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後事

第11章 後事

一盞昏黃的燈籠,暖暖地掛在天際,那是圓月。鍋屋,一燈如豆。除了兩口鍋,還有一隻瓦罐鑲在灶台里,這叫溫罐兒,是為了利用灶台的熱量將水加熱,卻是燒不開。李際遇的娘子又是燒鍋,又是炒菜,甚是忙亂,她將牆上的一掛臘肉取下,在鍋幫子上抹了一圈,便算放過油了,菜下鍋后,她翻炒了幾下,略事猶豫,又執起油燈,往鍋里傾倒了一點,燈里是豆油。堂屋隱隱傳來客人的聲音,“俺是販鹽的,咋不知北路出硝土,硝戶刮地霜為生,地霜泛白的硝多,叫硝土,地霜泛黑的鹽多,叫鹽土,這菜苦不嘰地,掌的是硝鹽?”。李際遇道:“見笑,為了一場人,老天爺不看顧眼兒,不得利路,家計淡薄,飯食苟簡,不成啥席面哩,劉掌柜莫嫌俺村貧”。李際遇這番話下來,半文半白,竟也是讀過書的。

劉洪起由身上摸出十兩銀子,擱在李際遇眼前,吟道:“天上星,朗朗稀,莫笑窮人穿破衣。都是苦出身,肩膀都一般齊,我自幼死了爹娘,連副材也沒有,排門告助,哭得一淚千行,末了也不過一領蘆席發送。我如今能抓撓幾個錢,前些年還餓得牙黃口臭,天地若有別樣安排,怕是早已淪為餓殍。擾了李哥的酒飯,李哥拿去,聊補家用”。李際遇推拒道:“火藥,劉掌柜要這許多,忙劫劫地,咱又不能偷盜礦上,礦上也無這許多”。劉洪起笑道:“可見李哥是個一老本等的,有些人說話不犯尋思,明明無法,卻說待俺設法”。

桌子上不過是些醬瓜,鹽筍,的確不成席面。這時,李際遇想了想,執起酒嗉子往劉洪起的杯中傾倒,道:“滿上。明個俺到炮坊,為劉掌柜集些火藥,莫嫌少,且候幾日,或多或少,不過意思罷了,或長或短,且待三五日”。劉洪起聞言,又待掏銀子,卻被李際遇按住,李際遇道:“俺去問問,又不費打點彌縫,炮坊識得開硝鋪的,且撮弄着看看”。劉洪起道:“八硝一磺,若再能購些硫磺便妥了”。李際遇聞言看向蔣發,笑道:“懷慶府李封村距蔣師傅家不足百里,蔣師傅可有意賺些銀錢使?”。

蔣發搖頭道:“硝磺違禁,你不省得,李封村有硫磺巡檢司,轉圈兒都是差役,沒個抓尋”。蔣發又望着劉洪起道:“俺瞧劉財東眉目間,愁悶着心腸,是為火藥?”。劉洪起搖了搖頭,只道另有它事,又道,這回還要尋個煉爐的師傅。

虛掩的門忽然開了,鄭樂密拎着一包東西進來,道:“劉掌柜問問三哥,俺可煉得成鐵”。李際遇沖劉洪起點了點頭。鄭樂密將幾斤滷肉倒進盤裏,蔣發道,叫劉掌柜破費了,鄭樂密坐下道:“成日受窮,只為趕這張嘴,要是跟劉掌柜去西平,待鐵煉成了,真給俺五十兩銀子?俺要是留下來,劉掌柜一個月給俺幾個銀子?”。劉洪起道:“我那寨中不關餉,有食同吃,有難同當,寨中還有幾個原是護鹽的教師,原先一個月七八兩的餉,也叫俺停了,幾十個教師走了大半,只剩這十個,這是俺立的規矩,不關餉方能招致四方君子”。

蔣發聞言,微微動容,不關餉方能招致四方君子,這裏邊似乎有些不俗的道理。鄭樂密卻失望地看向李際遇,李際遇道:“想去就去,別擱那意意思思。憑你自已拿主意,我替你剖斷不來,成天嚷襄呱呱地,劉財東是清靜仙家,你莫去攪混。劉財東,這大模大樣的東西,你受哩受不得?”。蔣發在一旁道:“你萬時得去,你走了俺也利亮利亮,你是個極會說話的,成天氣得人翻撥浪,是說不出的一宗苦”。鄭樂密對蔣發道:“老乾家你打啥框腔,成天哭臉洒洒,看着難心人”,老乾家就是老專家,打框腔就是不相干人的亂說話,看着難心人就是看着難受。李際遇對劉洪起笑道:“這東西我替劉爺把把底,資性是有的,只在習武上,旁的,心裏沒個分寸,不老成得緊”。鄭樂密不滿道:“誰不老成,假枉好人,我坐這穩塔樣,是你這杌子腿翹空着,俺坐着才晃”,大家都聽笑了。

昏暗中,鄭樂密酒足飯飽,由掃帚上折下一根細枝,邊剔牙邊聽劉洪起白話。劉洪起道:“自古以來,杆子得有幾十萬股,沒有一股能成事,壞就壞在大塊分金銀,將事業緊緊斷送,黃白之物,將四方豺狼招致來。我鉤子上不放蛐蟮,這便見着了人心”。停了停,劉洪起又道:“在下並非紅了眼要造反,成王敗寇地,咱老墳里沒那股氣,亂世求自保罷了”。

蔣發道:“燈不撥不亮,這話有意思多着哩,可也算是一段深心,劉爺定是個前程人。劉爺寨中是怎生光景,不關餉,自家處得正大才中”。劉洪起道:“咱將身家拿出來修寨,平日與大家一個鍋里攪勺子”。蔣發嘆道:“劉掌柜叫人心裏透亮,這話可也能”。李際遇望着鄭樂密道:“傻孫,你雖會煉爐,可有本事將合寨的人煉成一氣?”,又道:“俺若不是家小拖累,便往投劉掌柜,煩劉掌柜契帶契帶”。

蔣發想了想,道:“不關餉,若是有借重外人處——”。劉洪起道:“不給餉,只給錢,二老虎來寨中,將煉鐵之術留下,拿五十兩銀子走人,如何?”。蔣發贊道:“留術不留人,免得壞了規矩”。

案桌上方懸着一隻籃子,籃子裏是些饃,籃子掛在一隻樹椏上,樹椏由繩子吊在房樑上。房樑上還貼着張發白的紅紙,紅紙上是個福字,這間草房也不知建於何時,卻是李際遇舅舅家的產業,南窯村並非是李際遇的家,而只是他姥娘家。

李際遇道:“姓姚的老子武舉兒生員,那年勾軍勾到俺頭上,俺使了二十兩銀子方得脫,借了姓姚的十兩,日後利滾利地便還不上了,這便將俺的幾畝地謀了去,俺在魯庄不得活,不得已遷到南窯舅家”。

五年後,李際遇終於扯旗放炮,震動中州,與劉洪起並列為河南三大土寇之二。劉洪起身後有一床被褥,紅被面上綉着鴛鴦,這張被面五年後將成為李際遇的軍旗。曾經放高利貸的武舉姚若時及其族人,後來被李際遇屠滅,李際遇的老家梁窯,被李際遇有選擇性地屠殺后,日後便更名為李窯。那時,李際遇老家所在的十八個莊子都修了寨,成了上下河十八寨,皆被李際遇攻滅。這是向北發展,李際遇攻滅了上下河十八寨,但是李際遇向東邊的密縣擴張時,卻遭到了張問明的強烈抗擊,屆時,鄭樂密與張問明站在一條戰線上。

在李際遇震動中州后,為了糧,時常打劫堡寨,成了忠義之士眼中的土寇,鄭樂密,郭龍,郭鳳,楊線匠,錢煩等人守護着張問明修築的超化寨,與李際遇屢屢拼殺。鄭樂密屢屢在劉背坡劫掠李際遇的糧隊,甚至,鄭樂密以鉤鐮槍擊殺了李際遇的叔父。後來,鄭樂密居然跑到李際遇的寨前大叫人過留名,雁過留聲,要單挑全寨人馬,李際遇的兵將蜂擁而出,亂箭齊發,鄭樂密就這麼奇怪地掛掉了。

而楊線匠在與李際遇大戰時,頭盔掉落,頭髮遮住視線,中了槍,為避免被俘,自戧而死。張問明的四子張濟,於超化寺設鴻門宴,李際遇中途逃席,一刀砍斷馬韁繩,打馬行至五龍寺,正見郭龍郭鳳堵在路口,郭龍一箭射去,李際遇一個鞍里藏身,卻跌落馬下,又從地上躍起追上馬,乃得脫。李際遇回去后大怒,興兵血洗超化寨。在李際遇攻擊超化寨時,郭龍郭鳳兄妹守在十字口的火堆旁血戰,封住超化寺的入口,超化寺才未失陷。

而蔣發,成了李際遇的部將。

屋中三人皆非凡俗之輩,而這棟破屋,又多麼象大明。東牆已有些傾危,若是白日繞到屋后觀看,能看到幾根粗大的棍子駐着牆,那些棍子已經發了霉,上面還長了蘑菇。老鼠也在東牆上的裂縫中不時地動靜着。燈花在搖曳在劉洪起的眸中,他體內的一縷魂魄去了童年,去了鄉間。

“劉掌柜——”,劉洪起聞言一驚,他抬起頭來,茫然地看着暗昏的屋子。“管待得不周,還叫劉掌柜破費,劉掌柜奔波了這些時日,累了,先歇着,便與蔣師傅在堂屋歇卧,可捨得?”。“叨擾了,啊,時才說鐵價——”。“俺豫鐵不值什麼,三十文一斤,若是晉鐵,五十文一斤”。

夜深了,黑暗中,太極第二代宗師蔣發枕在床西頭,道:“又是鐵,又是煤,又是火藥,色色齊備,象是要舉事一般”。劉洪起笑道:“蔣師傅不成到官府首我?”。蔣發道:“一老本等了一輩子,啥貴不吃啥,啥厲害不惹它,就是到老了,也是老頭坐搖籃裝孫,空學了一身本事,受了大半生作踐凌辱,這瞎頭摸掌的世道也該變變了,俺無家無後,如今還能動彈,到那天躺在床上挨哼,無人瞅睬,唉,沒想頭了”。劉洪起聞言,心中一驚,這是在戮哄自已造反哩。同時,心中又不禁惻然,他道:“待俺的寨子安穩了,蔣師傅便到寨中居住,如今寨子草創,寨中多是婦孺,也不知守住守不住,只怕連累了蔣師傅”。蔣發聞言一笑,道多謝劉掌柜好情,俺記下劉掌柜許過口了。

“蔣師傅中哪地張的?”。“由此往北百十里,過了黃河,溫縣,趙堡”。劉洪起卻早已不記得他年少時看過的小人書《偷拳》,故事發生在趙堡陳家溝。

將太極拳傳入陳家溝的蔣發,由於不姓陳,二百年後被陳氏後人否認,否認陳家溝的太極拳源於蔣發,也可能是清末綱常的淪喪,人們才敢如此欺師滅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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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造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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