狼狽地要在巷子裏把它追回來,他佝僂着背還有些同手同腳,褲管讓風抖出兩截觸目驚心的細桿。
等父親站在廚房裏,辛追放下書包走去問“在幹嗎”,父親舉起右手說:“傘骨斷了兩根,我想再修一修,結果不小心將502膠水弄手上了,你看,粘在一起了呵。”
緊緊併攏在一塊的中指和無名指,讓辛追最初甚至覺得好玩,她拉住這兩根手指,一邊問:“分不開?真的分不開?”父親笑着說:“502,名不虛傳呢。”
可最後這依然不是有趣的事故,而是必須解決的麻煩。在熱水裏泡了半天,結果還是沒能軟化父親的兩根手指,辛追用手去捏了捏,結了一層硬繭似的,戳也戳不動。於是做父親的指示女兒:“你拿剪刀過來吧。”辛追從抽屜里拿出剪刀,父親點點頭:“你幫我把這層硬皮剪掉。”
結果兩人端着板凳坐到窗口。辛追調整着姿勢,將剪刀蹭住父親的手指說:“萬一剪疼了,你要叫啊。”
“我又不是在受拷問呵,不會忍的。”
她很仔細地睜着眼睛,將那層硬殼慢慢地剪下來。也是這時,看清父親的手指,每個指甲蓋旁都起着黃色的硬皮,而手背上的皮膚里,一點點的深灰色、淡褐色,好像遷徙中的小小的野象群,她問:“這是什麼?”
“老年斑啊。”
辛追一下抬起眼睛:“啊?”
“怎麼啦?”如同“你沒想到吧”一般的輕鬆口吻,“爸爸老啦。”
辛追調整着剪刀的角度,越過那群蒼老而遲緩的象群,在一片消失了知覺的皮膚上做着清算。老去的老去着,死去的死去了。
可這照樣被評價為“博不到半點同情的”——
辛追的巴掌甩得三分痛快,那聲“啪”同時也擊碎了她一直以來的堅持。她總想着也許能熬過去吧,一邊把早已巨大無比的憤怒和悲哀都欺瞞在一個籠子裏。可此刻它們被通通地釋放了出來,以至於連原本文雅的說法也放棄——她發現了自己多麼地“不爽”,她也可以“不爽”着,她只管坦然承認內心頂了天的“不爽”,沒有必要躲躲藏藏心虛。她把或許從良久前便開始醞釀的不爽交給自己的巴掌甩了出去。
真的是從很早很早以前就有了那一巴掌的衝動了,判決的法院前,去程的電車上,從信封里撕出起訴書的剎那,還是留藏在更早的過去,當她一年獲得一次買新衣的機會時,面前這個傲慢的原告,大概早就堆滿了一柜子忘記長相的新鞋吧。
因為施力而充血泛紅的手心,又在隨後被辛追捏成蒼白的拳頭,施力有多大受力便同樣有多大,辛追卻還是覺得不夠,拳頭捏不住那句一直以來的話。“我沒有錢”“已經沒有錢了”“錢呢”“錢呢”。
所以,如果當場沒有貝筱臣的出現,辛追無法預計自己還會做什麼。儘管仔細想想她也確實做不了什麼,一個耳光對向來溫順的辛追來說足以構成突破。但畢竟是,在貝筱臣毫不放鬆的目光和右手作用下,班霆甩開這停頓的幾秒,頭也不回地走了。
可辛追知道,那份藉由五指宣洩的恩怨對自己的意義遠勝過對班霆。她不是沒覺察出,賠款數字破門而入的剎那,辛追紛雜而沸騰的念頭裏一定有一個“我要錢”。母親癱坐在桌邊時,父親在衰老中淤陷時,她條件反射般生產過那個念頭,就是那個念頭,“我要錢”。它一行行一列列地被碼放在辛追心裏,拿起來搖一搖,沒準還能聽見自己細細的聲音封在當中猶如一顆小石子,四壁中碰出寥落的聲響。她想過的。第二天醒來一睜眼原來全是夢地幻想過。路上撿到一個裝滿了現金的包地妄想過;床底挖出了一個塵封多年的寶盒地痴想過;忽然原告方放棄了賠償地空想過。她坐在房間裏,清點着每處角落,好像一夜扭轉的美好神跡還在它們之中。可惜辛追只能目睹這個念頭向空中伸着徒勞的觸角,最終在他們一家微不足道的那點社會價值里迅速枯竭。
她打出的那個動作是失敗的成熟,等結束后又恢復作成熟的失敗,朝貝筱臣看了半秒,半秒后貝筱臣叫着她的名字,接着拖出大段沉默,辛追明白自己家的事還是傳了一些到他耳朵,又經由剛才的一幕落實。她當然不打算接這個話題,比個手勢說要上課了,拍拍貝筱臣的胳膊讓他走。等中午午休,辛追在學校食堂又看見了他,排在隊列里,身高讓他突出,用手隨意扒拉着頭髮,伸完懶腰又跟背後的朋友開着玩笑,很具體的笑容從眼睛到喉結完成了,他的生活基調始終保持在這樣的輕鬆里。差不多就是這樣。一直也是,小時候短暫相處過的鄰居,幾年後重逢,朋友,也許可以套上這麼個稱呼,但熟悉么,算不上真的熟悉吧。對方是只為遊戲通關和考試小抄煩惱的男生,愛笑,擅長笑,性格稱得上好,隨後某天聽說了一件挺可憐的事,當成難過的新聞想來找辛追求證,眼睛裏拿捏不準該用怎樣的神情。果然啊,從“隨後”開始就有點格格不入的變味。他想朝女生的苦難里溫柔地潛一潛,浮力也始終會拒絕他的意圖,結果只是沾濕的一件衣服或者一雙手。辛追不由得抿出一點笑地想,絲毫沒有被外人的糟心事影響到貝筱臣,看起來才是最好的。而這個念頭則在日後不停地被驗證,延續並貫穿到兩人的合與分。
辛追在沙發上輾轉,婷婷最後發來的信息加了個表情符號,擁抱的意思,辛追有點動容地軟化,她正在斟酌回復的字眼,語言學校的同事打來了電話。
“辛追嗎?”喊完她的名字首先蹦出個三字經,“財務剛才發的通知你看到了嗎?”
辛追握着電話:“在哪兒?QQ上嗎?我還沒有開過電腦……是今天又發不了工資了么?”
同事語氣立刻高昂起來:“對啊,越來越過分了,這次都快拖后一個禮拜了!”
辛追關心的問題很淺:“那是說到下周就能發了?”
同事自然很不悅:“什麼?你太天真了!公司這個禮拜發不出,下個禮拜就他媽的能發得出來啦?我可有經驗,你向別人討過債沒?今天跟你說明天給,明天跟你說後天給,後天說他病了沒有時間去匯錢,等你再打電話過去就乾脆不接。沒錢就是沒錢,不會因為過一個禮拜就改變的。”
辛追想想這話一點也沒錯,前二十年是貧困,未來的后二十年八成也是潦倒,雖然聽起來灰暗,卻是許多人在不斷破滅的幻想中,攥在手心裏餘燼般的真相。
“那怎麼辦呢……”辛追打開了電腦,看到了彈出的通知,幾句故作鎮定的行文宣佈公司財務狀況正在調整,發薪日改至下周。
“我們正在組織明天去跟公司談判,你來吧?”同事末了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