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回家

第7章 回家

騎隊順着汝河西岸向北行進,此時他們騎行在上蔡縣的地土上。前方出現一具死屍,是個老婦,地上還有她的棍子和籃子。劉洪超道,啥世道,來時還不曾見,又道:“老孫,賊營情形如何,可吃得飽?”。劉洪起喝道:“老孫也是你叫的?”。孫名亞笑道:“不妨,回四爺,賊營中飢一頓飽一頓,搶到糧先緊着馬隊,步卒與馬夫常年吃不上菜,易得夜盲”,又道,“這幾日擾了朱大人,也是怪,俄們山西的蘿蔔糠了咬不動,你們河南的蘿蔔糠了成洞洞,還是脆的”。劉洪起聞言想了想,不覺大笑,道:“老孫呀老孫,那是蓮菜”。此言一出,一片鬨笑。見孫名亞不解的神情,劉洪起道:“蓮菜便是藕,書上沒見過?”。孫名亞這才噢了一聲,道:“紅藕香殘玉簟秋,誤入藕花深處,絲藕清如雪,有幸,有幸”。眾人又是一片譏笑。

已近黃昏,前方是靜默的大山,劉洪超道:“張五平敢劫哥的馬,起先他抱咱的粗腿,年時跑上二三百里,走親戚挎小籃,拎上幾條糟魚,專意來與咱拜節。仔細頭,小毛耗氣地,莫見過他大方過一回,又肯賴帳,誰使正眼瞧他?世道竟是反過來了,鼻涕往上流了”。三弟劉洪道在一旁道:“這龜孫是啥人,誰不知曉?有千錢想萬錢,做了皇帝想成仙”。劉洪起笑道:“這世道還出來短路,寧叫稀溜溜,不叫斷流流,倒是個閑不住歇不起的,勤利得很。待我騰出手,送他一副棺材板,幾顆長命釘”。大堂哥劉洪勛忽道:“老二,郭三海據了平頭垛,一時需小心些”。劉洪起道:“離家才月把,又是三海,又是五平,亂鬨得這等的”。

前方出現一座山頭,是平頂的,山上有寨子,遠遠看去,山腳下一片燦爛,有深紅,也有淺紅,卻是一片薔薇叢,薔薇多刺,沿着山腳種一圈代替鐵絲網。這便是平頭垛,歷史上這裏也是劉洪起的葬身之處,他被圍於此,挨了清軍的冷箭。忽地,幾聲羊角號由寨上傳來,接着,幾騎斜刺里衝下,不多時,迎了過來。

一騎喝道,什麼人!“南贍部洲大明國河南布政司汝寧府西平縣,劉洪起”。聞聽劉洪起自報家門,一騎低語道,劉扁子!三弟劉洪道喝道,劉扁子也是它娘的你叫的?那騎笑道:“劉財東眼大,看不上咱們,以往你劉家兄弟多,又仗着崇王的勢,咱惹不起,可今個是啥情勢,還請這位兄弟還醒還醒,給些體面,兄弟承情得緊了”。劉洪起道,打寶寨路過,若是老哥不要買路錢,這便去了。那騎道,豈敢要劉掌家的買路錢,只是劉掌家下降,還請略待待,容俺通報寨主一聲。劉洪起只得抱拳,道一聲有勞。

兩騎打馬回了寨子。眾人候了一會,只見寨上白旗搖動,劉洪勛一夾馬腹,道一聲走!四十餘騎隆隆馳去。平頭垛上,一個嘍羅端着灰盆上了寨牆,灰盆里是幾根香,頭尾銜接,一根燒到尾部,便引燃下一根,乃是計時之用,放在灰盆里可以保證不滅。寨牆上立着一個挎刀的漢子,他目送着騎隊遠去,自語道,也是個閑不住的,如今啥情勢,還走鹽。又道,年把未見他了,這遼遠的,也看不真。此人正是郭三海,如今他手下不過二三百人,但是三年後的崇禎十年,他居然上了兵部尚書楊嗣昌的奏疏,楊嗣昌在奏疏中道:蒙聖上召問,臣對楊四,郭三海當初有人收拾,豈不可為殺賊勁兵,聖意似不以臣為妄語也。楊四是舞陽巨盜,手下有萬人,比郭三海實力大得多,說明郭三海在不久后,實力會有一次大躍升,才會進入楊嗣昌的奏疏。這份奏疏寫於崇禎十年八月,說明在此之前,楊嗣昌就對崇禎說過,應該收服河南土寇楊四,郭三海,而不是剿滅,又說明在之前的之前,楊四與郭三海已然被剿滅了,所以從現在算起,郭三海的有生之年,也就一兩年了,當然,這是原本的歷史。

騎隊終於不再沿着汝河向北走,在一個岔道前,拐向了西北,西平縣劉樓在西平縣城西南五十里,劉樓與南陽府的舞陽縣接壤。與騎隊一起折向西的,還有北邊數十裡外的汝河。若是溯流而上,汝水到了西平縣城,便往西一拐,成了東西向,朝舞陽山區而去。

二更時分,西平縣西南二十里,璞笠山。兩座不大的山頭之間拉了道石牆,與石牆銜接的是被鏟得垂直的山坡。大門居然是柳條編的,這裏並不是堡寨,只是一處鹽場,兩山之間有兩口鹽井以及數十間草房,管事的是崇王府的人,而劉洪起只管販運。這裏兩山之間既有鹽井,也有水井,而類似平頭垛那種地方,雖然險要,山上卻沒有水源,不是定基之所。的的蹄聲中,一隊火把向兩山間的這道石牆馳來,待馳到大門前,卻發現大門敞着,劉洪起一馬當先,執着火把衝進了鹽場的黑暗。

片刻后,劉洪起立在鹽井的轆轤旁,藉著十幾隻火把的光亮,再次看了看地上的屍骸,他道,且宿一晚。劉洪超道:“侯鷺鷥這婊孫,真敢下手”。劉洪起道:“急啥,生恁大的氣,臉白不喇地,這裏吃的穿的,使的用的,喘氣不喘氣的,又不是咱的,管事的加崩子跑了,叫他給主子遞個信,咱的火藥,糧食管許能早些到”。大堂哥劉洪勛道:“老侯這龜孫咋是這哩,看把他得勁兒地,這就真當賊了?不叫人素凈,不知道臉是啥。老二,家下人遷到這,做何生理?”。劉洪起道:“有鹽有鐵,何愁營生?”。劉洪勛道,鹽鐵是朝廷的,崇王開這鹽井,也是不敢聲張。劉洪起道:“往後只會亂鬨得更甚,是朝廷求咱,不是咱求朝廷,只要強兵在手,私開這點鹽鐵算啥”。劉洪勛道,老二,這話可不是好耍!孫名亞忽道:“先生將才說的鐵在何處?”。劉洪起一指兩側的山坡,道,用鐵礦石築寨牆,俺還捨不得哩。

六天後。

這是一座土黃基調的村莊,路是土黃,牆是土黃,土黃得單調孤寂,幾株綠意不過是土黃的點綴,這裏叫劉樓。莊子四周散落着些磚牆瓦院,主人多是劉洪起的堂兄弟,五年前,劉洪起販私鹽的事業與官僚資本崇王結合后,劉洪起便漸漸發跡了,在劉樓首先富裕了起來,他先富不忘帶后富,便將本家引入了這個勾當,不然他劉洪起還要再富裕些。

村西的田野上有一座大院,佔地數十畝,前院是馬廄以及家丁的號房,後院又分為東西兩個跨院,那是主人以及貴賓的居所。後院正中是一盤石磨,石磨左右,兩座月門相向而對,月門后是東跨院與西跨院。建築一色的的青磚,通往各房各院的甬路也由立起來的青磚鋪就,細看,青磚簇新。此時,一頭帶着眼罩的黑驢正在拉磨,旁邊有兩個婆子用紗籮將磨過的麵粉細細搖篩,麵粉落入巴斗中,紗籮中剩下的則是麩子,小麥要磨三次,篩三次,頭遍磨過,只能篩出少許麵粉,還需磨第二遍,磨過再篩,如是者三。一百斤小麥能磨出八十斤麵粉,二十斤麩子,這二十斤麩子是牲口的精料,也是窮人的配料,比如豬草和牛馬食的乾草,都要和麩子混和。窮人食的粗糧中也往往兌入麩子,窩頭表皮上粗糙不平,就是因為兌入了麩子,所以麩子是這個時代的添加劑,加與不加,加多少,視經濟情況而定。一百斤小麥,人工推磨,得兩三個時辰才能磨完,也就是五六個小時,驢拉磨也得一兩個時辰,所以磨面的勞動強度很大,在清末,最先興起的輕工業,一是紡織,二是麵粉廠。

麵粉之外,一等的粗糧是黃米,就是小米,二等的粗糧是高梁,三等的粗糧是蕎麥,四等的八成就是黑豆了,那也是牲口的口糧。至於麩子,也就是糠,連粗糧也不算,如果窮到極致,那隻能吃糠窩窩。

這座許拐子口中花落天宮的宅子,被白蝴蝶,螞蚱,池塘里的蘆葦與菱角,田野上結着紅果的枸杞,野梨,以及茂盛的莊稼環繞。當然,田野上還有黑蝴蝶,當地人叫黑老婆,喜鵲,當地人叫麻嘎子,黃鸝,當地人叫黃瓜妞,一同構成了自然的野趣。田野上,星星點點的棉白當中,村婦腰裏繫着塊包袱皮,正在棉田裏摘棉花,她們將摘下的棉花寨進腰間的包袱里。摘棉花時,棉桃咧開了四個尖兒,扎手,所以做什麼都需要技巧。宅西邊的池塘邊,一個漢子正蹲在岸邊淘洗一籃小麥,只見他猛地將籃子提起,籃中便多了一條金黃色的鯰魚,這種魚有牙,有長長的須,是迷你版的鯊魚,據庄士腦海中殘存的童年記憶,當年在老家,有人說,給誰的魚塘中放幾條鯰魚,禍害禍害。總之,這個時代有許多野趣。

東跨院裏有一眼不大的井,尺把高的井台上鐫着一個福字,水井旁,一棵雁過紅結出一樹的紅果點綴着小院,也點綴着劉洪起火紅的日子。屋中,一張桌案衝著門,乃是先生端坐之所,幾張小些的桌案在下面,乃是一處教學的書房。劉洪起坐在桌案后,將一本《朱子集注》略翻翻,便扔到一邊,又抄起一本《新科利器》看了起來,象《新科利器》這種書叫時文,也就科舉考試的範文。

劉洪起正看得專註,一陣咚咚聲中,打門外跑進來一個少年,那少年拎着一桿槍,前襟後背都漢濕了,他穿着馬扎,卷着褲腿,叫道:“割大秋了,這幾天二哥不在家,吃飽蹲,疤喇眼子,豁巴牙子幾個逼將的都孬着哩,黑里貓薅咱的莊稼,昨個,矮巴子那個熊貨老婆在地里,將咱的花往褲襠里塞,在庄頭叫俺拿着了,俺又不好扒她的褲子。他奶奶的,都啃上咱了”。花就是棉花。劉洪起聞言,嘆了一聲,只得丟了書本,道:“罷了,他們也摸撈不幾天了,明個呂店的王掌柜來,我要典地,只留三十畝與你嫂子過活,我在家裏也停不了幾天,還要指着你照應,你不隨我去璞笠山吧”。十二弟劉洪越吃驚道:“二哥準定去璞笠山大幹?二哥那些夢準不準?今個雖是鬧賊,咱這地面也還安穩”。劉洪起只道:“你今年也十六了,原本要與你說門親,一時顧不上,打個瞪吧”,他又打量了一眼劉洪越,道:“長成大身梁了,頭幾年還是半截頭娃娃,日月走得歡呀”,接着又盯着劉洪越的腿道:“腿肚子下來了,不長了,個頭也夠使了,去,將兩個小的喚來”。劉洪越本想與劉洪起嘮上幾句,一時卻不知從何說起,只得無聲地退下。

大丫二丫是劉洪起的兩個兒子,這樣起小名是為了混淆視聽,讓閻王爺不知是男是女,當兩個小鬼來到書房門前時,爹正與新來的孫先生說話。一本《新科利器》被劉洪起捲成筒狀抓在手裏,劉洪起道:“待我均開工夫哇,別急”。孫名亞坐在一旁道:“切不可辜負了光陰,白白地昏迷一世,這八股學問,我雖不通,已近天命之年,連個副車半截子功名也沒掙到,但俄觀先生的資質,也還居着一步前程”。副車就是副榜,也就是副舉人,副舉人不能考進士,最大的用處就是不用象秀才那樣,年年被縣裏的教諭來個期終考試,所以副舉人要自由些。劉洪起道:“到了這爾立之年,方覺知識漸開,再看這《新科利器》,倒是瞧出些端倪,過去竟似豬油蒙了心,又撞着個誤人子弟的老冬烘,讀不通,自然讀得苦,不願讀,這迂闊書獃子,不可再誤兩個小的,明日便開發了他”。孫名亞聞言,皺了皺眉,因為古代的所謂師道,要解僱一個老師,是輕易做不得的。

劉洪起將《新科利器》放回案上,掃了最後一眼,嘆道:“假我三年,副車可期,卻是顧不及了”。孫名亞心道,你一個老童生,這話也託大了些。這時,兩個小廝立在門前,一個手裏提着蟈蟈籠子,另一個脖子上掛着彈弓。倆小廝,年紀小的那個還留着個鱉尾兒,就是腦後留着一指長的小辮。劉洪起看着兩個兒子的光腳丫子,斥道:“又到哪野張哩,臉跟花狗腚樣,兩個老臟包。赤巴腳,不拉蓋子上都是泥,天都到多咱了,凍着了不得請先兒?來與孫先生見禮,往後孫先生教恁們念書”。不拉蓋子就是膝蓋,先兒就是先生,劉洪起又沖孫名亞道:“我的兩個不成器的嬌疙瘩,大的十歲了,二的八歲,成天駒龍蹦跳哩光知道玩,說到讀書,駑鈍得緊,少不得老孫你嘴皮子說得焦黃”。孫名亞道:“學生如今居停異地,還待往家中看看”。劉洪起道:“老孫,不是我不叫你回去,一路不太平,你家中還有何人?回去不過傷心慘目罷了,留下!若是做蒙師屈了才,便隨我做一番大事!”。大丫二丫沖孫名亞施了禮,又看着劉洪起。劉洪起起身來到大丫身前,捋起大丫的袖子,見胳膊上被劃出一道道血痕,劉洪起道:“捉蟈蟈,叫穀子葉划的。沒馬唧嘹子了,你改行捅馬蜂窩了。我屋裏那蚊帳杆子,頭子燎得烏黑,是叫你拿去,裹上棉花,燎馬蜂窩了,糙蛋蟲兒”,馬唧嘹子就是知了。大丫抵賴道:“爹,俺是跟十二叔割露水劃得”。

劉洪起斥道:“白在這瞎撇,恁唬嗒鬼,恁十二叔都沒這勤利”。說到這,劉洪起心中一嘆,他記得陳賡大將對小孩很放縱,怎麼調皮都沒關係,但有一點,絕不許說謊,如果小孩說謊,陳賡會勃然大怒,就這條底線。自已是不是也該有條底線?自已在後世沒做過父親,該如何教育小孩這可是天大的事,一代代王朝的末落都是在接班人的教育上出了問題。他也知道這樣數落小孩不好,好孩子是誇出來的,不是罵出來的,但劉洪起體內有股訓斥小孩的慣性,有一堆廢話為這倆小廝預備着,這堆廢話源自被庄士奪了舍的這顆不聰明的大腦。庄士心道,最後一次,把體內這堆廢話釋放完,以後在教育問題上改弦更張。

劉洪起又斥道:“一對遊逛皮,光顧住玩了,摸魚爬樹透精透能,就是念書一搦搦兒精能勁也沒有,彎里捂弄,戳戳擠擠哩躲奸溜滑,不沾墨兒,夠什麼料,養這樣的孩兒就簍兒不指收。我苦筋巴力,剜窟打洞,撅腚凹腰哩給恁倆掙家業,指不定我哪天直着腳去了,恁與恁兄弟就等着當倒卧,還不知道今個是個啥情勢”。說著,他接過蟈蟈籠子看了看,道:“鐵頭青,拿去餵雞”,又看了看籠子,道:“寶塔頂,十二叔給你編的?還是我教他的,唉,你把一半的心思放在念書上,你爹也少勞煩些,”。大丫只道,爹,俺要學拳。劉洪起哼了一聲。孫名亞只是微笑不語,二丫站在一旁,這時,打門外忽地飛進來一隻小鳥,繞着二丫亂飛亂啄。

劉洪起見之,神色徒變,沖二丫怒道:“怪羔兒,又掏鳥蛋了?恁給我記着,壞人可殺,小蟲兒無辜,再掏鳥蛋,一頓結果了你!”。說罷,拉過二丫,沖二丫屁股重重一掌,將二丫打得咧嘴欲哭。孫名亞連忙上前勸阻,道:“是只氣死鳥,養不住,蛋蛋不煮着吃了留着作甚”。劉洪起對二丫教訓道:“我從信陽一路過來,多少人家破人亡,你掏鳥蛋,可想過,有一天杆子將你掏了去,恁娘咋活?小蟲兒就沒有娘?二郎寨的侯鷺鷥就是掏人家鳥蛋的鱉孫,恁跟他學?”。小蟲兒便是小鳥,是河南土話。劉洪起又道:“黑價到我屋來,我與恁倆講古,講講流賊杆子乾的壞事”。兩個小廝一聽父親要講古,就象後世,村裡通知晚上要放電影一樣興奮,興緻頓時高漲起來。

這時,劉洪起沖大丫斥道:“小廝這等作怪,指甲也不鉸鉸,留着好挖人,個熊貨,不是好黃子”。二丫在一旁吃吃笑了起來。劉洪起道:“二丫,考考恁,玉不琢,不成器,後面咋念?”。二丫摸了摸頭,一指大丫,道:“俺都叫他替俺記着哩”。孫名亞在一旁聞言大笑。劉洪起哼了一聲,道:“再考考恁們,一斤鐵,一斤棉花,哪個重?”。二丫道,鐵重。劉洪起道:“白搭,少秤沒星地隨你娘”。大丫道,棉花重。劉洪起一聲悲嘆:“大妞唉,還是你靈醒”。大丫聞聽讚許,面露得色,道:“爹,俺要尅香油果子”。劉洪起道:“你尅星星,吃,吃,光記吃,兩個白板貨,我十七歲就在汝寧府耍錢,設局抽頭,多少公子哥被我哄得傾家蕩產還要謝我,咋生下恁兩個蠢東西,上輩子欠下的拉命債”。孫名亞在一旁聽得哈哈大笑。

大丫二丫出去后,劉洪起道:“自古誰為英雄?李世民算什麼英雄,李治不是他下的崽?劉備算什麼英雄,生個阿斗。就是我朝太祖,三世一過,到了宣宗,便號稱促織皇帝,世無真英雄,方才黑暗了幾千年,英雄不英雄,我只看可會教道兒孫”。這番話令孫名亞沉思,最後他腦海里浮現的是,大丫手裏的蟈蟈籠子,他心道,既然你提到了促織皇帝,為何將才不奪過那蟈蟈籠子,摔在地上?他哪裏知道劉洪起的現代思維,劉洪起是主張小孩玩耍的,不會因為促織皇帝四個字就精神過敏,將兒子管教成小古板,喪失了童年樂趣。

下午時分。廳中聚攏了數十人,還有更多的人站在院中旁聽,這是一場劉氏家族會議。劉洪起當仁不讓地坐在主座,兩邊坐着上了年紀的長輩,這些長輩身後站着劉洪超等人。劉洪起道:“將才幾位叔爺說俺會踢騰事,這幾年,俺踢騰的走鹽這宗買賣,可曾被窩裏放屁,獨吞?以往是錢,以後是命,修寨子保命,家下人要在一坨擱勁干。我將產業盡數拿出,地也盤給了張舉人,咱劉樓不是安居之所,要還是摳摳巴巴地,待寨子修成,俺不管是親是疏,不得進寨居住”。

座中一個老者道:“扁頭,俺們進到寨子裏,你說淘鹽,煉鐵,這都是說說,或是崇王不叫俺淘鹽,鐵又未煉成,便是煉成了,也都是私鐵私鹽,犯着官司,這個不是馬臉齊糊的事兒”。劉洪起嘆了口氣,道:“難為”,他看向劉洪勛,道,大哥,你來說。劉洪勛道:“咱們做晚輩的也不可強着眾位親長,寨子是願出力的建蓋,可寨子成了,那咱再要進寨子,當初修寨時你又沒出力,怎講?”。劉洪起道:“好講,那咱再要進寨,家裏的錢糧抽兩成,敢在外面私留的,打出寨子”。

一個老者道:“這兩成咋算?他在外間私藏,扁頭你長着三隻眼瞧着哩?一百兩銀子家業,說只有十兩,抽兩成只有二兩?”。另一個老者道:“這統不說,只說眼下修寨,各人出多少錢糧工役,又怎生算法?各家有窮有富,如何攤派”。隨即是一片嗡嗡聲,“老二向來不是胡轟之人,一猛里這是咋了,說話沒捆兒,見理不明,這娃娃哪裏不得勁哩。他舅呀,你一肚子老來見識,得教道教道二官兒”,“俺一個開醬園子的,本錢還是二官兒賞的,也不是甚有體面的舅爺”,“看你說的,堂堂一個舅爺,莫非是啥瓜葛親戚,二官兒要敢不聽,你使扁擔背他”,這時女人也擠進廳里要發言,又被自家男人趕出,亂得不成場面。

有人道:“窮吵鬧,富禱告,咱劉家今個不算是窮戶,合合順順地過日子,因甚亂鬨成這等的,不戳點事就心不悅”,有人道:“親戚遠着香,鄰居打高牆,一家人這般絕情,怕是挨着得太近了”,有人道:“是非只為多開口,煩惱皆因強出頭,扁頭,你逞啥能,說的叫個啥,八百個銅錢穿一串,不成調,祖宗當年一擔兩筐地到這和,好不易在這活了九代人,恁別要敗家”,有人道:“說的沒有唱得好,砍得沒有旋得圓,說哩怪好價,還會說釀點啥!”。有人搖頭道:“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大堂哥劉洪勛沖劉洪起叫道:“老二,這窩亂麻撕得清嗎?戳這晦氣,沒個穩當勁”。

吵嚷聲中,劉洪起想起了後世看過的電視,上面一個大學生村官,不知深淺,以為自已無所不能,到江西一個窮村裡當村長,結果,每天面對的也是這般景象吧,最後是被消磨了意氣吧,他真的無所不能么?無所不能的前提,是手握生殺大權。念及此,劉洪起叫道:“議了幾天了,一釀兒事也辦不成。三人和尚沒水吃,掂把掂把,恁們不夠成色,我要是再與恁們議事,叫老鴰摘了眼珠子,你們便等着賊寇來抄家滅門,指望啥地。外間有的是流民,我扁頭寧肯與流民一同守寨,也不與家下摻和”,說罷拂袖而去。

傍晚,劉洪起出了院子,立在田野上,看着夕陽,久久不語。腦海中是“有產者,無產者,共產者”,他久久思。

“先生”,有人在身後叫道。劉洪起轉身看着孫名亞,孫名亞道:“先生心太急,諸人豈能都和先生一般”。劉洪起道:“我急於集中物力,也急於公允,有人出的多,有人出的少,心下總是不甘”。孫名亞聞言心中一嘆,他不知這一片公心,在這險惡的世間,是好事還是壞事。

“無產共產只需分配,而無捐輸,管理簡便,易立軍法易建獨裁。流民為無產者,有良心的人為共產者,余者皆為有產者,有產者藏私,難以匯聚物力,亦失公允,管理繁雜,難遵調度”,迎着夕陽,劉洪起喃喃自語。

當夜,劉洪起進入了夢鄉。他站在一棵筆直的大樹下,誤聽人言,說樹上有鳳凰,他在樹下等呀等,終於等到樹上掉下了一隻雛鳥。劉洪起拾起雛鳥,當成鳳凰養了起來,他在唇上粘了些米粒,任由雛鳥叨啄,他悉心照料這隻雛鳥。雛鳥漸漸長成,卻是麻雀的樣子,劉洪起十分失望,但仍然對雛鳥嚴加管教,教它本領,但這隻雛鳥卻不大願學,還資性駑鈍。有一回,劉洪起氣急了,照這隻雛鳥背後重重打了一拳,將小鳥打得背過氣去。劉洪起連忙將小鳥抱在懷中,小鳥在劉洪起懷中說了些感謝養育之恩的話,最後要求叫劉洪起一聲爸爸。劉洪起將耳朵湊在小鳥嘴邊,聽了一句氣若遊絲的爸爸,小鳥便死了。劉洪起泣不成聲。

啊啊的喊叫聲中,大丫二丫驚恐地搖晃着劉洪起,“爹”,“爹”,劉洪起終於醒了,他心臟狂跳,兩眼盈着淚水。他呆了一呆,便一手一個,將大丫二丫緊緊摟在懷中。“不管是不是我下的蛋,也不管是不是鳳凰蛋,我只管這一聲爹是真的”,劉洪起體內這樓幽魂自語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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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造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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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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