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夜議

第10章 夜議

“沒享過一天福,沒一天心裏凈過,一輩子都是疙瘩繩,命啊。苦哇,從根苦到頂,八百年的旗杆,老光棍,打了一輩子寡漢條子,沒過成個人家,剩下這把老骨頭瞎熬,熬個啥,蠶老不中留,沒想頭了。一索子弔死,也沒個老材盛殮,想想不甘心。老了,受不得辛苦了,年小時,我要是有頭牛,一天犁十畝,可這世道就是片稀泥糊,任你再有囊氣,也經不住班兒里勒掯”,班兒里指的是衙役。一個年輕的聲音接道:“一個親人也尋不見哇,買賣也折騰倒了。他娘的,螞蚱急了也蹦三蹦,不怕雞把俺叨吃了,俺就跟着劉財東反亂反亂”,“休要胡說!個二馬蛋子,怪道都說恁娘自小寵恁,寵得不知天高地厚”。璞笠山一間黑暗的茅舍中,床鋪上一老一小兩個流民的話語。

隔壁一間茅舍卻點着燈,坑上一個婦女解開裹腳布,正在檢視開裂的腳後跟,旁邊一個婦人道:“小錢大姐,你的腳還小如俺的好些,咋也落到這哩?”。那婦人輕聲道:“婆婆作業,說俺是她六升黃米買來的,要將俺賣到門子裏,俺不跑不中”。旁邊的婦人聞聽,嘆道,做啥沒有做女人難。

油燈晦暗不明,映照着一屋子中世紀事物,在古典當中卻有個現代事物,劉洪起左手二指間,夾着一枚一點紅。煙草在十年前還是希罕物,而如今,許多人已司空見慣,煙葉從西北200裡外的襄城縣很容易弄到,只是大家對劉洪起的這種抽法略感新奇。看着劉洪起左手擎着煙捲,孫名亞心道,還是個左掛子,即左撇子。牆上掛着秤,還有算盤,還貼着副陳舊的對聯:雞聲茅月店,人跡板橋霜。窗台上放着一本落滿灰塵的書,封面上是《大誥》兩個字,卻是太祖搬發的刑律,家中放一本《大誥》,吃官司時便可減等,因此《大誥》是大明家家必備之物。牆角有幾個罈子,裏邊是便蛋,明代腌制便蛋的方法,大約是鴨蛋一百個,鹽一斤,草木灰五升,石灰一升,一月即成,不包泥,就是將蛋埋在灰堆里。

孫名亞用針尖挑着一枚黃豆,在燈油里蘸了一下,然後在燈上細細地烤,烤出一股麻油味,這個時代不捨得吃油,卻捨得用麻油做燈油。劉洪起看着孫名亞的動作,心道這也是門第人家出來的?許是在賊營養成的習慣。

二弟劉洪超的聲音在屋內迴響:“大眼炮敢對哥不敬,當下俺便想把扣倒,就他那點手段。只是老吳的事,哥原過當了些,老吳未跟大哥走鹽,不拿餉地跟着哥,哥如此不給體面”。六十幾個鏢師,走了十幾個,還有十個不拿餉地跟着劉洪起干,剩下的都跟劉洪勛走鹽去了,大堂哥劉洪勛與劉洪起分家了。郭黃臉道:“不肯跟大哥走鹽,卻跑來不拿餉地跟二哥廝混,還被二哥弄個沒體面,人做媒不肯嫁,鬼做媒嫁夜叉”。劉洪起笑道:“我可不是夜叉。狼筋拉不到狗腿上,他和咱不是一路人。人少怕甚,怕的是人多,走凈了方得乾淨,這幾百個流民不是人?正好重起爐灶。兵卒混雜些免不了,可將來你們都是大將,一個出了岔子,往後便塌了一方天,大將要篩選武藝,更要篩篩他的心是黑是白”。正說到這,忽聞外頭有女人叫喚:“快去尋些草木灰撒在炕上,燒水”。劉洪起出屋察看情況,卻是有流民的女人要生了,他吩咐將那剪刀之類的都用開水燙過。劉洪超罵道:“娘的,拖棍子要飯也不肯消停”。劉洪起只道茲事體大,茲事體大,誰也不知道他在說什麼。劉洪起說的茲事,指的是計劃生育,如果任由流民造人,會吃垮寨子,吃垮天下,庄士有個堂弟,憨吃愣撐,三歲時就趕上成人的飯量了,這是庄士親眼見過的。

眾人重新回到屋中議事,劉洪起道:“鄉兵不敵流賊,流賊不敵官軍,官軍不敵關寧精兵,關寧精兵又不敵東虜,鄉兵成了啥?墊底的料,成不了事,各寨鄉兵用親族,無軍法,優容有些武藝的,既是成不得事,便要反其道而行,我會叫花眼狼壞了我的軍法?”。

“老孫,報帳”,劉洪起道。

孫名亞愣了愣,道:“趁着秋收糧價低,穀子七錢一石,進了六百石,另有三千四百石已定下,卻派不出車——”。郭黃臉打斷道,掌家的買恁多糧做啥,夠養七八百人了,咱就四百多口。劉洪起道:“留銀子能吃還是能喝,糧!有多少糧就有多少人,往後糧價還不知漲到啥地步,河南府靈寶縣旱了一夏,如今七兩銀一石米,沒聽說?”。

劉洪勵是少數幾個跟從劉洪禮的堂弟之一,他問道:“寨子修在山上,無水,二哥咋知道流賊不會久困咱?”。劉洪起道:“待過罷了年,到了正月十五,闖逆高迎祥,殺人魔張獻忠,就會掘了鳳陽祖陵,皇上就會與流賊玩命,流賊就會流起來,成日價被追剿,沒工夫久困咱”。聞聽此言,眾人無不驚訝,金皋將信將疑道:“掌家的,恁夢得準不準,這可不是兒戲,需仔細了”。正在這時,忽聽外面有婆子叫道:“劉員外,大把兒,借秤鉤子使使,生不下”。大把兒就是車把式,這樣吆喝劉員外則是當家的意思,眾人不由笑起來,劉洪起起身,由牆上取下秤,交與那婆子,回身道,這可不是啥好笑的事兒。

劉洪起嘆了聲道:“招了四百多流民,三百多是婦孺,這買賣太虧,明個叫人去呂店進棉花,叫這些老婆彈棉花,織布,做棉衣縫棉被”。孫名亞聞言,起身應了一聲是。劉洪勵道:“二哥太仁義,招這些女人家沒腳的回來,夠什麼使,白吃飯”。劉洪起道:“那咋弄?將人家男人弄來,將女人娃娃攆走?人家也不幹”,又道:“也不是一點用沒用,婦女可頂半邊天”,心裏卻道,就是它娘的都裹了腳,這下連小半邊天也頂不住了。在諸人說話的同時,二弟劉洪超正在擺弄一隻木工鑽,他象拉二胡一樣,用橫棍拉豎棍,來迴旋轉。郭黃臉則騎在長凳上,他背後有一根竹篾高高豎起,由竹篾頂部引下繩索,繩索的另一頭纏着一根方形木棍。郭黃臉一拉繩索,方棍便旋轉,再一鬆手,繩索便被身後的竹篾帶回去,卻是一台木工車床,隨着方形軸承的來迴旋轉,一截木棍已被車成了圓,且內凹,成了滑輪模樣。劉洪起道:“象小孩家,擺治半天了,停一候再弄,議事哩”。郭黃臉道,這可不是喬張致,三年斧子五年錛,十年刨子學不真。劉洪超道,哥製得好神器。指的當然不是木工鑽和木工車床,那個早就有了。

金皋見狀性起,起身,由牆上摘下一張弓,這張弓卻是兩張弓疊合而成,兩弓之間夾着兩個滑輪,兩個滑輪之間繃著兩股弦,金皋拉了拉,道:“委實好,六石弓力,使這滑輪弓便成了九石,掌家的那夢果然不是白做的”。劉洪起道:“俺的能耐多着哩,遲些露,好多走掉些吳敬傑,不然都看俺能成事,還能分清個忠奸?”。孫名亞道:“此等利器,需嚴密關防”。劉洪勵道:“旁人瞧上一眼,就能仿,只怕走風是遲早”。劉洪起道:“待走風,再將此弓獻上,換件功勞”。

劉洪勵從金皋手中接過滑輪弓,道:“柘木難尋,若是制一百張竹弓,弓力雖強,使幾十下便不成了”。劉洪起道:“先做一百張竹弓,有事應付一場,往後俺再制銃,管保恁們沒見過”。諸人聞言又是期待。

崇禎年間的九月中旬,相當於後世的九月下旬,涼意漸起,年輪的指針又一次從夏走到了秋,屋外一陣涼風刮過,樹上幾片早逝的葉子無言地飄蕩而去。天上飄蕩的流雲,不時遮一下皎潔的月亮,每遮一下,便有小小的一塊,由棉白變作墨黑。

一聲啼哭傳來,孫名亞道,倒是個好兆頭。劉洪起命人將嬰兒抱來觀瞧,待婆子將嬰兒抱來,劉洪起沖那滿是褶子的小臉說了幾句違心話,注意力便被包裹嬰兒的破布吸引。他將那塊破佈展開,油燈下,只見中間是一個大大的鋦字,周圍是一些小字:鋦盆鋦碗鋦大缸,小盆小碗不漏湯,鋦過舊缸腌菜香。劉洪起問這塊破布從何而來,有人回道,是李二拾的。劉洪起吩咐道:“尋個鋦碗的來,有活叫他做”。孫名亞應了句是。婆子將嬰兒抱走後,郭黃臉關上門,道,掌家的尋鋦碗的幹啥,是看中了金剛鑽?劉洪起道,正是,又道,也不知鑽不鑽得動。

眾人繼續議事,郭黃臉道:“沒有官府的行文,火藥咋治,買硝都是違禁”。劉洪起道:“洪超,你是走西北路的,識得礦工,可知火藥是個甚行情?”。劉洪超道:“一百斤五兩銀,是不是八硝一硫一碳,俺卻不知”。劉洪起想了想,道:“明個跟我去魯山”。

劉洪超道:“不介,魯山俺識不得人,不勝去登封,郭虎是密縣西頭的,緊守着登封,挨着太室山鐵礦,回頭問問郭虎可有門路”。劉洪起道也罷,又對劉洪超道:“你平日驕狂了些,去登封挫挫你的性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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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造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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