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愛
天冷了,鍋屋中的水缸正在崇禎年間的冬夜悄悄結冰。崇禎做了十七年皇帝,其中的十年,是一千年來最冷,五百年來最旱的十年,史稱小冰河期,而崇禎一死,小冰河期便結束了,崇禎實是運氣不佳,大明亡於旱災。腐敗是常態,自然因素卻是偶發,偶發因素導致了崇禎亡國。劉洪起焦慮的是,他只知道大明是亡於旱災,但旱災迄於哪一年,他卻不清楚。
在這個寒冷的冬夜,大明不知有多少人死於饑寒,床褥里,劉洪起卻在一陣燥熱中醒了,他懷中是一隻湯婆子,就是一隻銅壺,在裏邊灌上熱水,外麵包上布。這讓劉洪起找到了小時候,往鹽水瓶子灌熱水代替熱水袋。
黑暗中,“另托生托生才新鮮呢”,李偉國在地鋪上自語了一聲。睡意全無的劉洪起聞聽,想起了一個故事,說是哈工大開學時,有個戰士誤跑到學生隊裏,這就請求返回連隊,陳校長卻說他沒出息,這個戰士只得留在哈工大當起了大學生,這個戰士識不了幾個字,如何跟得上?只因陳校長那句沒出息,戰士拚命惡補,幾次惡補得昏倒。最後歷經千難萬苦畢業,老來成了專家,被傳為佳話。庄士卻不欣賞這個故事,陳校長把個半文盲留在大學裏,那你就得負責給人家找老師補課。結果不但差距大,人家還得自學,他有自學能力嗎?簡單粗暴,亂彈琴。據說粟裕教兒子學游泳,就是把兒子往河裏一扔,淹不死就會水了,庄士十分不欣賞這樣的簡單粗暴,他自以為,他的水平比這些將帥高,做事是周全細緻的。
劉洪起現在就在做陳校長的事,把李偉國這樣的文盲,教成大明的科學家。李偉國這幾天表現出了影視劇上的情節,寧願去戰場玩命,也不願學了,太痛苦了,學習比上戰場痛苦,因為學習是長期的,戰鬥是短暫的,學習是主動的,玩命是被動的。後世的教科書,劉洪起沒一本看得上的,他強調用生活比喻深入淺出地形容技術。自已這樣的老師,怎麼會讓李偉國在夢中痛苦地說,另托生托生才新鮮哩?驢三學得就很好嘛,驢三那文化,連九九乘法表都背不全,不照樣學得很好?嗯?
劉洪起正想到這,驢三囈症道:“俺原先就通得”。劉洪起先是一驚,隨即他沖驢三罵道,你通個屁。肋骨忽地疼痛,劉洪起披衣而起,立在窗前。窗欞上掛着個乾糧袋一樣的東西,那是一隻扇囊,就是盛扇子用的布袋,這是庄士討厭的事物,生活要簡單,庄士討厭這些生活雜碎,他將這些無用的雜碎形容為鼠標墊,庄士就從不用鼠標墊。
窗外,天光之中,一堵巨大的墨牆將東方屏去了大半,那堵牆翻滾着,緩緩襲來,似乎暗示着局勢,預示着困難。劉洪看着那堵翻滾的墨牆,再次焦躁起來,他回身捏起一支白棍,操起火摺子,連划幾下擦火輪,卻只見火星不見火,劉洪起堅持不懈地划著,終於擦出了一朵火花。
清晨,蔥花味飄進窗欞,劉洪起便醒了,院中的鍋屋裏,郭鳳正在做麵疙瘩,鍋里撒了蔥花,瀝了麻油。樓上,劉洪起看着還在地鋪上鼾睡了二人,叫了一聲:“起來!松提搭呱地”。
“恁倆戰陣上不成,我才教恁倆二人物理,莫要小瞧嘍,學成了,十個總兵也比不勝你,我那滑輪弓恁倆不是瞅着了?敢已是在進京路上了,皇上見了這個物件,召我進京也不定。恁倆不是說我應個啥星宿么,我傳恁倆的,非同小可”,劉洪起教導着。
郭鳳上樓來,只見劉洪起正揮舞着一支銅管,不屑道:“這是啥,老笨裝,別是洪武年間的玩意”。還真叫劉洪起說中了,在朱元璋之前的火銃,就是一根銅管,沒有槍托,說明後座力小,打不遠。另外點火方式和放鞭炮差不多,點着了得過幾秒鐘才響,這如何打移動目標?後來朱棣征伐安南,弄回來幾桿法國火銃,大明的火銃才得以改進,有了槍托,點火上,雖然還是火繩槍,但有了扳擊,一扣扳擊,火繩立即接觸火藥,實時打放,就能打鳥這樣的移動目標,名之為鳥銃。並不是說這種火銃威力小,只能打鳥,而是以鳥銃形容這種火銃打放迅捷,可打鳥這樣的移動靶。在明初就從西方學習了槍托和扳機這兩個設計,使得火銃的射程與準頭都提高了。所以也不要吹大明的火器如何先進,神機營什麼的,大明的火銃技術主要是從西方引進的。在明末又從西方引進了佛郎機這種火炮技術。所以在明初從西方引進火銃技術,在明末從西方引進火炮技術。中國的火器技術全面落後於西方,也是全面向西方學來的。
郭鳳將一盆水端到劉洪床前,正聽呂三道:“啥黑人,掌家的唬嗒俺”。李偉國道:“也說不定,老鴰還有白脖的哩”。劉洪起道:“姑姑兒要是會說話,你問姑姑兒”。姑姑兒就是斑鳩,在北非越冬,自然見過黑人。
郭鳳將水盆放下,問道,劉掌柜說啥哩?劉洪起回道:“框外說句閑話”。見郭鳳進來,呂三與李偉國居然不約而同地出去了,劉洪起不由一皺眉,只得道一聲有勞郭姑娘了,隨即操起面巾,胡亂地往臉上擦了擦。郭龍已走了,郭鳳不放心郭虎,便留下來照看幾日。劉洪起笑道:“郭虎還是不肯家去?”。郭鳳難為情地不語,劉洪起道:“俺可沒強留郭虎”。郭鳳道:“俺知道,走的儘是些劉知遠,吳敬傑”。
劉洪起聞言詫異。郭鳳又道:“先生的飯碗也不好端,女瞎子紡花,男瞎子磨面,九歲女娃織布,十歲男娃看青”。劉洪起聞言大笑,他笑道:“寨里的瞎子歡實着哩,抓把推磨棍,嗚吼嗚吼地干,莫有吃二饃的,不幹,靠誰個,憑啥吃大窩窩,要進寨子裏的花子擠破頭,咱璞笠山,不說三里五庄,在河南也是掛了頭牌啦”。
劉洪起又道:“一個小蟲頂不起卧單,要打通通鼓,離不了三二人,俺得靠眾人幫襯着,為啥要眾人幫襯着”,說到這,劉洪起斂起笑容,嚴峻道:“郭姑娘,世道還要再壞,十年後,怕是一半的人都不在了,郭虎留下也好,等到那咱,便是有人埋,只怕沒人墳頭添土”。聞言,郭鳳吃驚地看着劉洪起。
中午時分,一隊一字形的陣列,掠過縣城上空,劉洪起透過窗欞仰視着。過了一會,他低下頭,街上,擔水人將水瀝了一地,怕是一隻舊桶,在這個時代,百姓家中最值錢的物什就是水桶,六兩銀一對水桶,柳木的,因為柳木吸水,膨漲係數大,不易漏水。斜對門的院中,一個婦人拿着擀麵杖立在樹下,正沖樹上虎視,“還不下來,省得好打,只怕待你爹回來便沒有這般輕巧”。劉洪起微微一笑,他回到床上,靠在被褥上,握起一支筆頭書寫,他手中握的是一截細長的石頭,卻是從石墨硯台上鋸下的。鍋屋,郭鳳持着一把高粱刷子,將涮鍋水一點點刮進黃盆中,忽地,隱隱傳來吟唱:一樹紅花照碧海,一團火焰出水來,珊瑚樹紅春常在,風波浪里把花開,哎,哎,哎——
低徊深情,一唱三嘆,似乎在吐每個字時,聲帶都要顫上三顫。這首曲子在後世被糟踐了,只有沈丹唱得還能聽聽。郭鳳不由聽得痴了,待到曲終,郭鳳取了一隻托盤,出了鍋屋。
“勞煩郭姑娘了”,看着郭鳳收拾桌上的碗筷,立在窗前的劉洪起道。郭鳳捏起桌上的一包藥粉看了看,劉洪起道:“雞子殼磨成粉,見天服些,不得抽筋”。郭鳳道,竟是個偏方,一到冬天,俺的腿肚子筋抽就成硬疙瘩”。劉洪起道:“拿去服些,回你那超化庄,將偏方給他們傳傳”。實際上,在這個時代,有的人缺鈣,有的人不缺,因為有的人經常吃莜麥,就是燕麥,就是超市裏的燕麥片。當然了,如果缺鈣,拿燕麥粥來補,喝上三個月都沒什麼效果。
劉洪起看着街上。“先生在看啥?”,郭鳳走到窗前。對門果子鋪門口,一個背影正在買果子,那人有個和腦袋差不多粗的脖子。“大脖子病,只怕是缺碘,吃的不是海鹽”。“啥是碘?俺村裡也有一個這樣的”。“碘是一物,海里多,未必要食海鹽,只要食海里出產的,就得不成這病”。“先生懂的真多,先生又夢到後世了?”。“夢裏的高人教我的夠用了,只怕我是個傻種,成不得事”。“先生盡信說,先生要是傻,俺們這些不識字的——”。信說就是瞎說。劉洪起道:“哎,也不在識字不識字,活着就是學問,我是活少了,宅男,老實得不透氣兒,正渴着哩,我給烙個鍋盔”。
郭鳳沒有深究宅男是什麼意思,只是崇敬地看着劉洪起,二人一時無話,頗覺尷尬。
“先生將才唱的啥?”。劉洪起回道:“《珊瑚頌》”。郭鳳道,好聽。劉洪起道,我將詞寫與你可好?郭鳳道:“俺不識字,一小兒家裏急,上不起學堂”。二人又是無話,過了一會,“先生在想啥?”。
“俺想可惜了。俺夢見一個閨女,家貧失了學,跑到奶奶墳頭上哭,又夢見一閨女,家裏叫她到城做工,又是失了學,過了十幾年,人前提起,這閨女還掉眼淚。還夢見一個小閨女,才八歲,給人看孩子,將孩子系在腰上四處走,有一天走到教學的地方,她就在窗外偷學,俺夢見過許許多多這樣的閨女,不說一聲可惜了,俺心上過不去”。過了半晌,“先生”,一聲過後,郭鳳低頭出了屋子。
“姐,你那眼是咋了?”,窗外傳來郭虎的聲音。
樓上。自已這是咋了?自已有家室的人,帶着使命的人,隨時都可能掛掉的人,咋還去撩撥人家?英雄氣短,兒女情長,劉洪起鄙視着自已。
夜,潁河邊點點火光,幾個持着麻桿的人,將麻桿上的火光在河面上晃動着,螃蟹受到勾引,便主動爬上岸來。而劉洪起正在做一個奇怪的夢,他身後是南京路上好八連的錦旗,眼前是窗戶,窗戶外是變幻莫測的霓虹燈,他正趴在桌上寫信:秀,為了革命的震要,我又建立了新的家庭,不能和你做夫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