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鳳陽

第48章 鳳陽

鳳陽府學紀善還在介紹地方,“鳳廬淮揚四府鄉試,三年一輪,歷時七十天,學道按臨,搭蓋廠棚,供給諸物,各色安置,各色供應,各色傢伙,各色夫役,俱在本府經辦,夫役不足,百餘裡外之民拘來聽命,民間謂之三年一剝皮。鳳陽又處兩京官道間,冠蓋車馬幾無虛日,凡官員經過皆要謁陵,鳳民朝為轎夫,日為杠夫,暮為燈夫,又為縴夫,奔走不暇,何暇耕乎?”。張國紀聞言,想起前幾天宿州知州說的,中都最苦,差甚於賦,不由嘆了口氣。

府學紀善相當於市教育局長,他繼續道:“巡風棍役,招搖市中,聚飲呼喝,或指人聚賭,或執人喧鬧,無日無勾攝。鳳民生計盡矣,結隊散入江南州縣打花鼓乞食,回老家掃墓探親,開春二三月再返鳳陽,或聞賑而歸”。王昺問道,何為回老家掃墓探親?紀善回道,鳳民多是國初由蘇州遷來,因此於彼處有祖墳親故。王昺聞言不由嘆息,這都二百多年了,鳳陽百姓還與老家有聯繫呢。他們不知道的是,二百多年前,鳳陽老百姓是化裝成要飯的,偷偷跑回蘇州上墳燒紙,而現在則無需化裝了,鳳陽老百姓就是要飯的。

在府學門口,劉洪起正與門子交涉。門子道:“大爺見個情分,萬不敢放大爺出去,小的豈敢撓大人的法度,這咱子大人正在會客,過一時小的便代大爺上稟”。劉洪起道:“不成大白天走失了,摸迷了路許是有的,你差個人跟着我”。二人正說話間,那門子忽地跪倒,劉洪起回身一看,張國紀與王昺出來了,他只得跪倒。這二人也想出來走走,因此請紀善做嚮導。王昺沉臉斥道:“你是那婦人,八輩子沒出門了,窩憋壞了,坐下病了?奴家不嘰哩,如此不安靜,吊大的葫蘆把不歪”。后一句卻是嚴重,在說劉洪起不是吊大的葫蘆,把歪,沒家教。劉洪起無端被責,心中幾個不高興,回嘴道,俺們一根草,卻還沒有家反宅亂的本事。王昺正待發怒,卻見張國紀朝他使眼色,只得將怒氣壓了下去。張國紀道:“這一老一少,咋又抓撓起來了。先生迷了路,在家也是閑,出去走走以消永晝,只是劉先生,你怎可獨自出門,招呼也不打一個”。王昺沉臉道:“我可不是為了玩,回京之後,皇上若問起帝鄉情狀,我怎生回復?”。

街上行人稀少,十室九空,許多房舍被燒得不見房頂,一頭黑豬拖着一排**,在殘垣斷壁間拱來拱去,竟是無主的畜牲,王昺看蕭索的鳳陽城,心中嘆道,竟然如同鬼城。城中被鳳凰山分作南北兩處,山前鳳陽府,山後鳳陽縣,鳳陽府衙在山南,縣衙則在山北。在軍士的簇擁下,眾人順着山後銜向南行去,山後街前方是兩座山頭,左邊日精峰,右邊萬歲山,萬歲山在皇城裏,在皇城的東北角,而左前方的日精峰下則是龍興寺。

眾人沿着山後銜穿過萬歲山與日精峰兩山之間,左前方出現一片明黃色的圍牆,乃是龍興寺,眾人沿着龍興寺的西牆南行,欲從龍興寺的正門,即南門進入寺中。走到黃牆的盡頭,向東一拐,卻進入了龍興寺與高牆之間的巷道里,右邊青灰色的圍牆要比左邊龍興寺的黃牆高很多,想是罪宗在高牆裏高聲說話,外面也未必能聽着,高牆隔絕了塵世。崇禎時代的高牆,裏邊關了二百多個罪宗,二百多年來,一些宗室聽說要去高牆,有自刎的,有撞樹而死的,八十年前,禹州的徽王聽說自已要進高牆,就先殺愛妾,再自刎而死,因為他面臨的是終身監禁。

高牆的門前立着兩個持槍的軍漢,一個老者,臉乾巴得象栆,正在門前敲鼓乞討,這就是傳說中的花鼓燈。那老者唱道:“終日慌忙為肚飢,才得飽來又思衣,置下綾羅身上穿,抬頭又嫌屋檐低,蓋下高樓和大廈,床頭缺少美貌妻。嬌妻美妾都娶下,忽慮出馬沒馬騎,買來高頭金鞍馬,馬前馬後少跟隨。家人招下十個來,有錢無勢被人欺。時來運轉做知縣,又嫌官小職位低。做了尚書和閣老,朝思暮想要登基,稱帝還嫌地盤小,東征西討打蠻夷。四海萬國都降服,想和神仙下盤棋。洞賓陪我把棋下,吩咐快做登天梯,登天梯子未做好,閻王發牌鬼來催,不是此人大限到,上到天上還嫌低”。

“反了世界了,老殺才,胡唚啥,啥朝思暮想要登基?你身上哪和不得勁?來高牆亂吆喝,今個就將你發落了”,立在高牆門口的軍漢上前喝道。那老者回道:“岡地?你有本事把我弄進高牆裏,好吃好喝好承待”。岡地就是咋了,但比咋了要嚴重,是在責問對方。劉洪起聞言不由一嘆,因為岡地這個詞流傳到了後世,有一次在公交車上,庄士聽着一個農村老頭嗷嘰一嗓子,岡是地!然後紅着臉與人叫罵,原來是他碰着了一個老婦女,老婦女說他耍流氓。那時庄士聽着了岡是地這句,覺得很親切,因為這些流傳了幾百年的詞彙已快滅絕了。

因為高牆軍就是附近的衛所軍,本鄉本土,所以要飯的老頭不怕他們,大家都是軍戶。“撐着頭強說”,隨着一聲斷喝,老頭打翻在地。老頭罵道:“殺千刀的鱉羔子,無浪鬼子,我家小都叫流賊殺了,只落得我一個老的沒下場,這一口游氣今天就兌給你”,說罷,老頭爬起身,一頭撞向軍士,卻再次被打翻在地。“住手!”,王昺上前喝道。

王昺雖是第一次到鳳陽,但對高牆並不陌生,在若干年前,他做過皇室的宗正,相當於族長,他不姓朱,但他是駙馬。王宗正自然知道高牆是圈禁不法宗人的地方,駐守在這裏的軍士叫高牆軍,駐守祖陵的軍士則叫陵牆軍,都帶一個牆字。這時,王昺對跪在地上的軍士斥道:“人在公門好修行,這樣一個老的你也敢采打,不通人性的東西”,又將老者扶起來,道:“老人家,這鼓詞不是好耍,往後莫要唱了”,說罷,從懷中摸出一錠銀子塞到老人手裏。老人下跪,被王昺攙起,卻又蹲往腳角,捂着臉哭了。處置了此事,王昺向北抬頭,望着龍興寺高大的山門,忽地慌忙對着重檐下的匾牌施禮,匾牌上是大龍興寺四個大字,乃是太祖手書。匾牌掛在山門上,山門後有如宮殿。

“彼時朕年十有七,寺罷僧飯,師長弗濟,朕方為行童五十日,於教茫然。父母兄長不逾五十日盡皆崩逝,家道零落,歸無所恃,飄零西遊,光,固,汝,潁,三年後方歸。歸方四年,天下大亂——又十四年,息群雄即帝位,又十六年,天下太康,舊日修行之所瓦礫荊棘三十二年矣,朕常思之。召問舊僧,在俗願復為僧者許之,惟昔者住持德祝座下弟子善柱,去鬚髮,應召而至京師。朕與之議,昔日之皇覺寺去皇陵甚近,焚修不便,於是擇地是方。寺成,大臣入奏,更寺名龍興,以善柱為開山住持”。龍興寺中,劉洪起看着這塊《龍興寺碑》,若有所思。

龍興寺的功勞,一是當年沒讓朱元璋餓死,據碑上說,朱元璋出家后,父母兄長五十天內都崩逝,朱元璋若是不出家,多半也得崩逝。再有,朱元璋在龍興寺識了字,學了文化,這讓他沒淪為李自成,李自成是文盲,一個大字不識,後來莫名其妙地敗了,這就是沒文化的下場。龍興寺一是沒讓朱元璋淪為餓殍,二是傳授了他文化,故此,朱元璋才要重建龍興寺,不,原先叫皇覺寺,在南邊十餘里的祖陵旁邊,已然烏有。

看着《龍興寺碑》上太祖的自傳,張國紀王昺二人看得不勝唏噓。若大的寺院靜悄悄地,因為流賊殺了許多和尚,殺出一片寧靜。三個月前,流賊到了龍興寺,殺和尚,毀佛像,流賊不是無神論者還敢如此,那也只能是一群惡魔。眾人看罷《龍興寺碑》,拾階進入大雄寶殿,知客僧上前道了一聲檀越,張國紀身後早有人奉上銀兩,知客僧收下布施,躬身宣了一聲佛號,便退在一旁。劉洪起心道,吃了僧道一粒米,千秋萬代還不起。

香火繚繞中,大殿的蓮台上,如來端坐正中,左側是燃燈佛,右側是彌勒佛。據釋家的說法,燃燈是過去佛,如來是現在佛,彌勒是未來佛,燃燈是第一代領導核心,如來是第二代領導核心,彌勒是第三代領導核心,現在是第二代,所以燃燈處於退居二線狀態,彌勒處於接班狀態。據佛家的牛皮,燃燈佛在三千九百億年前發現了如來,欲言他將在若干億年後接自已的班。大殿的蓮台上,燃燈與如來都被塑成喪失身材的大媽,腰粗臉肥,倒也符合他們成天端坐不運動的特點。

望着蓮台上的大媽,“那倆老娘們是誰?”,忽地,劉洪起心中似乎傳來趙本山的聲音,他微微一笑。似乎,***,佛教,儒教,起先都是反對偶像崇拜的,因為你塑的偶像根本不是大神真正的容貌,那麼你崇拜的不過是木雞土狗,這是在辱沒大神。但如果不弄具泥胎拜拜,豈不成了柏拉圖式的戀愛,徒具精神而無肉體。愚夫愚婦無意研究佛法哲理,而只願感性地匍匐在泥胎之下。劉洪起獃獃地看着燃燈佛,這位可是號稱萬佛之祖,他心道,妖蓮可是拜燃燈佛的,總兵楊肇基,楊御蕃父子,也是剿山東的白蓮教得功的。

惑世誣民,雕飾,綾絹,金飾,佛像,舍利,以虛華玷沒佛法,劉洪起心道。

終於,二位大人禮完了佛,出了大殿,王昺瞪了一眼立在門口的劉洪起,道:“進了三定殿,都是燒香人”。劉洪起卻道,學生並未進殿。說罷,他舉目四望,只見寺中一片明黃,在這個時代,寺院也能用明黃色,不知是不是朱元璋規定的。明黃之中有幾處坍塌的殿宇,二百餘年來,大龍興寺三焚三建,彌費無數,因為中國的建築都是木製的,宏偉的宮殿常毀於大火,而三個月前的流賊之亂,則是大龍興寺的第四場劫難。

眾人出了龍興寺,在山門前,聚攏在碑亭前,碑亭里的碑有一人多高,上邊題着三個大字:第一山。又是太祖手書,八成是天下第一寺的意思。劉洪起心道,龍興寺這個名叫得已然浮誇,還大龍興寺,也就罷了,還在山門前立座第一山碑,太祖終究是個暴發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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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造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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