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如果你非要把話題扯到這裏”

第22章“如果你非要把話題扯到這裏”

帶了一陣的孫子是幾年前就離開自己回到他的父母身邊去了,但班霆的爺爺應該沒有那份視力去發現之前的小男孩被時間飛快地磨亮,更何況屬於班霆的“成長”,內心要遠重於外在:如果不出意外,未來他會頻頻和“理智派”這種詞語掛鈎,有一半的聲音在稱讚這些人合適的距離感,稱讚他們得體的冷漠和始終如一的清醒,另一半的聲音則一如既往指責他們毫無人情,而等在後面的必然有一句“遲早有一天咎由自取”。也難怪,歷史上太多可以羅列的事例,至今仍能聽見它們倒戈時的嘆息,無數雙眼睛都目睹過一個個理智的人如何潰不成軍地瓦解,能夠支撐他們的基石轉眼不復存在,宇宙的規則翻臉不認人地說失去就失去,剩一張陷入深切混亂的臉,如同遭到報復一般,之前所有被摒棄的情感都在這一刻逆襲而來,要從他的軟肋里見血——已經太多了,真實的、虛構的、被影片鏡頭掃過的、被小說家記載的……但幸好緩慢地融化在自己斗室中的老人不需要考察這些花哨紛雜的案例,他眼睛到後來無可奈何地差了好多,有時候看見高了一截的影子朝自己走來,還要花點時間去想想這是誰,聽到淡而灰的聲音喊自己,倒更要花點時間去想想這個聲音是誰。而比起現在,當然是早年的記憶要清楚許多,很早很早前了,他身體健康沒有大礙,隔壁人家是個孤老太太,他時不時幫忙去買幾袋大米扛上樓,扛到最後一袋發現什麼時候破了個小孔,他喊一嗓子,還在讀小學的孫子就找個碗一路跟在他身後,托到班霆手裏有小半碗的米。孤老太太感激不盡了,從罐頭裏挖糖要給小孩子吃,班霆搖頭,反而是做爺爺的接過來。晚飯他就一邊含着糖一邊燒,知道孫子不愛吃甜的,手裏的勺子把一半的白糖又抖回了玻璃瓶去。回想到這裏,已經滿是白髮的老人眼睛裏清晰了起來,他動了動嗓子,但喉嚨太啞,像乾涸的水泵榨着那點有限的唾沫上下打了幾次,終於等到有效的濕潤后才發出聲音,他說:“小霆啊,在看書哦?看什麼書啊?”班霆於是抬頭,把老人剛剛無意中掉落的糖果又塞回去給他,然後把書的封面朝爺爺亮了亮,解釋說:“之後有比賽。”爺爺卻必然不知道,已經升入高中的班霆,理科比文科拔尖一點,但生物成績最好,脫氧核苷酸和溶酶體對他來說親近得像鄰居。差不多一年一次的省級生物競賽,在升入高二前班霆已經參加了兩回。

所以爺爺只是安靜地點頭,舌頭裏動着那枚椰子糖。

班霆又把書打開。

想來那應該是最後一次,也沒什麼特別的最後一次。

然後是一個周五,“然後”的意思卻是“爺爺意外去世,一場官司開始,歷經良久的拉扯,終於得到了可接受的判決——之後”,這樣的一個周五,一塊寫着“熱烈歡迎各位參賽選手,預祝大家取得好成績”的黑板擺到了賽場門外。風和日麗得很,太平盛世得很。班霆沒有來過這所出任考場的高中,三三兩兩聚集起來的“選手隊伍”里,又唯獨他的這款校服落單沒有同伴。一個在過去的比賽中有些面熟起來的鄰校男生大步踏上沖他招呼:“喲,把握大嗎?”一旁的幾個女生連忙抓住機會直直地看着班霆。

班霆指指男生腳下:“你踩到花苗了。”沒等對方明白過來時又說,“這大概都不能算生物常識,而是道德常識了?”

離開考還有不到半個小時,班霆發現自己坐的位子似乎剛被人作弊使用過,寫了滿滿一桌面的鉛筆公式,他的淡色袖口包括手腕都染上了大面積的黑。班霆猶豫了一下,看看手錶感覺時間充分,便離席去這附近找洗手池。

雖然是完全陌生的校園,但按照一般的規則來推算,多半都是按樓層分割。好比雙層的走廊盡頭是男用,單層的走廊盡頭是女用。班霆看一眼樓梯口的“女用”標誌,繼續朝樓上走。

進去前特別確認了一下門上的“男用”標誌。

一推門卻看見一個女孩站在洗手池邊。

他心裏一凜,反應到臉上雖然消去了百分之八十,但還是立刻退了出來。視線掃到了門上的“男用”標誌。圓形下面是倒三角。再標準不過,他的視力沒有問題。換言之,隨後匆匆開門的人,搞錯的是她。

在看清對方前,臉上自然沒有掛什麼表情,一點點的放鬆里混着更遠一點的傲慢,等拿去了前半句的時間狀態后,他在那一刻整個人濃郁了起來,頭不由自主地往上拔了拔,為了讓之後的對話跌出一個更清晰的高與低的落差。

真是奇怪的再會地點。

班霆看着辛追說:“巧了。”

第二次見面時,彼此的立場早已瞭然於心,只不過對班霆來說,他把辛追的身份註解以不能排解的敵意——或許連“敵意”這個形容都是被抬舉了的,如果可以,班霆希望調動最微小而鄙薄的力氣讓自己的血液在胸腔里流動。

女生的臉在紅和白中間無法協調,但態度是擺明了的,也是一秒之內被削成尖銳狀的語氣:“現在是打掃的時間。”

“哦,是么?”好像也是挺合情理的答案。

“你不是我們學校的。這裏周四下午第二節課後都是由學生負責的打掃時間。”每個字的吐出都有點像綁上了鏃。

班霆繼續把話往下接:“不能用了?”

“最好還是換個地方。”把門打開點,讓男生看清裏面的拖把水桶。

“哪裏還有水池?”越是看出女生的反感,他越是不打算結束對話。他念頭中間是很單純的“惡”着,沒別的,就是要延續對方的不快。

“操場那邊。”辛追手往右邊指,眼睛則不悅地看着左邊。

班霆往旁邊掠一眼:“我大概不夠時間走過去再折返回來。”

空了一秒,差不多是那種形成轉場的空了,班霆聽見女生呼吸重了起來,再開口:“你說話習慣這種口氣的么?”

班霆側過下巴,眼皮靜靜地掀:“什麼口氣呢?”

“……好像贏的人那樣的口氣。”

“好吧。”他看着女生說,“如果你非要把話題扯到這裏。”

不提太遙遠的事,班霆從五歲起由爺爺奶奶照顧一直到十四歲,可以回顧的記憶太多。

只說不遙遠的事。老人年紀大了,相關身體狀況難免減退,最後打電話都聽不清,無論班霆在這裏說什麼,爺爺只是在電話里自顧自地提着嗓門:“很好,是啊,我很好的,小霆啊,爺爺很好,你不要擔心啊。”

只說不遙遠的事。爺爺喜歡的椰子口味糖其實停產很久了,後來全要靠班霆在網絡上購買后再給爺爺送過去。去醫院“見”完爺爺后的第二天,快遞來敲門,拆開紙盒裏面是剛剛送抵的兩袋椰子糖。班霆自己剝開吃了一顆,果然是很甜,是他不喜歡的但爺爺很喜歡的甜。

“我家的不幸,不會因為是建立在你家的不幸上就變得輕了。既然兩方都有受害,你們可以被任何一個人來感嘆可憐感嘆厄運,但無論是誰也不應該是我們。對,我們可以原諒你,但是我們沒有義務原諒你。你要是覺得法院判決的賠款讓這事看起來變了味道,也只是你把自己當成受害者那樣,你給自己加多了一個‘無助’的砝碼,你覺得自己委屈吧,你覺得自己倒霉吧,但你怎麼覺得都跟事實沒有半點關係。我爺爺有說因為要這二十四萬元而死嗎,他有這樣委託你們嗎?你們只是在司法上輸了官司的敗訴方,你們輸了只說明你們的過錯是被判定的,你們的過錯是板上釘釘的,懂么?法院說了,是你們,害我爺爺喪了命,是你們。不要因此把自己強調成是受欺壓的弱者,說著說著還真把自己說信了吧……”

辛追的手掌直直揚到對方臉上,真真正正“打”斷了他的話。男生重新抬直頭后,一個清晰的紅印在眨眼之間就浮現出來。

“我本來以為你會更早一點出手的。”若說痛,當然是痛的,只是痛得太膚淺和平常,不小心被一根外露的鐵絲掛到,或者降溫天的寒風都能帶來類似的感受,而你對鐵絲或風能說什麼呢,它們給予的一點點傷害根本沒有與之計較的必要和意義。班霆把眼睛蘸得更黑了:“話雖然難聽,但說錯了么?”

聲音的最後一息消失在空氣里。它們果斷地帶着類似毒素的物質,班霆感覺和女生之間的空氣正在預備隨後的劇烈變異。

如果不是隨後出現的不速之客走到自己的背後,並且握住了班霆的肩膀。不是搭,是用了些微力氣的握住。於是班霆回頭看了那個陌生人一眼,視線跟着要落向那隻手的時候,對方開口讓班霆又看向了那人的臉。

“怎樣,該結束了吧?”

“這得問她吧?”

貝筱臣沒有因此把問題轉向辛追,繼續看着班霆,眼睛保持着淺笑的輪廓:“可我在問你哎。”

真事:

官司宣佈判決那天早上,班霆醒來后沒有立刻起床。他伸手擋住眼睛,讓動作維持了幾分鐘。

夢見了爺爺。

夢裏自己削了蘋果給爺爺,老人牙不好,蘋果削完切成一小塊一小塊,但爺爺也咬不了,多半是含在嘴裏嘗個甜味,可儘管這樣還是吃得樂呵呵的。

於是在夢的最後,男生拿了凳子坐在爺爺對面,矮腿小板凳,他將身體溫和地架在手肘上。夢裏班霆把一隻電視遙控器塞進爺爺手裏,對他說:“奶奶走了沒事,以後我養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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