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其實學校里的事你大概都不記得了哦”
喝完拉麵的最後一口湯,額頭在這個人聲鼎沸的狹小店面里配合地冒出了汗水,和戶外大相逕庭的季節在室內轟轟烈烈。班霆眼光找向桌角一側的紙巾座,裏面早已空空如也,再看同行來的老朋友商亮,在桌對面坐成一座噴火前夕的山,兩腋下澆灌了新的色塊,只是看的那幾秒里,色塊面積似乎又擴大了些。班霆環顧四周,僅僅一名服務生的配額在此刻的高峰時段中顯然被透支了:兩個聲音喊着要結賬,三個聲音招呼說要添茶,還有幾隻揚招的手八成是預備點單,讓服務生匆忙的笑容間滿是討饒。
牆壁上果然張貼着繼續招聘人工的廣告,有些粗糙的筆跡開出了兩千兩百元的薪水,廣告紙單薄了點,透露出之前還曾有過的標價,雖然只相差了一百元,但能感覺到店老闆在提升時的百般不情願。
“你趕緊去隔壁……”從門后探出頭來沖自己的服務生嚷嚷到半路,店老闆的目光找到了班霆,他一愣,“哎呀。”
班霆鬆開嘴角同時頷了個首,在喧鬧中打一個動作上的招呼。
店老闆拿着一小沓百元鈔塞給服務生:“去換點二十和十塊的給我,零錢全用完了。”然後很順勢地就着班霆的桌子撐住右手。老闆五十來歲的人,袖子挽得很高,不算胖,可身上帶着一股臃腫的油煙氣,讓他在視覺里變得膨脹起來,而這倒像是他自己的保護色,走到哪兒帶到哪兒,似乎只有在這份市井家常的軀殼下才能活得最安心。
“有一陣沒見你來了啊!”他一張口,跋扈的音量也很符合店裏的“饕餮”氣氛,“最近很忙噢?”講話是和班霆一對一的,態度里毫不客氣的“旁人勿擾”,因而先前在旁賠笑的商亮也很快察覺自己的出局,乖乖退出面前的奇特社交圈,低頭翻着手機相冊。
班霆斟酌不出什麼有新意的客套話:“這裏生意還是很好。”
“哪能呢,現在——”老闆瞄牆上的鐘,“也就這個點,再過一個小時你來看,人影都沒了。”
“做餐飲的不都這樣嗎,已經很好了。”
“你是不知道啊。”老闆的長篇大論剛剛起了個標準制式的頭,兌換完零錢的服務員回來了,老闆特地招呼了一句,“這位先生的錢還沒付吧,哦,還沒?那就別結了,記得了?”
“啊,不用。”班霆趕緊出聲,又瞥到商亮果然在使勁憋笑,班霆迅速掏出錢包,“我得付的。”
“搞什麼呢。不就二十塊錢的事。”老闆不由分說朝他的胳膊給了一記粗暴的擊打,眉頭更是皺出一副單純的兇狠來。這副表情拿去和老婆吵架“干”,或者訓斥員工“白痴”,在工商檢查組走後咒罵對方“傻逼”,都是再合適不過,為他成就一個野蠻又狂躁的小店主形象。原本也是,從班霆讀高中起便開始光臨的這家麵館,最初便是憑藉店老闆粗暴的待客之道而受到了廣泛關注的。問一聲是不是加了味精的會被罵;雨天把傘撐進店門的會被罵;一次性筷子的塑料套沒有扔進紙簍的會被罵。而許多人興沖沖點一碗特大號的牛肉麵,就為了聽老闆對自己一頓斥責——接近咆哮的語調在櫃枱后哐哐地響:“點那麼大你吃得完嗎?你要敢剩下一根麵條,浪費掉一口湯,你就試試看!”難免有人第一次不識規矩地碰了灰,四十齣頭的男客人提出要打包,得到了三字經的問候,啞了兩秒當即不甘示弱地要跟老闆吵一吵,到最後兩人演功夫電影似的干起了架,店裏的客人們一鬨而散,等到店老闆憑藉略勝一籌的肱二頭肌再度鞏固了自己的開店方針,回頭看到一碗碗還沒有結算的空碗擺在各張桌上,心裏喊一聲“媽的壞了”,他啪地一拍桌子剛要開罵那些吃霸王餐的,倒把唯一一個還坐在店裏的男生拍得轉過臉來。老闆在那時盯着班霆看了須臾,評價這個高中生倒沒走么,眼睛也夠利,總之整得自己跟江湖裏那些絕世高手似的。老闆平日愛看武俠小說,眼睛還真的朝班霆的兩手掃去,當然是沒什麼獨門武器的,班霆的右手裏只有他的手機,而班霆之所以沒參與,甚至沒有在意這場近在咫尺的騷亂,因為就在五分鐘前,班霆爸爸給他發來短訊:“今天收到法院轉過來的賠款了啊,爺爺的事情總算是結束了。”
那會兒店堂里多少顯得新一些,地板還沒有被油垢覆蓋,牆壁算得上雪白,桌角們也都很銳利,是要經過許多次的摩挲后才會在幾年後禿成一個圓潤而意猶未盡的疙瘩。
他給父親回消息:“知道了。”眼睛在鍵盤上停了一會兒,敲一串在腦海中的結句“全都結束了吧”。
班霆垂下手,他沒有關注背後正由三字經穿插的吵罵聲、突然撒落的一把筷子和被紛紛推開的椅子們。
他心裏只浮現一個想法,結束了。
爺爺可以不用繼續和“官司”“死者”聯繫在一起了。幾個月來,爺爺彷彿只能在法律文本中逗留,他的名字前沒有任何情感性的形容,只有一個失去溫度的標籤,怎樣都難以變成一個普通的“逝者”,他幾乎被草草埋在了這場官司里,聽人用經過堂皇裝飾的言論,可依舊辯駁着“死得是不是活該”和“死得價值多少錢”,想要準備一些溫和的詞語去悼念都根本不能。
但至少,終於都結束了。
班霆突然覺得身體奇怪地急速發熱,像抓實一把雪后在冰冷中間總會感覺到反抗性般的灼燙,是全副的血液集中起來要衝過一個關卡。直到身邊發出的響動,讓他回過神來,他看着衣衫在剛才的打鬥中被扯得亂七八糟的店老闆,手伸進口袋,問他:“可以結賬嗎?”
算起來應該是從那天後,他被無形的默契拉扯成這裏的常客,這個“常”字倒也未必頻繁,每個月去一到兩次而已,但店老闆總是記得住他,每回都要免他的單,把那些武俠小說里寫的“義氣”兩個字用牛肉麵來體現。這回班霆依然拒絕不過,拒絕了就是與老闆割席斷交,罪過或許是滔天的,後果或許是嚴重的,所以他只能眼看着商亮笑得肩膀抽個不停,從賬台付完款回來后揶揄自己:“這麼多年了,你的‘感情生活’還是老樣子啊。”
這天早些時候,踏出電梯時班霆便有一絲不祥的預感,待推開辦公室的門,看見小田正前仰後合地像個標準的不倒翁,隨之她回過頭來,沖班霆格外兇猛地揮了揮手后,露出在她手臂夾角間,一張從小一起穿開襠褲的死黨的臉,讓班霆整個心一沉。
見面先被撞了肩膀,隨後被拍了背和胳膊。力氣都是不小的。男生大剌剌的行為,多少年都沒有變。
“太讓我失望了,居然沒發福嗎?”反倒是原來比班霆還瘦的商亮,皮帶明顯地緊了,最外側的扣眼也綳不住,一個父親的身體在這勒痕下面讓幸福和壓力雙雙作用地膨脹了。
“哪像你,在這方面是高手。”班霆一邊脫外套一邊調侃。
“不愧是律師大人,犀利,下次我女兒的玩具被其他小朋友搶了,一定請你來辯護。”
“不如你把你太太的電話留給我,這樣將來你們離婚,也方便我做她的代理人。”
“怎麼這樣呢。你就那麼想拆散我和她?雖然我和你沒有在一起,但我們還可以做朋友呀……”
“來福,我們人狗殊途,還是別做朋友,好好做主僕吧。”
“……什麼‘來福’?!你才‘來福’!你還‘旺財’呢!你還‘狗剩’呢!”果然這個綽號是商亮從小到大的雷區。
而在一旁眼睛瞪圓了半天的小田,此刻終於爆發出一陣尖厲的笑聲,同時上來有些忘我地抓住班霆的手臂:“哎呀呀呀,太有趣啦!你也可以很好玩嘛。”
“他這叫好玩嗎?他這能叫好玩嗎?”商亮還念念不忘,“問問以前被他荼毒過的那些老師、同學,問問那些受害者,好好聽聽他們的控訴。”
“啊啊我聽說啦,你的事迹。”看來在班霆抵達前小田已經和對方有了長時間的充分溝通,她朝班霆比出一根帶着“嘖嘖”聲音的食指。隨着這大半年接觸的深入,小田已經沒有像最初那樣懼怕班霆總是一臉的拒人千里,她如同愈加膽大的孩子,偷偷翻過禁區的欄杆,發現自己原來沒有大礙,便情不自禁要走得再深一些。
班霆見狀轉過臉來質問死黨失責的看守:“你又鬼扯了些什麼?”
“才,不,告,訴,你。”商亮乾脆和小田比了個默契般的V字手勢出來。
班霆見他們兩人瞳孔里閃爍着相識恨晚的光亮,內心騰起一片大勢已去的嗟嘆,他扯過商亮的肩膀:“別磨蹭了,走吧。”
“不是在這裏聊么?”
“我餓了,邊吃飯邊聊吧。”
兩人一前一後出了門,班霆仍能感覺小田黏在自己背上,近乎第一次看見大熊貓時的狂喜而好奇的觀眾視線。
“那個女孩說,很想跟你做一次同班同學試試看啊。”商亮站進電梯還不忘調侃,“不過我抱着慈悲為懷的精神,好好地勸說了她幼稚的念頭。”商亮轉過臉來對班霆樂呵着,“其實學校里的事你大概都不記得了哦。那麼早的事了。”
“有些記得有些不記得。”班霆眼睛看着電梯外的風景。
下課鈴剛響,從教室後門衝出拿手背擦眼淚的女生,一路埋頭疾步,撞了不少人,包括下一節課的化學老師。年過半百的老頭看不懂這些年輕人的舉止,“怎麼啦”的詢問聲也只等到一個漸漸遠去的悲憤背影。後來化學老師才從同一間辦公室的生物老師那裏聽說了原委。
“那個班霆啊,我今天讓他的同桌起來回答問題,女孩子翻了半天書不知道說什麼,我就說‘不知道是么,好’,就順便喊坐她旁邊的班霆,‘換你來’。”女老師喝完一口茶,“結果你們知道他說什麼,他跟我說‘老師,你以後不用叫她了,直接叫我就可以’。”
接着她說:“怎麼啦,怎麼啦,這情況難道很頻繁嗎?”
簡直頻繁到每天都會發生。
同桌的女生功課欠佳,每次被老師點名提問后十有八九支支吾吾,而大部分老師都會就近選擇“那麼同桌,你來幫她回答”。班霆便接在女生後站起來。今天,昨天,前天,幾乎天天如此。次數多了以後,終於他忍不住直接建議說:“老師,以後直接喊我就行了。”
同桌的女生自然沒把這話當成一種關照好好接受,反而在女廁所里鎖着門嗚嗚哭了半天。五個隔間的女廁所原本就壞了一個,現在運氣能再跌一成,讓排隊的人或多或少都聽說了一點班霆。儘管當事人之一的他也明白自己的欠妥,想了半天,最終往同桌的課桌上多放了兩包面巾紙算是“致歉”。
事實上他無情的盛名早已遠播,連正對全班瘋狂訓話的老師也會冷不防被班霆提問:“請問老師,唾液澱粉酶需要多久才能分解一片菜葉?四十分鐘還不夠么?”讓那片黏在門牙上的綠色險些要在全班報復性的鬨笑里羞成紅色去。
“但你上次同學聚會沒來,好多人,對,都是女生,都管我打聽你呢。你說,為什麼啊?”選在麵館談工作也會挨老闆罵,兩人午飯結束就換了地方,在茶吧落座后商亮繼續對班霆的“感情生活”津津樂道。
班霆看着飲料單:“想來掃我的墓吧。”
商亮臉色頓時嫌得不行:“呸呸呸。”
兩人問服務生點了飲料,等待的時分有了片刻的沉默。從分開至今也有近三年,班霆不上社交網站,跟朋友之間的聯絡就更少一些。即便是讀書時關係最鐵的好友,但之後也隨着踏上全然不同的人生,自然而然地失去了聯絡。
“我家閨女,瞧。”商亮大學還沒畢業就跟女友扯了證,因而眼下女兒都一歲了。
“哦,挺可愛。”
“算啦,不為難你,讓你冷着臉違心地表揚,大概只會給我閨女折壽。”
班霆無奈地放下茶杯:“喂。”
“律師的工作,不像我們這種普通人想的那麼風光吧。”
“和電視裏放的當然不能比,況且我還不算正式的律師。”
“但也快了啊。”
“嗯——”
“很好欸……”
“有事你直說就行。沒關係的。”死黨剛才狠狠地灌了一大口茶水,班霆看得很清楚。
“嗨,畢竟,那麼會兒沒見了,一碰面反而是希望你幫忙……多難堪啊。”商亮有些尷尬地撓頭。
“對我來說更難堪的是和你一起在這裏喝茶。人生污點。”班霆故作不耐煩地揮手,“你說吧。”
“碰到個倒霉又麻煩的事,你現在還單身?單身是吧?我猜就是——別瞪我,你不知道為人父母有多累。心煩的事情簡直層出不窮……”
等班霆回到事務所,小田正埋首在電腦前。聽見動靜,她敏感地抽住背,用漏洞百出的姿勢想要擋住屏幕。
班霆毫無探究的意圖,問她:“王律師他們幾時回來?”
“沒說欸。”
“之前那起財產糾紛,卷宗我已經整理完了,資料也查好了,就是那沓。”班霆指指小田手邊的檔案袋。
“先放我這裏吧。”
“好的。”班霆抽過椅子坐下,右手撐着太陽穴壓了幾秒后,倏地抬起眼睛正對上小田鬼鬼祟祟的視線。
“……”小田冷不防被抓個正着,尷尬得說不出話。
“怎麼?”
“哦……沒……沒啊?怎麼了?有什麼嗎?”
班霆眉尾勾出一個無意的上揚,隨後他看一眼自己的手錶:“我出去一下行么?”
小田正愁沒有可以轉變的話題,她大力地點頭:“好啊好啊,要有什麼事我也會打你電話。”
從窗口反覆確認了班霆已經走過馬路,小田才吐一口氣,她打開剛才匆忙關閉的網頁,灰色的背景上寫着班霆高中學校的大名。在一欄“學校新聞”的導航下,記載了“獲獎記錄”的舊檔里,小田就是根據先前聽來的消息,果然被她找到了班霆高二時獲得省級生物競賽一等獎的新聞。
“今年五月十三日舉行的……”她窸窸窣窣地念着文字,鼠標在網頁的配圖上變成了可供點擊的手套形狀,小田按下鼠標左鍵,新窗口裏原先僅有郵票尺寸的照片被數倍放大。逐行清晰起來的像素如同倒下的多米諾骨牌般,等最後一塊也現形完畢,十七歲時的班霆被清清楚楚地投射在她的眼睛裏,幾乎如同對視。
等察覺落在自己兩頰上的熱度源自她情不自禁的屏息,小田簡直心慌意亂地用鼠標關閉了那張照片。
總算逮到班霆的舊識后,她很懊惱自己問不出什麼關鍵的問題,都打擦邊球似的,沒一個觸得到核心。她問商亮,班霆學生時就這樣啊,兇巴巴的,一句話噎死人,也會受歡迎嗎,朋友肯定很少吧……問題都是相似的,因此答案也是相似的,相似的答案告訴她,班霆人緣不好也不壞,大多數人都不怎麼敢接近他,結論——真是白瞎了那張臉。
“你肯定也是吧。”商亮笑哈哈地說。
小田回想自己最初果真是類似的孬德性。可對外說起那個新來的實習生,一旦要描述班霆的樣子,與其苦思冥想在形容詞上翻新,倒不如乾脆一句話總結“看着他你就不想說話”,除了小田會惡搞般加上一個“被嚇的”,但實情她再明白不過。
小田吸一口氣,重新打開了班霆當年的照片。即便已經是被二維化后,單純的細小色塊,一格一格,細細地織着一個人十七歲時的樣子,小田以為那句總結是對的,就是這樣,“看着他你就會變安靜,不想說話只想看着他”。
小田知道自己還是忍住了最想問的問題沒有問,她不願意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