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驅逐

第9章 驅逐

兩山之間有兩口鹽井一口水井,茅屋十餘座,由於煮鹽,山頭已被砍伐一空。崇禎七年九月九日,山上響起哼嗨哼嗨的打夯聲,人們如工蟻般忙碌,山腳下十餘口大鍋冒着熱氣。一旁還停了七八輛四輪大車,正往下卸糧食。

只有兩個人坐在山腳閑話。

老吳道:“這劉二,弄得眾叛親離,跌倒了自已爬,望人扶都是假”。另一個年輕人道:“老吳,你真要走?”。老吳道:“伍二前個走了,約俺同道,他去江南,俺在江南沒有親故,不去”。年輕人道:“老吳,你多咱走?”。老吳道:“也說不得,今個走了,沒個走奔,待哪天官兵來了,俺還去投軍”。年輕人道:“似老吳恁這般夜不收,軍中是搶着要的。老吳,你是啥咱晚兒到這兒哩?”。老吳道:“有二年了,郭虎,你不走?隨俺投軍,你那郭家槍也算一絕”。

郭虎道:“劉大哥待俺不薄。唉,十天走了十幾個兄弟,想想真沒意思”。老吳道:“劉二不是說么,走的是被篩子篩出去的,連告辭也不必,他豈拿走的人當兄弟。長短家家有,炎涼處處同”。郭虎聞言不語。過了一會,老吳道:“他只拿他姓劉的當兄弟,不走,在這裏也難熬出頭,兄弟,你與我投軍去,就憑你那身手——”。

郭虎聞言,立起身,道:“老吳這話說岔了,在這坐着白話不雅相,俺還要幹活,不見當家的都在扛活”,說罷,郭虎走到一堆磚前,蹲下去,將磚背起,吃力地向山上爬去。老吳在他身後搖了搖頭,低語道:“人富水也甜,官大屁也香”,接着,他揪了一根草銜在嘴裏,百無聊賴地看了看日頭,道:“窮忍着,富耐着,睡不着俺迷瞪着”,就如那天在河邊的張五平一般,雙手一叉,枕在腦後,躺了下來。

山腰上,“歇一下下”,孫名亞說罷,便與劉洪起一同彎腰,將木頭放了下去,孫名亞坐在地上,喘息着,呻吟着,捶腿砸背,一件小褂已然汗濕。在任何組織里,你都別想讓一個帳房先生,教書先生,甚至軍師,象孫名亞這樣干粗活,但劉洪起的組織除外,劉洪起對組織要佣有絕對的權威,絕對的控制,這是事業成功的前提。庄士以為,後世的君主權威被民主破壞了,老闆權威被董事會破壞了,這是後世的亂源。即組織喪失了真正的首腦,所謂民主制度,在庄士看來,就是斬首制度,斬除首腦,讓組織陷入台灣,菲律賓,印度,非洲那種混亂,庄士絕不允許有人破壞他的權威,他是一個徹底的獨裁主義者。

這時,劉洪起卻冷眼看着山下,道:“老孫,聽說闖將李自成,學鍛不成,當覓漢枕着鋤把子睡,死賴怕動彈,咱這廂也有李自成”。孫名亞道:“也不是做甚都不成,做賊就成”。劉洪起聞言哼了一聲。

孫名亞解勸道:“咱的李自成走得差不多了,先生消消氣,莫形諸顏色,不痴不聾做不得家翁”。劉洪起聞言,奇怪地看着孫名亞,半晌方道:“晉惠帝便是個痴子,做得好家翁。老孫你若是這般想法,算我看錯了人。那天在汝陽雨地里,我說往後叫你老孫,這才幾天,你便忘了?”。孫名亞疑惑道:“先生是要——”。劉洪起道:“叫你老孫,是為了我做頭領的威信,我對先生尚不假顏色,卻要讓個丘八開染坊,俺不是當今,慣那些軍閥出來。甚不聾不痴,你這叫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就要吃不好意思的虧,世上不好意思的虧可有得吃”。

不好意思這句話一再出現在明清小說中,原來明朝也這麼說話,而丘八這個詞民國才有。孫名亞不由暗暗緊張,這伙粗人都是要臉的,又都有蠻力,要是鬧將起來,此事楚結。楚就是痛,結便是糾結,楚結便是又痛又糾結。

又閑話了一會,二人起身,劉洪起笑道:“叫先生扛木頭,斯文掃地”。孫名亞道:“你扛下頭,俄扛上頭,若還扛不動,白在賊營里做了兩年粗役”,又道:“俄若不扛,恁會不會象待丘八那般待俄”,卻不聞劉洪起回話,孫名亞回頭看了一眼,沒從劉洪起臉上瞧出啥端倪,老孫轉回頭,迎着山坡吃力地向上爬,心中卻說不出是沉重還是莊重。

行了不遠,迎面下來幾個人,為首的一身大紅大紫的衣衫,邊走邊用帕子捂住鼻子,等走近了,那人看見老孫身後的劉洪起,尖銳地叫道:“喲哎,劉夥計,洒家尋了你半天,你卻在這扛活。劉夥計,南路的鹽你走不走了,南邊鬧賊也只是一時,你也與王爺稟告清楚”。

劉洪起放下木頭,笑道:“俺就愛見錢老公這一嘴京調調”,錢太監道:“與你說了多少次,洒家是北直隸肅寧縣人,會甚京腔”。劉洪起笑道:“原來與魏公忠賢同鄉,廠臣忠,廠臣公,廠臣不愛錢,廠臣為國為民,魏公公千古奇冤”。錢太監沉下臉道:“胡唚!魏逆是欽案,劉夥計,你怎這個腔口?越發不老成,洒家記得你從前不是這個性子,一發頑皮得可厭。劉夥計,你藉著王爺的糧,白使着王爺的地,修這寨子,虧不盡洒家今天伸頭看了一眼,這一眼也沒經住呀,王爺叫你將寨子圍着兩口鹽井,你卻將寨子圍着山頂”。

劉洪起道:“要圍鹽井,就得將南北二山圍起來,周長九里,得多少使費,多少兵守御?那天世子說了,賊人又不得將這兩口井挖了去,守鹽井做甚,俺在山上立座寨子,賊來了,夥計管家也有個地方藏身,不然誰敢在這裏汲鹵煮鹽?”。錢太監道:“你這巧嘴說的,洒家若非走了這遭,王爺還蒙在鼓裏,你狠命地向王爺借糧,做得甚圈套?虧得洒家還帶了這幾車糧來,你便是這般與王爺儘力的?你曉得不,為了你買火藥,王爺請黃元功給州府行文,豈料那黃元功不肯,王爺已動本參劾黃元功了,全是為了你!”。汝寧知府黃元功一向與崇王朱由樻不對付,這次朱由樻不過是尋了個由頭參劾黃元功。但劉洪起得領這份情,劉洪起只得道,叫王爺掛心了。錢太監問你這寨子如何修?

劉洪起道:“兩山之間如何築寨?不得將這兩座山頭也圈進寨里?如此寨牆周長九里,比西平縣城還大,俺如何修得起守得住?此事錢公公不必主張,俺寫封信,畫張圖,錢公公帶回上覆王爺”。錢太監道一聲瞎話!正待發怒,孫名亞卻上前打圓場,錢太監見孫名亞蓬着頭,穿着破爛,道你是何人?劉洪起道:“這是俺的先生,山西生員,還望錢公略給些體面”。錢太監才沒對孫名亞不敬。

望着錢太監下山的背影,孫名亞道:“錢到公事辦,火到豬頭爛,拿五十兩銀子,打發這閹狗”。劉洪起悲哀道:“只有些散碎銀子,拿不出手,先前那二百兩馬蹄金已熔過了,還未換作銀子,你去拿十兩金子喂狗”。孫名亞領了劉洪起的言語,匆匆追錢太監去了。

劉洪起吭哧着將水桶粗的木頭獨自扛到山頂,坐在石頭上直喘,郭黃臉上前道:“你這一喘,還有人敢偷懶”。劉洪起道:“山下便有一人”,說罷,起身下山。

“也沒個良賤光景,到底是營里吃雙糧的夜不收,咱廟小,容不下恁。來人,數三十個黃錢,送吳教師走”,彷彿從天外飄來幾句,將在山腳下睡覺的老吳喚醒。老吳睜眼一看,只見劉洪起立在他身邊。老吳跳了起來,難為情地看着劉洪起。老吳是夜不收出身,所謂夜不收就是偵察兵,是精兵中的精兵。

劉洪起道:“你將才與郭虎嘀咕甚?你又能嘀咕甚?你是甚人俺不曉得?貪賭戀娼,好個勤利人,好個教師”。教師就是教頭。劉洪起又罵道,瘋狗肚裏沒好肉。老吳聞言色變,怒道:“還請劉爺留些體面”。

“是你自家不給自家體面”。

“你,哼——”。

劉洪起道:“今天我便拿你提點眾人,往後咱劉家軍一說起來就是,你咋象吳敬傑那般不成器”。老吳怒道:“在下既是不成器,還請領教劉掌家的拳腳,受教一二”。劉洪起道:“可見我平日太縱你,軍漢就是軍漢,你越敬他,他便越發不識抬舉”。老吳並不接話,只是做了一個請的手勢,要與劉洪起過招。

“吳敬傑,掌家的在山上扛活,你在山下歇晌,大千世界可有這個道理,掌柜的勸了你幾句,咋地,還欲想和掌柜的過招?來,來,我來領教領教你的吳家長拳”。忽有人在背後道,二人回頭一看,正是郭黃臉。郭黃臉在拉偏架,他明明聽劉洪起說瘋狗肚裏沒好肉,這也叫勸?

“咋了,掌家的又打忽閃了?”,有鏢師道,眾人圍了過來,打忽閃便是打雷。金皋道:“老吳,你真正成不得人了,今天是初幾?九月九,老婆孩子都下手,掌家的都在做活,你卻——好不曉事得緊,你是金枝玉葉,得嬌養着,不好乾動你的玉體?那咱我就想點點你,可一思謀,恁可是聽勸的”。劉洪超道:“老吳,恁這不是騷我么,一個是結拜哥哥,一個是家裏哥哥,叫我怎處?親向親,故向故,俺卻只向理”,卻是在責備老吳。劉洪超又道:“大哥還要留點地步,將這場氣丟開手,人多不好看象,老吳只是懶散些,又非專一昧了良心,往家裏扒撈了啥,莫叫兄弟們將一顆心跌在冰窯里”,他還待再說,劉洪起怒道:“守啥人,學啥人,守着巫婆跳大神。往後和這種人結拜,我打斷你的腿”。劉洪超急道:“哥,你咋這般說話,這便是你的不是了”。

劉洪起的這出是故意的,他就是想把老吳打發走,也不必說這些難聽話,但是如果客客氣氣,攆人的話反而說不出口,有些公司為了炒掉個工程師,甚至都謊稱公司不做了。因為平時張工李工叫着,攆人的話怎麼說得出口?這是庄士最反對的,他為什麼對孫名亞,連個孫先生也不叫?就是因為在後世的公司里,張工李工一叫,你就不好批評他,由着張工李工技術不做為,這成了啥公司文化?這樣的公司在後世占絕大多數。非獨公司,民國時期的一些軍閥團體,主帥和將領之間也是客客氣氣地,結果把團體搞渙散了,把一個專制團體,無形中搞成了合作團體,手下的將領想不合作就不合作,想把部隊拉走就拉走,張作霖的團體就是這樣,缺乏權威。馮玉祥的團體也是這樣,馮玉祥對將領只做到了該罵就罵,該打就打,但是卻不撤換,不法辦,結果石友三與韓復榘就叛主了,這就是縱容的結果。馮玉祥對石友三是不放心的,給石友三派了個參謀長,監視他,結果參謀長見石友三的軍紀很壞,聲稱回去控告他,半道上叫石友三截住活埋了。象石友三這種人,是老馮一手提拔起來的,後來發現問題,還派人監視什麼,直接撤換,甚至法辦的事,老馮對手下縱容了。這是中原大戰,他失利的原因之一。在庄士看來,該殺就殺,該罵就罵,零容忍,這樣才行。一些軍閥團體,一些公司,問題出在根上,從一開始,上面對下面就客客氣氣,形成了客氣文化,縱容文化,以後糾正起來就難了。

如果璞笠山是一家公司,那麼現在公司草創,劉洪起這一出,就是在為公司文化奠基。什麼公司文化,就是不存在什麼客客氣氣,不好意思的酸文假醋,一切為了權威,一切為了效率。

片刻后,吳敬傑向寨牆下的馬走去,他上馬後,從劉洪超手裏接過幾錠銀子,展手略事觀瞧,便將一錠銀子扔在地上,道:“越外加的俺不要,省得劉掌柜說你裏通外國”,又沖劉洪起叫道:“強中自有強中手,惡人自有惡人磨”,說罷,抖馬而去。

劉洪起望着吳敬傑的背影,冷笑道,耗子皮經不住四兩硝,離了狗屎還就不上地了。金皋嘟囔道,這般行事,叫人說句下氣話也不成,花眼狼這一去——

劉洪起不理會金皋,只對孫名亞道:“老孫,莫做好好先生,這種人留之何益?他一個打你三個,可若是群毆,一千個孫名亞殺三千個吳敬傑,你信不信?”。孫名亞心道,雖是越扶越醉,卻是將楚結的一件事處置了,這可不是個不好意思的主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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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造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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