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84長淮衛
“嘿,還淤了鍋,裏頭有稠的”,“屁,就是打個猛子也撈不着稠的哇,家裏七八張嘴,叫人急得干跳,唉,往年是遭了年成,如今是遭了流賊,沒法活了”,“你還有勁跳,你聽我一句,寧肯餓死小的,也莫餓死老的,老的死了,撇下小的總弄?”,中都西門外,拎着瓦罐的人排成長隊,官府放賑了。人們打來水飯,將碗長久地懸在空中,以承接住最後一滴米湯。不,是黑豆湯,黑豆是一種介於人吃與伺料之間的食物。這時,一個漢子帶着一群娃娃排到鍋前,掌勺的人不屑道:“幾十歲了還有臉生?不知道臉是啥”,那漢子不敢置一詞。由西門行出的一隊騎兵簇擁着幾位大人,大人們在馬上俯視着蒼生,嘆了幾聲,便往西去了。
“種梨樹,開白花,養活閨女做什嘛,拿起針線瞎連搭,拿起剪子瞎嘎噠,嘎噠會了給人家”,在一片油菜花的明黃中,割草的村童嚷叫着童謠。帝鄉終於有了些生機,生機是由逃難在外的百姓返鄉帶來的,田野上已到了餓不死人的季節。
騎隊裏有人挑着燈籠,燈籠上是扁扁的四個字:總漕部院。大白天挑燈籠,只因燈籠上的這幾個字充當虎牌的作用。劉洪起在馬上琢磨着昨天的聖旨,聖旨道:這本批陳剴切,條畫簡明,所奏圖治慎微,各款關切,朕躬的都知道了。時局是何根因,需明白奏來,講究實著,不得空托條陳。劉洪起心道,聖旨的最後兩句,需講究實著,不得空托條陳,指的是《夢遺錄》。
劉洪起指着遠遠的山頭問道,那可是曹山?嚮導道,正是曹山。王昺關切地問了一聲怎麼?劉洪起道,曹操屯兵之所故名曹山,到了後世也如此叫。王昺會意地點了點頭。
村道旁的一處人字形庵子旁拴着一頭草驢,草驢便是母驢,而公驢則是叫驢。因為是母驢,龍興寺連綿的鐘聲也未引起它咴兒咴兒地叫喚,鐘聲卻淹沒了村道上的蹄聲。庵子裏的人聲卻清晰可聞,“寫酒,給你大寫酒”,隨即是小蠱子滋溜一聲。“老二,昨個又去賭了,可是?嗯?又是我敗壞你,到底賭了不曾?”。“娘的,摸姑子屁股了,這幾天手臭得緊”。“再要如此,你尋個罐兒,去塗山門打黑豆水飯吃,莫到我這裏打秋風”。“哥,粉團洲卸船,分明是一千石,賑了不幾天,也就兩口大鍋,咋這麼稀薄?還換做了黑豆”。“老二,胡咧咧上外頭,莫連累了我與你侄兒,難怪都叫你憋死牛”。“哥,咱爺冤!咱爺行了一輩子好,沒好報”。“老二!你還醒還醒,醉胡連天。喝了才多點子,越扶越醉,甚是不成模樣,站着有人高,睡着有人長,白天扯頭撅腚地睡,黑里便去賭,再不就是吃酒胡唚,再要如此,一根棍子將你攆得離門離戶。才先你四處告狀,我勸你莫去,被你攀累得還不夠?”。“唉,爹有娘有不如自已有。哥,你只管使棍子攆我,天上下雨地上流,小哥倆打架不記仇”。“二叔,是小兩口打架不記仇”。“老二,快休要喝了!唉,老二,你恁大年紀,也該說門親了,誰怕老婆誰好過”。
“干屎抹不到人身上,說咱爺貪冒漕糧,他們才是貪冒賑糧。咱爺半世為人,一碗清水看到底,大明的指揮使有幾個似咱爺?我為啥不告。哥,咱爺冤,萬石漕糧,咱爺沒一粒落進自家鍋里,是替衛里扛虧空。咱爺為著衛里走漕,將禍事攬進自家,可這幫沒良心的沒一個肯出頭,反倒排揎起來。還有那狗攮的高尚忠,日他八輩祖奶奶。糧船跳板三丈三,上船容易回頭難”,說著,老二竟嗚嗚哭了起來。老大嘆了一聲道:“豬往前拱,雞往後刨,老二,別要再想咱爺的事了。前個我看邸報,聖旨說:各官某某殉節偷生,紳士庶婦抗節死義之事,逐一細確核報,矢慎矢公,無隱無私,欽此。咱鳳陽被旌表的只怕沒有一百個?牌坊也得立幾十座,要是咱爺還在,那窯山一戰——”。“哥,你不是咒爺么,歪好那是咱爺”。老大道:“一咒十年旺,神鬼不敢傍。咱爺若還在,定是戰死窯山,總強過畏罪潛逃”。
這裏將爸爸叫成爺,又將爺爺叫成爹爹。這兄弟二人的爺,也就是爸爸,是前任長淮衛指揮史陳伸。五年前,陳伸押解漕糧,命百戶高尚忠押解部分漕糧先走,結果走半道上,高尚忠將漕米盜賣,攜款潛逃。陳伸押解餘下的漕船到了北通州,發現不見了高尚忠,立即進京投文,呈報情況,之後陳伸也逃走了,至今下落不明。陳伸新舊掛欠近萬石糟糧,這是個可怕的數字。長漕衛負責將淮河流域的漕糧解送進京,這萬石漕糧,都是陳伸在押送路上失落的,或因沉船,或因地棍官兵勒索,加上被手下盜賣這一出。誰是押糧官,誰負責賠償,所以漕運的押糧官是個傾家蕩產人人畏懼的差事。
終於,在草庵中喝酒的兄弟二人覺察出異樣,他們出來一看,只見幾十騎靜靜地佇立在村路上,一個形貌剛毅的漢子立在庵子旁,手裏執着一把抓鉤正在端祥。抓鉤有二尺長,上面有三個齒,甚是輕便,揮舞起來比爛仔的砍刀要好用些,劉洪起琢磨的是,這個時代怎麼會有抓鉤這個物件,他記得在後世,這是用來刨花生的,可此時還沒有花生。
陳氏兄弟加上一個半大孩子衝到路上,跪在馬前,“草民陳配琳”,“草民陳配琪,拜見諸位大人”。陳老大文縐縐地道:“犯官浮浪子弟,窄門窄戶人家,不堪諸位大人玉趾踐臨”。王昺笑道:“窄門窄戶,你的門何在,戶何在?”。陳老二醉薰薰道:“如今咱窮了,活得不如人,王小二過年,一年不如一年。幾位大人若不棄,便進來吃酒”。張國紀道,敢問令尊是何職司?陳老大回道,長淮衛指揮使,擔著虧空,五年前已去職了。王昺指着草庵問道,你兄弟便在此間存身?陳老大點了點頭,道:原先的宅院發賣了頂償,幾間茅屋也叫流賊燒了。王昺聞言嘆息。
“你哥倆還少磕四個頭,你們面前一個是國丈爺,一個是駙馬爺”,劉洪起在一旁道。聞聽此言,陳老二頓時醒了酒,他愣愣地看着張國紀與王昺,隨即,這爺仨俯地磕了四個頭。
茅庵內,張國紀道:“莫尋我告狀,我與駙馬爺都老了,攬不成事了”。王昺卻從桌上捏起一物端祥起來,他看了看桌上凌亂的花生殼,卻也無師自通地將花生剝開,將花生仁丟入嘴中,只覺一種從未體驗過的味道,很是不壞。王昺道,此為何物?陳老大回道:“此物叫落生,起先還沒得,一個祭陵的福建官兒將種子帶來的,這事也有十年了。頭幾年只有陵上祭祀署的汪家種這個物件,背背藏藏地,如今種此物的也盡多”。
劉洪起將一顆花生仁丟入口中,嚼了嚼,說了聲寡淡。接着,他將一枚花生外殼捏開了嘴,教導道,放鹽水裏煮,這般捏一下,落生殼裏才進得了鹽水。陳氏兄弟聞言,驚奇地看着劉洪起。
劉洪起道:“咱那地面上,先前管這叫落花生,過了幾十年,將落字省去,只以花生二字名之”。張國紀與王昺自然知道咱那地面上指的是後世。劉洪起捏起一隻花生,輕聲道,此事可上奏。張國紀會意地點了一下頭,劉洪起心中卻道,這又不是蕃薯,想來對崇禎幫助不大。大量物種在明末傳入中國,花生,蕃薯,西紅杮,煙草,玉米,辣椒,土豆,南瓜等等,都產自美洲。先前,歐洲人還未發現美洲,且大明實行海禁,直到崇禎的曾祖父,也就是萬曆的那個短命爹搞了一個隆慶開海,這些物種才進來了。
劉洪起環顧庵內,這座庵子比瓜棚大些,裏邊放了一張用繩網織的床。劉洪起問道,這可叫案床?陳老大應了句正是。庵子裏還有一張膝蓋高的矮桌,劉洪起問道,這可叫案桌?陳老大又是點頭稱是。案桌上除了幾堆花生殼,還有一隻酒壺,三隻酒盅,皆是後世造形,這個後世卻到八十年代為止,劉洪起不由感嘆。
“長淮衛的?”,劉洪起問道。陳老大回道:“是”。劉洪起道:“帶我去粉團洲一游,給一錢銀子腳錢”。兄弟二人愣了愣,隨即,耍錢的老二便應承了下來。
“世上事,莫要提,人家騎馬咱騎驢”,庵子外,陳老二邊解那頭草驢邊吟道,劉洪起在草庵後轉了轉,草庵后還有一個草庵,裏頭是一部大車,大車上鋪着鋪蓋,想必陳老大父子便歇在這裏。
粉團洲距此十餘里,在北邊的淮河邊上。行了有半個時辰,眾騎便看到粉團洲的城牆,乃是長淮衛的衛城。上粉團洲如今已不必過橋,河心洲已與南岸連成一片。眾騎進了衛城,只見不大的衛城到處是廟:魁星閣,玉皇閣,火神閣,三皇閣,文昌閣,娃娃閣,天王閣,之所以叫閣,因為城小廟也小。此外,還有城隍廟,玄帝廟,財神殿,前庵,后庵,這是城裏,城東三里有東嶽廟,城西三里有西嶽廟,淮河對岸有天王廟。如果說盛世搞收藏,那麼亂世大約就是修廟吧,大明二百六十餘年當中,有二百年是黑暗的亂世。眾騎行到一處廟前,匾牌上是天妃宮三字,天妃就是打南方請來的媽祖,將媽祖改稱天妃,這是朱元璋乾的,朱元璋還將天師府改稱朝天宮,朱元璋是唯我獨尊的,你什麼媽祖,天師,能比老子還大?
劉洪起看着天妃宮的匾牌,心道長淮衛果然是做水上勾當的,不然不會起這座天妃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