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75尋夢
“唉,一人不知一人事,一家不知一家難。三個兒不養老,推來推去唱《牆頭記》,又尋了個刺毛撅腚地媳婦,對老的黑眼來白眼去,當我面,明打明罵孫娃是鱉孫,罵我是鱉哩,致我幾回想拿棍背她,不看孫兒的面,看我不薅住毛扇她耳呼子。苦好吃,氣難受。九子不養父,一女打荊棺,生這些兒頂個蛋用。一門人讓流賊殺絕了,報應,該!就是可憐我那孫兒,屬雞的,十五了,光知道幹活,一年裏說的的話都是有數的,心裏向著我。娘向死里去,兒向活里奔,偏偏我那孫兒——自小胖墩墩哩,誰都待見”,說到這,老者扭頭抹了抹淚。劉洪起勸道,自古有好漢沒好妻。心中卻道,你是咋教育的?活該。
老者正是傷感,二人一時無話。過了一會,劉洪起問道,你臉色咋不好?老者道,醋心。醋心,這個詞似曾相識,劉洪起想了想,似乎,小時候,奶奶也這樣說過,他又想了想,醋心八成是胃酸過多的意思,他道,將才沒拿饃給你尅么?老者聞言,躬身道,就是年時也尅不上白饃,將才一夥尅了三個。劉洪起上前拍了拍老者的肩膀,老者道,身上氣辛,別要薰着大人。氣辛,又是後世語言,就是身上有氣味的意思。劉洪起問道,老人家多大年紀了?老者道,六十挺棒了。劉洪起笑了,挺棒,就是多一點,十斤挺棒,就是十斤多一點,六十挺棒,就是六十多一點,六十一二歲。好象,三百年後,在這塊土地上,把挺棒說成硬棒,六十硬棒了。而在河南,則說成叮棒,六十叮棒。時間,似乎未流淌出很久,地域,隔得似乎也不是很遠,劉洪起心中感嘆。
晨風中的村莊,門前暗紅的桑椹無人採摘,公雞立在屋頂上撓拔,人都死絕跑光了,只剩下這個做嚮導的老農。前不栽桑后不栽柳,但這裏不講究這些。這裏不講究的還有家譜祠堂,恰恰是是南方的廣東福建,還有江南講究家譜祠堂這些東西,而在中州河南,或者亞中原淮河流域,人們不知道自已曾祖父的名誨。至於孝道,自已都活不下去,還顧得上老人,顧得上祖先?在黃淮流域,四百年後也還是這樣,平頭百姓沒家譜,也不建祠堂。宋朝時號稱走千走萬不如淮河兩岸,但自打金兵南下,黃河奪淮,淮河便成了黃河的支流,排泄不暢,大雨大災,小雨小災,無雨旱災,經濟便和文化一同淪喪了,江淮熟天下足也被篡改成了蘇湖熟天下足。金兵南下,黃河奪淮,距明末有五百年了吧。五百年前進入南宋時代,那時江南的經濟才開始超過北方,原因就是北方的淮河兩岸完了,淮河被黃河凌霸了。
劉洪起看着這個老頭,老頭一身補丁,鞋尖上也有一塊,細看,鞋尖上補得卻是一塊狗皮。劉洪起試探着問道,兒媳可曾噘你?老頭嘆了口氣,點了點頭,道,能忍百年飢,不落一日嫌,後來就單過了。劉洪起笑了,噘你,就是罵你的意思,是河南話,也是皖北話,還是陝西話,在陝西叫日噘,貼近陝西的洛陽也說成日噘。是明朝話,也是四百年後的話語。老頭又道:“兒子媳婦都喪了良心,身上不調和也沒人問一聲,單過不單過有啥分別?”。劉洪起又笑了,不調和就是不舒服,在庄士小時候,農民好說我爺不調和了,拉到衛生院掛鹽水。
劉洪起問道,收成咋樣,錢糧納幾分?老頭道:“咱這裏十分水深人不過,旱了收螞蚱,澇了收蛤蟆,年成好時,一畝秫秫不過收百來斤,夏糧一畝征兩升四合,稻子一畝征兩升七合,這是明面上。縣官的羨餘,鄉約糧長的使費,多過正項幾倍,正額易完,加派難了,還要受許多凌軒”。二人正說話間,忽聽背後有人道,可有甚好法以抒民困?劉洪起連忙轉身跪下,只聽王昺對張國紀道:“一甲逃亡七八戶,勢必令二三戶賠累七八戶之錢糧,加之取之鄉宦者少,取之編戶齊民者多,苦累小民”。張國紀嘆道:“這鳳陽地面有六公二十七侯,八衛一千戶所,除了軍田便是賜田,民田也是有數”。原來朱元璋雖然誅殺功臣,但到了朱棣時代,又把大量功臣復爵了,哪裏的功臣最多,自然是鳳陽地面。加上鳳陽又設了八個衛,所以這裏的民田有數得很,多是功臣的賜田,以及衛所的軍田。
張國紀道,起來吧!劉洪起剛剛起身,王昺喝道,狗咬日頭,不識高低,初二三的日頭,翹上天了。說罷丟下茫然的劉洪起,自顧去了。張國紀沖劉洪起低聲道,昨個胡言亂語啥,甚西平一柱,說罷也去了。村街上列着馬隊,總兵楊御番上前參見二位大人。二位大人上馬後,張國紀對王昺悄聲道:“還請稍存辭色,上下交敬乃克保泰,勿失大臣和衷體國之道,學生來時,豫撫元大人說此人當得起先生二字”,又道,老皇親打算如何稱呼此人?王昺並不答話。張國紀道,還要累老皇受鞍馬之勞,我與楊大人跟去瞧一眼罷了。王昺這才回道,考較此人乃是欽命,敢不用命。
劉洪起身後的院落里有一座瓦房,下半截石頭上半截磚,時才二位大人便是由這座瓦房出來。待眾人簇擁着二位大人去了,劉洪起依然與老農說話。老農也是軍戶,屬長淮衛,長淮衛是鳳陽八衛之一,專門走漕的,屬於漕軍當中的遮洋總領導,遮陽總類似海軍性質,所以長淮衛受雙重領導,衛中不上船的部分屬中都留守管,上船走漕的屬遮陽總管。從這裏沿淮河向東是可以出海的。老頭訴苦,因為十二萬漕軍每年只給一百萬石口糧,人均每年不足十石,不夠兩人的口糧,如何養家?老頭道:“一個蛤蟆也有四兩力,長短是根棍,大小是個人,硬努着干,旁人還眼氣哩”,說的是他十三歲的小兒子參加了漕軍,走漕去了,掙了一份口糧。實際上屬於買閑性質,就是頂替別人蔘軍,而被頂替的那個人可能做生意去了。
“還在那裏呆站,這般沒成色,不成叫駙馬伯爺等你”,村街上張國紀叫道。劉洪起與那老者連忙跑了過去,劉洪起跨上了一匹肚子鼓鼓的大馬,老頭則騎上一頭驢。楊御蕃喝了一聲起!隊伍便向北行去。馬上,劉洪起回身問道:“此去二十里,可有一處叫庄圩子的莊子?”。騎驢的老者回道:“周遭幾十里沒有姓庄的人家”。
聞言,劉洪起看向張國紀,卻發現張國紀王昺都在看着自已。劉洪起道:“木有本水有源,前有車後有轍,夢中之人想家,欲借學生的眼去看看,此人的家卻是數百年後的家,只是地方還是這塊地方”。楊卸藩引馬在後,聞言一驚,他回身喝道:“距我十丈遠,大人們有機密商議”。他身後的騎兵聞言,紛紛止住了馬。
得得蹄聲敲打着兩道深深的車轍,兩邊土牆的牆根被雨水浸去了一半,土牆后的院落里,未修剪過的樹枝,支愣八叉地籠在空中。出了村子又進入一片樹林,樹林裏有幾座麥秸垛。一路蕭索,終於,路邊出現了一個活人,那人蹲成一團,披着塊破布,只剩腦袋露在外面,目光獃滯,臉上有如老樹皮,和死人的區別也不是很大。又行了幾里,路邊的小河裏架着幾具木頭架子,架子上是窄窄的石條,卻是一座橋。
又行了不久,路邊出現一具死人,是個老嬤嬤,身旁是籃子與打狗棍,騎驢的嚮導嘆道,路死路埋,狗肚子裏是棺材。劉洪起心中卻道,誰埋她?又行了幾里,終於有了點生氣,道旁有幾個村童在往地上的一疊紙拋瓦片,劉洪起問道,這叫啥勾當?嚮導老漢回道:“砸瓦兒”,老者又問:“大人那裏管這叫啥?”。劉洪起道,打老瓦。說得乃是四百年後。
將近晌午,鍾離國君墓以北二十里,劉洪起望着莽莽荒野,萋萋雜草,引馬靜佇。過了片刻,張國紀小心問道:“那庄先生的老家是個怎生模樣,還需說仔細些”。劉洪起道:“三百年後此間將堆出一個大丘,名曰庄圩,比祖陵還高闊,以御水災匪患。大丘周遭是十餘丈寬的泥塘,泥塘中央有小島,鴨鵝常常遺蛋其間,大丘南邊的青磚牆上,用石灰上書農業學大寨,民戶的紅磚牆上上書計劃生育好”。說罷,撥轉馬頭怏怏回程,旁若無人,將王昺與張國紀丟在身後。王昺與張國紀沒意識到劉洪起的失禮,只是引馬跟隨,王昺問道:“你將才說的土丘,莫非與祖陵風水相關?”。劉洪起道:“莫要猜度太甚,一縷鄉愁罷了”。張國紀試探道,先生回不去了?劉洪起道,回不去了,早就回不去了。
騎隊原路返回,一路荒涼,荒村中的屋舍倒塌了許多,未倒塌的都沒了屋頂,或少了半面牆,這些房舍荒廢已有數十年。十字路口前,一個雙眼深陷的盲人守着一隻空碗,吟道:小竹桿,靠南牆,三四歲上沒了娘,就怕親爹娶後娘,後生孩兒叫夢良,夢良吃稠俺喝湯,端起碗,淚汪汪,俺爹問俺哭啥哩,俺說碗底硌得慌。楊遇蕃從懷中摸出一塊碎銀子,當地一聲扔在碗裏,又從碗裏彈了出去。那盲人連忙伸手在地上亂摸。早在幾十年前的萬曆時代,這裏的地畝便成荒原了,長滿了野草。鳳陽附近的百姓,多是二百多年前朱元璋從蘇州遷來的,當時遷來了四萬戶,十幾萬人,東邊的五河縣甚至還從廣東番禺遷來了三千戶。
荒原上幾株白色的鈴襠花,擊中了劉洪起的內心,喚起了他的童年記憶。望着那一串串的潔白,劉洪起心道,此行沒尋到根,卻尋到了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