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86徙薪添水

第54章 86徙薪添水

“小大姐,才十六,不想站不想走,一天到晚低着頭,嫂嫂來問光害羞,拉着被子蒙上頭,嫂嫂看了嘿嘿笑,不要臉的死丫頭,十五六歲想女婿,問你害羞不害羞,床上蹦下小大姐,伸手就把嫂嫂摟”。淮河北岸傳來放牛娃的民謠。河面並不寬,民謠清晰可聞,張國紀立在粉團洲上,悠然神往,三百年前,說不定這個放牛娃便是太祖,抑或是東甌王湯和。“帝鄉民謠何其多也”,他嘆道。

“曾被賣糖君子哄,至今不信甜口人,國丈看此人如何?”,王昺在一旁悄聲問道。張國紀被拉回現實,他回道:“此人可不是甜口人。有尺水行尺船,此人尚是白身,每常大言灼灼,什麼為豫做一重藩籬,這是何等大話!如今又要得罪兩位侯爺,以學生觀之,此人卻是有尺水要行丈船”。張國紀的意思就是,這個人不知道自已是吃幾碗乾飯的。王昺聞言點了點頭,道:“卻也是思想着國家。甚區區夙心,甚圖報犬馬之報也,甚,敢偷玩日月,甚草土中人,此人若是坎上一頂浩然巾,一個副車也攘不住他,可煞作怪,他一介販私鹽的游棍,踅門踅戶出身,書讀得這般有成?”。張國紀道:“學生來時,當日歇在宿州文廟,遇着戶部侯大人的公子,叫侯方域,甚是年少才高,此人不知怎生一番言論,將侯公子折服。數日前,於承天門又遇着南京兵部尚書呂維祺,此人又是一番大論,竟將呂大人折服,學生就在當場”。

王昺驚問,他與呂大人說了甚?張國紀回道:“甚詞法,將詞分作幾宗,逐一歸類,竟是一絲不亂,某詞歸為某宗,便有一番用法,不同於彼宗,甚名詞,動詞,形容詞。待將這些詞使在話語中,又是一番歸宗,甚主語,謂語,賓語,狀語,這又是語法了,學生聽得也非全然明白,只覺得這一個詞法,一個語法,有些了得”。王昺聞聽罷,呆了一呆,點頭道:“雖非經國緯武之道,只怕是大儒也未能如此,此術莫非得自後世?”。張國紀問道,老皇親還疑心他便是那後世之人?王昺道:“又有何打緊,打緊的是他盡知後世之術,卻要挾朝廷,是何等心腸?”。張國紀聞言,嘆了口氣道:“聽元大人說,百計問他,他百計懶嘴對,一味以未嘗夢及敷衍。只願他稍懷一線忠義,莫成了我姑息寬慢。且看鐘離墓情形”。

王昺道:“一肚皮兩肋巴都是瞎話。鍾離墓之事,狡詞不足憑,只是無關軍國大事,我且不點破。此人心腸,便是些微說上些,為的也是朝廷酬功。出京前皇上吩咐,看看此人真偽,不想我都快到鳳陽了,皇上又下密詔,命我留意此人可是非常佐命之才”。張國紀聞言大感驚異。王昺道:“如今且不論他的法術,只論他的心術,你我可要看準了,不可有負聖上!”。張國紀沉重地點了點頭,道:“承老皇親教示。聖意懸懸,待此間事了回京,皇上問起,對此人如何敘功,老皇親怎生奏對?”。王昺道:“不拘河南何地,一千總足矣”。張國紀卻搖搖頭道:“這個左劈連兒只怕不是個柔順聽命的”。左劈連兒就是左撇子。王昺冷笑道:“若是那般,莫怪朝廷老包的鍘刀不認人”。

崇禎之所以下密詔,吩囑王昺考察劉洪起可是非常佐命之才,因為在王昺快邳州時,劉洪起在開封寫的《夢遺錄》到京了,崇禎看了兩天,就下了那份密詔。《夢遺錄》如今就放在孫名亞的案頭,不過叫《社會發展史》,此書描述了十六世紀到二十世紀的中外大事。在劉洪起看來,《夢遺錄》就象量子物理之類的基礎科學,可以公開發論文,科學家不分國界共同研討,因為從基礎科學到應用科學還很遙遠。那什麼是應用科學,比如怎麼練兵,怎麼用人,劉洪起是不大願意說的。《夢遺錄》裏邊的許多分析,在後世都看不到,比如路易十六是怎麼完蛋的,後世只會說因為路易十六腐敗,而在庄士看來,路易十六隻是不會鎮壓才完蛋。從來沒有一個君主因為腐敗亡國,都是因為在軍事上鎮壓不力才玩完,而儒家把道理都歪曲成腐敗亡國。群氓的忍受力是無限的,只要鎮壓得力,哪怕把天下所有的人都餓死也沒人敢造反,大明之所以流賊遍地,就是因為鎮壓乏力。難怪崇禎看了這些顛覆性的議論,要特意下一份密詔,命王昺考察劉洪起是否是王佐之才。

此時,船頭,劉洪起一邊燒火,一邊引誘對方說話。“或長或短,略微說說”,見對方不答,劉洪起由懷中摸出一錠銀子,扔在艙板上,道,拿去。貴生坐在一旁,看着艙板上的銀子足有五兩,相當於他幾個月所得,不由心中大動,卻不好去拾。劉洪起起身拾起那錠銀子,塞進他懷中。貴生一邊推拒一邊道:“你看看這”。陳配琪在一旁白了貴生一眼,道:“火到豬頭爛,錢到公事辦,這下聽使喚了?”。

貴生道:“咱這廂十年九荒,一有荒災那地便白扔了,一畝地一斗秫秫便換得,積糧便是為此”。陳高正罵道:“他八輩祖宗,侵冒了這些衛所地畝,收了這些投獻,還不知足。他家寄冒在皇陵衛的便有幾千畝”。劉洪起道,我說皇陵衛的地畝咋這麼多。陳配琪道:“萬曆年間清丈皇陵衛,清出十幾萬畝寄冒,他們將地寄冒在皇陵衛,旁人被影射不過便拋了地畝逃荒”。劉洪起問,何為影射?原來影射就是指你的鄰居跑了,你鄰居的糧賦便要算到你頭上,就是經濟連坐。這時,貴生道:“該!上迴流賊殺的都是皇陵衛的,陵牆軍被殺了千多口子!”。

小魚貼餅終於上桌了,一股鮮美飄來,劉洪起嘴裏一酸,他心道,但願鳳陽這塊肥肉也能這麼美味。陳配琪鑽出船篷,正要吆喝二位大人吃飯,他畢竟是官宦人家出來的,立時便覺得不妥,只得下了船,朝二位大人跑去。船篷下,貴生道:“陳大人在時,我托二哥再三央及,賣了屋子攪纏了許多,方辦了歇役,捉魚為生,落了半個自在,中都要使夫子時,我也不得免,一年總有三個月在中都應役。船上也算不得個藏頭豎棍的地方,沒女人這日子有啥味兒,王家的三丫,頭梳得溜光,臉擦得白白哩,想想都走身子,也不嫌咱年紀過杠,就是咱沒個歇處,哪天要是能掙個兩節院——”。走身子就是夢遺。

這時,陳配琪回到船上,聞言道:“原來回回你是虛招呼,碰上我這熱粘皮。到了你船上,你頓頓捨不得擱油,捨不得掌鹽,你這案子上怕是有二年都沒硌崩崩地擀過鹽了,步步都要打算盤,二細地,攢錢說女人哩。沒拖棍子要飯便是天爺保佑。貴生,有了千錢想萬錢,做了皇帝想成仙,莫要不知足”。貴生怒道:“我想成啥仙?我只是不想俺老李家斷了根,天妃宮的妙賢給俺批過八字,俺命中有子!”。

陳配琪道:“還想兩節院,這是想招駙馬哩?如今你這腰裏有幾個了。貴生,我是失了家事,有了無,你卻是無了有。想想前幾年你與史大人做活的光景,清早瞪眼茶,晌午照相湯,黑了變了樣,還是撈月亮,混得不象人形,餓死你個鱉羔子”。當年貴生托陳配琪辦的歇役就是停薪留職,只是不但要停薪,還要向衛里交錢才能歇成役,改做別的營生,向衛里繳的錢叫歇役錢。這時,王昺與張國紀上了船,張國紀下意識地挽了挽袖子,那意思還想洗手,又自失地一笑。在客套聲中,王昺先盤腿坐了下來,又招呼眾人落座。貴生端着一碗魚遲遲地不往桌上放,張國紀揚臉問道,怎麼?貴生道,敢問幾位大人,是武職還是文職?王昺一指劉洪起,道,他是武職。貴生陪着笑臉道,還請劉大人挪挪座。待劉洪起與張國紀相向而坐,貴生才將那碗魚放在桌上,魚肚子衝著王昺與張國紀,代表有學問,魚背則對着劉洪起,代表脊背棟樑,這又是船家的窮講究。劉洪起伸出筷子嘗了一下,雖鮮美卻微苦,吃的是硝鹽,也沒有辣椒。陳配琪見狀暗暗驚奇,心道一個老頭九十九,沒有見過雀子走,這劉大人是什麼官,竟然先伸筷子,在駙馬與國丈面前如此隨意?

念及此,陳配琪忽地站起,道,鍋小人多,我幫襯着貴生再做一鍋,說著看向貴生。貴生起身略遲,陳高正斥道:“起來!不成形兒,什麼栽子,還燒不下你了”。什麼栽子,這又是後世語言,什麼玩意的意思,這個栽種的栽,可能還有血統的意思,語氣比什麼玩意更嚴重。劉洪起聞聽,不由又是一嘆,這些語言到了兩千年之後逐漸就滅絕了,因為文壇腐敗,沒人深入生活,幾百萬部垃圾作品裏,你它媽用中國知網搜,都找不出幾句原生態的對話,同時農村的老人又快死絕了,於是原生態的方言便滅絕了。這些北方方言,由明朝流傳到九十年代,從北京說到安徽,價值比南方方言高,卻在三十年間滅絕了,中國人正以史上最快的速度滅絕着自已的歷史。

三人盤腿而坐,劉洪起道:“學生由開封一路行來,但見黃河難溯,糧船唯有逆淮水入河南,方可抒中州之困,此為徙薪添水之計。添水便是往中州輸糧,莫使中州這口鍋燒乾,徙薪則是糧船莫要空回,總要將中州老弱載回些個,以減中州食糧之口,以息中州從賊之眾”。立在船頭的陳配琪手指輕輕一捏,從一隻小魚腹中捏出些腥紅,只是,他的注意力卻不在這點腥紅上。而旁邊,貴生卻專註地將腌制的魚蝦放在鍋中干炒。

張國紀道:“果然要為豫做一重藩籬。這以淮濟豫,敢問先生是走渦水,汝水,潁水?”。劉洪起道:“賊寇披猖,最怕中途有失,不妨三道齊走,渦水不通則走潁水,潁水不通則走汝水”。張國紀道:“先生想望的怕是入汝之口常開,直通西平”。張國紀原以為此言一出,劉洪起會急於分辯。劉洪起卻道:“正是。它日我為將,不成糧道被斷方才快慰?糧船入潁,接濟的若是殺良冒功輩,入渦,接濟的若是劫持婦女輩,我真愛民不要錢之師卻合當困死?天意可謂不公”。

張國紀道:“國初便由淮安溯淮而上,由淮入潁以濟漕運,一路河道迂迴,拉縴拖拽一日只行三十里,需四十日方可由淮安至滎澤孫家渡,若此策可行,還輪到先生說。這許多船,許多民夫拉縴,使費甚巨”。劉洪起道:“一日行三十里,若是一日行三百里呢?”。王昺問道,先生何意?劉洪起卻回身,望着船頭的鐵鍋道:“燧人氏取火距今百萬年矣,百萬年來,世人只知火之熱力,卻不知另有一宗機械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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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造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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