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停餉
庭院中一片陰涼,頭上是一片絲瓜秧,劉洪起坐在一把圈椅上,周圍放着幾張案床,所謂案床便是繩網床,很輕便,幾張案床上坐着十幾條漢子,中央是一張八仙桌,八仙桌上是些瓜果茶水。一個黃臉漢子,蹲在井台邊,正用鐮刀刮鬍子,此人一隻肩膀高,一隻肩膀低,那是曾經的勞作留下的印記。
“黃臉,恁是崇王府的校尉,莫要胳膊肘往外拐,此間議事,你需爛在肚中”,劉洪超沖黃臉漢子叫道。郭黃臉將鐮刀從下巴拿開,回道:“盡說沒要緊的,長久俺不是他的人了”,說得大家都笑起來。劉洪起聽在耳中若有所思,是誰的人,就看跟誰的時日長,這裏邊還有一點原則么?比如看這個人能不能成事,是不是仁義,就象趙雲拋棄公孫瓚那樣的原則,“世間能有幾個趙雲”,劉洪起心道。實際上趙雲也是在公孫瓚敗亡后,才轉投的劉備,可見原則干不過封建道德。劉洪起又看了一眼郭黃臉那張臘黃的臉,心道此人不會有大三陽吧,往後吃飯——
劉洪起將瓜皮拋到桌上,捧起袖子擦了擦嘴。有人道:“二哥,你還夢到甚了?”。劉洪起道:“有個倭寇,與個土寇挺對緣法,二人無話不談,倭寇問土寇,八路將來如何?土寇說八路將來必取天下的,倭寇問為何?土寇說人才都叫八路得去了。俺以為這裏頭是個啥道道呢,八路不發軍餉,市井光棍,想升官發財的就不投八路,投八路的都是忠義之士,是故說人才都被八路得去了”。
有人道:“二哥,你莫非想停了騎隊的餉?”。此言一出,諸人關切起來。
劉洪起道:“正是”。人們聞聽這二字,頓時議論紛紛。待眾人議了一會,劉洪起道:“願隨俺解救百姓的,不拿餉留下,不願的,聽其自便”。大堂哥劉洪勛驚道:“老二,你這是——”。劉洪起道:“人活着為個啥,無非一不使自家餓着,二不使家裏餓着,除此外,要銀子做什麼使?給你十萬兩銀子,你是能買到十年陽壽,還是能買到轉世投個好胎?俺不使恁和恁家裏俄着,活着的這兩件事就了了,你就得跟俺去干第三件事,就是不使天下人受餓,不使天下人受欺!”。有人嗆道:“咋?想叫咱不拿餉賣命,做夢娶媳婦,盡想好事,竟是這般當家理紀”。“說了一河灘,耍俄們出力下苦的窮漢,個精拐子,爾個俄來時,講好一個月六兩,說話不算,做這摳尻子事”,卻是陝西口音。
二弟劉洪超道:“哥,不拿餉搏命,天下有幾人肯做?”。劉洪起道:“原本是做不成的,可今個中州有一半的人吃不上飯,還談啥餉,恁們不願跟我干,自有人跟我干,它娘的革命的高潮到了”。大堂哥劉洪勛疑惑道:“啥,哥命?”。劉洪超道:“那不成了流賊,流賊就是吃不上飯”。劉洪起道:“流賊搏命是為自家活命,咱搏命是為天下人活命,流賊頭目分金分銀,咋不拿餉?”。郭黃臉在井台邊道:“流民吃不上飯來投咱,也不是為解救百姓來投咱”。劉洪起道:“說得好!咱只需幾個頭領心存濟世之心,約束部屬,咱就是仁義之師,那凍死不拆屋的岳家軍,若無岳爺爺約束着,你看拆不拆門扇烤火。天下哪有這許多忠義之士,咱只需頭領心存忠義”。
眾人大嘩,“掌家的這是不要俺們了,俺們還撲誰哩,掌家的,這事做得失張”,“掌家的這是扣好哩局兒,下套專等着俺們往裏鑽哩”,“二哥,這事當真做不得”,“掌家的因甚翻轉了麵皮,咱們有啥不是,掌家的盡可責罰”。“二哥自打這次走鹽回來,通似變了一人,常說些咱們聽不懂的話語,未領教過的道理”,“啥道理,動不動說夢到了後世,癔兒八症地不靠盤兒”,“頭先俺不來,大爺再三央俺,哄了俺來,俺才將筆墨庄關了來投恁劉家,今個二爺又是這番話語,你看看這,唉!只怪俺耳朵根子軟,往後再不聽旁人攛掇”。“不拿餉搏命,這事說不響,掌家的這是想巧”。議論聲中,郭黃臉叫道:“都莫嚷了,我聽掌家的說的有些道理似的”。
“啪”,一個梨鬍子被高高地拋起,落到劉洪起腳下,劉洪起作色道:“大眼炮,憨頭大腦哩老悶腔,看你那形兒,狂賤樣,恁這是摔打誰哩!”。頓時立起一個留着連面鬍子的漢子,沖劉洪起叫道:“咋治的,恁駭唬誰,恁這是數落給誰聽哩!”。劉洪起怒道:“這裏誰哩掌家的,恁摔打誰?恁跟誰立愣眼,恁跟誰耍死狗?”。大眼炮叫道:“俺聽得窩憋,幾十個兄弟,叫恁一個人哈吃了。劉扁頭,往一兒你沒任啥,這幾年你這麼翻旺,都是兄弟們替你掙下的,你拿兄弟們當冤疙瘩?清不屌冷,豁不屌熱,天還麻麻扎扎地,就吼斥起來走鹽,滾車道溝子為你搏命。幫你掙得怪好哩不是,你走一回南路窩了本,窩本也就這一遭,撅天也就折了百十兩銀子,恁就迷里馬虎想殺驢卸磨?”。撅天就是頂多的意思。
這時,大眼炮繼續道:“四腳拉叉地往這一坐,喝得塌矇著眼,拿兄弟們打岔,不關餉,這都中啊。摳摳**唆指頭,你不是充大發家子么?摳索也沒這個摳索法,你使額老蓋子想,你對得起誰。年時個你咋說的?劉扁頭的兄弟真可當,新鞋新襪新衣裳,白面饃泡肉湯,頓頓都有大米湯,劉扁頭,俺怎麼瞅着,你通似變了一個人?多咱恁地虛頭八腦?”。
劉洪起道:“俺敲哩明,鏨哩響,俺強着兄弟們不拿餉了?俺停了餉,願留的留下,不願留下的另謀高就。俺摳索,俺把家業都典了修寨,圖得啥,你也使額老蓋子想想”。額老蓋子就是額頭,原來明朝人認為人用心思索,不用大腦思索,才會說你用額老蓋子想想,卻不知道額老蓋子是最接近思索的位置。劉洪起又與大眼炮對話了幾句,大眼炮的話也有幾分道理,但萬不該,他帶出一句口頭語,罵劉洪起是鱉羔子,於是對話便中斷了。
劉洪起聞聽這句鱉羔子,大怒,叫一聲賊雜種羔子,我好吃好喝好承待,憨不愣登的東西,這般沒道數兒。沒道數便是沒規矩。說著,劉洪起便要上前修理大眼炮,卻被眾人拉住。眾人紛紛解勸,“都莫要使氣了,攢甚的嘴勁,大眼炮,凡百忍耐些,抽冷子來這一出,連掌家的也不甩呼,關不關餉,掌家的腔兒還沒準,興許還能轉還,就是不關餉也是好聚好散,擱啥氣”,“掌家的,恁待兄弟們一向不寒臉兒,今個是咋了?”,“別爭幾句都收住嘴吧,都莫要起惱”,“停餉這事兒,掌家的還得再溫溫,兄弟們不能由着你捏弄”。場面一片混亂,十幾張嘴同時說話,再沒一個人是坐着的,劉洪勛用指頭點了點劉洪起,輕聲道:“你哪裏不調貼?攪家精,豁鄧得好好一個家”。
劉洪起無力地坐了下去。議論聲中,他疲憊地閉上眼。眾人之中傳出一聲:“一家飽暖千家怨,地主算盤響,窮人心裏慌”。劉洪起道:“當家三年狗也嫌”,又起身道:“都走了才沒人瑣碎。劉家軍不願跟我走,我去找紅軍”,說罷朝堂屋去了。
當夜,油燈下,劉洪起靠着一床被褥,床沿上坐着孫名亞。孫名亞道:“先生到底為了甚?擱不住人,自毀長城。大白日,赤天晌午,莫不是中了痰氣?”。劉洪起道:“我使出一把篩子,要餉的便是篩出去的糠,不要餉的便是粉,咱這個席面見不得糠,糠做的席面,那是黃巾黃巢的席面,糠窩窩眼前難咽,往後還拉不出。幾千年多少草莽豪傑,壞就壞在這些糠上,是陳勝還是吳廣,末路之時,往大樹上一靠便着了,叫手下人演了一出野豬林,使繩子綁在樹上,獻給朝廷了,咱這四十幾個人裏邊,有幾個將來會演我的野豬林,這不成,老孫”。停了半晌,孫名亞方道:“只怕這些草莽,自家便是糠”。劉洪起道:“還叫你說中了,那便更成不得事”。孫名亞點了點頭,道:“果然說的有些道理似的,看來俄還不勝郭黃臉,俄心個話,莫不是先生犯了財迷”。劉洪起輕聲道:“財也是一宗,高薪厚餉拿着,將來咱們的兵便要少養一半”,又低聲道:“當今焦頭爛額,每日愁得便是一個餉字,不把老規矩變變,成不得事,要學八路,幾十萬八路都關餉,至多還有十幾萬,還魚龍混雜,還能成啥事?”。當今便是當今皇上的隱語,孫名亞聞聽提到了當今,心中莫名地一驚,他問道:“先生欲成甚事?”。
劉洪起愣了愣方道:“助皇上平天下,致太平”。一陣靜寂后,孫名亞道:“真有那一日,俄不做荀彧就是了。俄也不是那見理太執之人,學生願景從先生稍得展布,若是廁身官府,只怕俄有十分心膽使不出一二,有十分展布做不成三四”,又道:“天下事壞盡,在賊營中這二年,凌辱作踐,做夢也不曾想還有救焚拯溺的那一日”。劉洪起聞言,呆了一呆,隨即拍了拍孫名亞的肩膀,道:“好主家比那孔明還難遇,你比我那夢中之人幸運”。見孫名亞疑惑的眼神,劉洪起道:“姜子牙七十歲才出山,此人卻未活到那般年紀,是從百丈高的崖上往下跳,自已跌死的,一半是為身病,一半是為心病”。
聞言,孫名亞還欲再問,劉洪起迴避道:“這些粗漢,果然不是柔順聽命的,向日唯我馬首是瞻,只因我未動他們的餉。動了他們的餉,他們方顯本性,另有一宗,有一天我失了勢,他們再顯本性,平日都披着一張人皮,讓人瞧不真”。在燈花跳躍中,孫名亞忽地點頭道:“篩得好!篩得好!學生受教了。這事若是做成了,可謂大同之世自此起!”。
劉洪起聞言坐了起來,看着孫名亞,隨後一扭頭,只道,坐得慌。便起身披衣,又取一盞燈籠,與孫名亞出了東跨院,朝前院行去。前院的一間號房內,聚着七八條漢子,當中的桌上擺着幾盤五香豆之類的便宜貨,大眼炮道:“甚千跌手,俺倒要領教領教,若不是眾人拉着,今天之事,就不是大嚷一通了局的,娘的,俺氣了個掙,一個老頭九十九,沒有見過雀子走,還有不關餉的掌柜,自古可有?六爺,你也勸勸掌家的”。“我怎敢,他那性子,是咱劉家的一個族棍”。另一人道:“他倒是吃得響飽,也給兄弟們剩點湯水,這是要攆人,今個雖是買賣不好,鬧賊也只是一時,往後就用不着兄弟們了,村見識。胡二,你與大爺相厚,爽利請大爺領着咱們干,你先在大爺面前墊句話”。胡二道:“這事,大爺斷不肯做的”。“大爺肯不肯,你去墊句話打什麼緊”。眾人紛紛附和,就是,胡二,你去探探大爺的口風。胡二道:“疏不間親,何苦叫人兩做難,這裏現放着六爺”。劉家老六道:“罷了,罷了,我可不想挨大哥一頓拳腳”。胡二道:“計議一句”,說罷,幾個腦袋便聚在了一起,說了些什麼,門外再也聽不真,過了一會,只聽有人不耐煩道:“你它娘的也撿要緊的說”。
劉洪起與孫名亞在那號房門口站了一會,便挑着燈籠朝大門去了。黑暗中,院中一角,郭黃臉看着那盞燈籠走遠了,嘆了一聲,便又斜身抬腳,左踢右踢,兀自練了起來。
秋意漸濃,野外的蟆蛤聲少了許多,池塘邊,撲通一聲,一隻蛤蟆跳進了水中。劉洪起躬身坐下,又將燈籠罩取下,頓時明亮了些。他望着飄搖的燭火,心道什麼時候才能一絲風兒也無,這一星燭火能如老僧入定般安定。念及此,他嘆了一聲。
第三天中午,場院中,八仙桌上杯盤狼,兩張八仙桌拼在一起,卻沒有坐滿,在坐之人都是劉洪起篩出來的粉,也就是願意不拿餉跟劉洪起乾的,為的倒不是救民於水火,而只是義氣。幾個婦人正在收拾桌子,郭黃臉沖一個婦人道:“咱雖是走鹽的,菜里咱擱正些鹽,這是怕俺多吃肉哩,怪不道大眼炮說掌家的摳索”。劉洪起聞言,一笑置之。郭黃臉又沖那婦人道:“嫂子,恁今年多大年紀了?”。那婦人道:“多大年紀,恁得叫俺花嬸”,花嬸就是小嬸。
郭黃臉厚着臉皮道:“花嬸,恁多大年紀了?”。鬨笑聲中,那婦人停住了手,經過努力思索,方回道:“俺多少年紀可記不真了,反天俺過門那咱和他爹同歲,誰知道這時候哩,敢也還是一邊大吧”,又響起一片輕笑,有人輕聲嘀咕,差心眼。有人道:“巧夫常伴拙妻眠,這兩口真是好遇合”。劉洪起心中一嘆,唉,不識數,他怒道:“都它娘的有完沒完,嘁嚓個啥,差心眼又不是歪心眼,黃臉,一個老嫂,恁就這般消遣?”。隨即劉洪起又道:“誰說不識數?還是識得七個數地”,眾人又是一片輕笑,有人道:“看家狗,打鳴雞,有疼有熱老夫妻,這能過到老”。劉洪起道:“那是,糟糠之妻不下堂,自小訂得娃娃媒”。
有人道:“老郭,大嫂雖這等有趣得緊,你這般作耍卻不是積福處,下回再要打趣,莫當著掌家的面,這是尋着挨崩哩”。
被稱之為嫂子的女人,將一盆碗筷端進鍋屋,回身望着案上的一個大面坨犯起了愁,自語道:“也不告訴個清楚,一百個是幾個?蒸多了不夠,蒸少了不就剩下了?”。
院中,劉洪起道:“在座的幾個兄弟,都是與我對緣法的。只是你親族在外快餓死,自然要放進來,可放進來的人越多,在外邊的親族就越多,到了咱一天只食五兩,還放不放人進來”。躺在案床上的一人道:“便是親爹也不得再放入”。那人長着一對關羽似的丹鳳眼,膚色黝黑,乃是劉洪起的另一員大將金皋,此人剛從開封走鹽回來。
劉洪起道:“好!這便是由糧食說話”,停了停,劉洪起又道:“再說停餉,言教不如身教,我劉扁子為修寨,地也典了,浮財也掘了,還借了崇王一千石糧,雖停了兄弟們的餉,我劉扁頭已是傾家舍業”。眾人聞言只是沉默不語。
劉洪起高聲道:“雞都上窩了,還要議到幾時?願走的,騎馬走人,也不必與我告辭,莫以為我怕你們走,我看走得越多越好,不是一條心留下與我一路,哪天半道里你降了賊寇,將我的兵拉了出去。今個我停了兄弟們的餉,就是拿出了把篩子,你是被篩出去的,來告辭,臉上有光?我又有啥話與你?”。
說到這,劉洪起由懷中掏出塊白布,抖開,眾人之中有識字的,見上面綉着:恨不擊賊死,留做今日羞,國破尚如此,我何惜此頭。
“這便是咱們的軍旗”,劉洪起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