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85船家
粉團洲上,不大的長淮衛城裏儘是廟,讓劉洪起想起一個說法,人們越痛苦,宗教就越發旺,印度的宗教事業就很發旺,南北朝時佛教就很興盛。長淮衛城,因為衛所和地方是兩個系統,你搞你的,我搞我的,經常在很近的距離內出現衛城與縣城州城府城兩座城。鳳陽八衛里只有長淮衛有衛城,皇陵衛以皇陵為衛城,鳳陽衛以臨淮縣為衛城,其它五衛的指揮使司都在中都城。
衛城裏雖是人跡廖落,卻還有幾處攤販,不似中都鬼城那般凄涼。眾人在路邊的麵條攤子上坐了下來。不大工夫,陳老二吐魯吐魯吃了兩三碗,王昺與王張國紀斯文地挑着麵條,陳老二用袖子一抹嘴,張開臭嘴就開始亂噴:“八月一聲雷,遍地都是賊。正月十五那一黑,咱衛城的人正在河裏放燈,我站在壩上,望見府城裏正在放花燈耍火龍,瞧着瞧着,見那野地里咋遍地都是星星,多出這些燈?心下叫了一聲不好,只見無數火把打西南過來,海一似直奔府城去了,流賊都進了城,塗山門那門樓子上還有些兵,流賊架起梯子就攻塗山門。咱們衛城,好在粉團洲還有些漕船,衛城的人都跑到了河北。只有高老指揮沒走,高老指揮,高秉秀,崇禎二年便辭了職司,由俺爺接任,那咱他已掛欠京通漕糧兩千七百石,老傢伙抽頭早,保全了身家。只是這番流賊來了,他合家還在挺覺,叫流賊拿住了,他大罵大嚷,聽說流賊使兩頭犍子牛拉他,老頭尋常也會幾手,年輕時算是個半吊子教師,開始還運氣,兩頭牛還拉不動他,流賊使刀往他襠下一喇,拉鋸開襠,他這一手就破了,立時撕作兩半,一地腸腸肚肚”。“啪”,王昺將筷子拍在桌上,喝道:“高大人忠貞自矢,完全名節,海內匹夫匹婦必聞而痛之,豈容你凌辱作踐,你那神明就全無半點內疚?”。張國紀也喝道:“起開!這裏也是你端坐所在,莫招人嫌憎”。
陳老二只得起身,嘴裏還嘀咕,那老傢伙不是好人,專常掐把人,倒顯得咱成了小人。王昺道,這把子匪徒太可惡。劉洪起卻看着麵食攤旁一個吹糖人的,小火爐上的鐵勺里盛着糖稀,貨郎架子上插放着糖人,只見此人手嘴並用,一邊吹一邊用把小攝子飛快地划啦,不大工夫,一隻氣泡就變成了一隻栩栩如生的豬頭。劉洪起心道,與後世吹玻璃的倒有幾分相似。忽地,一個衣衫破爛的老者沖了過來,衝著王昺的碗裏吐了幾口,抓起麵條就往嘴裏塞,一旁伺立的軍校急忙上前,一把將老者搡在地上,正欲喝罵,張國紀卻出言制止。王昺長嘆一聲,吩咐再盛兩碗麵條來管待這個花子,說罷起身往城外的粉團洲去了。
粉團洲上,衛城在西,十王陵在東。中午時分,岸邊一條小船旁,船家正蹲在河邊,他身後是沙灘,沙灘后則是陵牆外的柳林。那漢子將一隻水瓢沒在水中,正向一條水蛇召喚,“若是小白龍,就進到瓢里來”。終於,水蛇遊了過來,那漢子猛地起出水瓢,將水蛇舀出。他剛剛站起,只覺屁股挨了一腳,差點沒栽進河裏,他扭臉一看,只見陳老二正笑嬉嬉地沖他道,叫你皮着臉不睬。漢子急道:“別要擾了四大王”。陳老二道:“就你那爪子,跟撥燈棍樣,還想抓到真龍,啥四大王八大王,龍多不下雨”,陳老二旁邊一人笑道,快到碗裏來。此外陳老二身後還有兩個衣着莊重的老者,遠處還立着幾個兵。那漢子問道:“千斤二,你幾個治啥哩?”。原來陳老二姓陳,船家忌這個陳字,但凡遇到姓陳的,一律稱之為千斤,陳老二排行第二,就稱他為千金二。陳老二不滿道,又給我改姓,速去速回,來與幾位大人磕頭。那漢子應了一句,便捧着瓢往城中跑去。卻要將這條蛇送到廟裏,然後放到沙盤裏,這條蛇在沙盤上亂拱,劃出痕迹,再由和尚解讀這些痕迹的意義。這是一百年前昏君嘉靖的勾當,也是道士的勾當,但正如劉洪起說的,小廟和尚不懂經,和尚不懂佛法,便將道士的伎倆學去了哄人。
那漢子走後,張國紀與王昺順着跳板上船歇息,劉洪起與陳老二則立在沙灘上敘話。據陳老二介紹,鳳陽八衛,以皇陵衛地畝最多,有二十五萬畝,沒人敢侵奪皇陵衛的地畝,皇陵衛的軍官也不敢變賣地畝。而長淮衛的地畝僅存三萬畝,產糧三千石,這樣算來,難道一畝地只收十幾斤?可見這三萬畝地多半也是拋荒的。三千石糧只能養五六百人,即一百個家庭,要是按一家出一個正軍,難道長淮衛僅有一百個正軍?這還是遭流賊前的情況,如今衛里除去被殺的,逃亡的,只剩二三百人,青壯數十人。劉洪起聞言震驚,大明一個衛有五千多正軍,兩萬多家屬,經二百多年的禍害,長淮衛的人口僅余百分之一。整個中都八衛也只存數千人,雖然勾軍又勾來些,也是隨補隨逃。上班,就是到北京做苦役,也停了,漕運也停了,中都船廠更是停了。總而言之,中都留守司名存實亡。二百年前,河南,山東,中都,春秋兩班合計要出十六万旗軍到北京上班,但到了數十年前,便縮減至四萬人。中都如今已是白地,殘存的丁口廖廖可數。劉洪起問道,你父未去職前有幾畝地?陳高正道,朝廷的成法,衛指揮授田300畝,家父豈敢違法。又道,他們通同舞弊,將衛里的地畝變賣。“賣與何人?”,聞聽劉洪起問話,陳高正卻不回話。“憋死牛陳配琪,長淮衛地畝賣與何人!”,劉洪起喝道。終於,陳老二叫道:“武寧侯郭家,長興侯耿家,你可惹得起?”。
劉洪起扭頭沖船艙問道:“敢問駙馬爺,國丈爺。這武寧侯,長興侯,朝廷可動得?請二位爺說句有南有北的話”。靜默了片刻,王昺回道:“天塌下來有八個金剛抬着。你與公侯格氣,欲大快於中樞,去問皇上,莫問我”。張國紀則回道,這又是因甚的?劉洪起道:“衛所為弊久矣,除卻救得窮民,學生別無它腸,只欲在萬死中為百姓分一條生路。民苦役重,匱乏已,帝鄉尚且如此,學生不由投袂而起。將才駙馬爺天塌下來有八個金剛抬着一語,不覺愧對國恩,碌碌長安么?”。此言一出,張國紀一驚,不想王昺並不生氣,還改口道:“天不厭你,人奈你何?你既肝腸如雪,我便代你上疏,不過兩個國初的侯爺,包你一箭上垛。我已是白髮故人稀,怕什麼,你不怕便好”。劉洪起聞言不由一驚,天不厭我,人奈我何,這是自已對元默的狂言亂語,卻被元默報給了皇上,不然王昺從何處得知?劉洪起又算了算日子,自已在開封胡言亂語時,王昺正在大運河的船上,他又是咋知道自已這話的,不成是王昺到了鳳陽后,皇上還有密諭來,密諭中提到了自已的言行?只是無論是元默還是崇禎,都不知道劉洪起天不厭我的這個天,指的可不是他崇禎。
這時,張國紀道:“你若真肯實心辦事,不是假面嘎,憑嘴嗡,出了啥事,我去求懿安娘娘,自然替你周全周全。下回行事周祥些,莫要這般猛可里一下”。假面嘎就是玩虛套。劉洪起躬身回道:“趁我十年運,有病早來場。學生豈敢有身名俱泰之妄想”。王昺心道,你卻是病不找你,你去找病。“哎,自已年輕時又何嘗不是如此”,王昺心中一嘆。
劉洪起繼續問話,據陳配琪說,這裏居然還有一個中都船廠。劉洪起問船廠在何處,陳配琪往西南一指,說二十裡外有片湖泊,劉洪起問可叫龍湖。陳配琪道正是。劉洪起又問,東甌王陵可在湖邊?陳配琪奇道,莫非大人去過那廂?劉洪起微微一笑。
陳配琪上了船,熟練地掀開船尾的艙蓋,艙里一片水聲,水星淺到他臉上,他看了看,道:“鯰魚鬍子,二黃頭,八個爪,鰱子”,說罷,由水艙里摸出幾尾魚,拿到船頭,刮鱗,剖肚,去肝膽,最後將魚往鍋里一扔,舀了一瓢河水在鍋里,邊升火邊道,將才我嘴臭,叫二人大人沒吃飽,帶二人大人來嘗嘗鮮。王昺與張國紀坐在一旁只是含笑,點首,捋須,要是這二位會做飯,早已上手。劉洪起見狀,由面袋裏挖出半瓢高梁面,倒在盆里,就着河水和起了面。這時,只聽艙外有人唱道,“鏘鏘,鏘鏘,逮住指揮耍把戲,指揮聽見不願意,騎上大馬上陝西,大馬翻進山溝里。指揮摔得直瞪眼,你一刀,我一剜,疼得指揮直叫喚”,接着是一聲“你倒不外氣”,船家已進到艙中。陳配琪招呼道:“貴生,快給駙馬爺,國丈爺行禮”。貴生聞言一驚,愣了愣,隨即趴在船尾給兩個老的磕了四個頭,明代的規矩,給至尊之人要磕四個頭,而不是三個。
貴生起身後,與兩個老的又言說了幾句,王昺與張國紀只說艙中窄小,不必多禮。那貴生仍是不自在,只得尋出些蔥姜伺弄起來。艙中狹窄,王昺與張國紀起身下船,站在粉團洲上舉目四望。十王陵外的一片柳林令張國紀想起他在黃河岸邊的柳林村。十王陵的圍牆裏面則是一片桃李,圍牆修得不高,甚是寬厚,卻是做堤壩使的,原本十王陵有三道圍牆,最外層是一圈夯土牆,如今早已不存。前幾日,朱恭枵已祭過十王陵。
半個時辰后,艙中,貴生操起鍋鏟,剷出貼餅放在秫秫編的小筐里,都是高梁餅,餅子一半浸在魚湯里,一半露在魚湯外,一面焦黃,一面油亮,這種貼餅,河南話叫鍋耳巴子。鍋中燉的是草魚,當地人念白字,念成漕魚,即鯽魚。劉洪起坐在船頭,問道,可有醬豆子?陳高正與貴生疑惑地看着劉洪起。劉洪起自失地一笑,心道,八成因為辣椒還沒傳來,看來醬豆子是清朝之物了。醬豆子是庄士童年之物,就是醬黃豆,安徽的農民一冬天吃那個,吃得個個身高不超過一米六,劉洪起眼前這二位也差不多。
艙中有幅神像,這時,貴生捧着香對着神像念叨了幾句,正念叨着,陳配琪執着鍋鏟,對着鍋里的魚道,翻一翻。貴生不由怒視陳高正,道:“再要胡說,一腳踹你落水”。船家的忌諱頗多,在船上不能說翻這個字,就是買口鍋也是口朝上頂在頭上,絕不能口朝下,甚至拎條魚,魚頭也要朝上,因為如果魚頭朝下,寓意沉沒。江河雖然給了漁民相對的自由,但幾千年來,他們活得很瑣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