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來訪

第16章 來訪

第二天。戒嚴了多日的臨潁終於在白天開了城門,北門外,插着白幡的新墳旁,婦人正在痛哭:“他大,你在墳里聽着,俺守着娃兒熬寡”。城門口,兩個賣菜的正在閑聊:“鄉里就是這,嫁閨女圖幾個錢”,另一個菜販道:“錢是龜孫,花了再拼”,幾家歡樂幾家愁。這時,由北邊開過來一隊步卒,離近了,只見人人持着槍,且都剃着光頭,城門口賣菜的驚道:“喲,毛葫蘆”。這是從開封府撥來的一隊鄉兵,之所以叫毛葫蘆,因為光頭時間長了,上面會長些發茬,於是便以毛葫蘆代稱這種鄉兵。毛葫蘆的教頭一律是少林寺的武僧。少林寺直至明末,都沒取得後世那種地位,少林只是以棍法見長,其它技藝遠不能獨步天下,槍法還學自峨眉,甚至在74年前,俞大猷以一柄鐵劍橫掃少林,並且評論少林武功皆失真傳。這些打打殺殺的軍人,屬於職業選手,而少林武僧頂多是專業選手,但在武打小說里都是反過來,基本上沒軍人什麼事,因為軍人代表秩序,有了秩序大俠就不好天馬行空了,非現實主義題材的小說也不好寫了。

這時,城中的洪記鹽店內。“何必問這許多,有甚作難的,王爺將我的話奏上去,若不實,無非是風聞奏事,王爺不擔干係,回頭再找俺算帳不遲”。

閣樓上,坐着一個身着道袍的人,所謂道袍,並不是道士穿的袍子,而是讀書人穿的袍子。此人身材微胖,看着有些怪,細看,卻是沒鬍子,古人幾乎沒有不留鬍子的,不留鬍子別人還疑心你有花柳病。胖子道:“人死帳不爛,你拿王爺那幾個錢咋辦哩。啥叫何必問這許多,這是說王爺呢?千年古代,哪朝哪代作興這般與王爺說話?劉夥計,洒家記得原來你不是這般氣性”,原來是錢太監。錢太監又道:“就是風聞奏事,也要有個準頭,洒家還聽說明日神仙要下凡呢,也奏上去?你可知甚叫瀆奏,你可知皇爺一天要看多少奏本?你說你聽朋友說,哪個朋友你又不肯講,不成是道聽途說?若是憑虛鑿空,無根之謊,你可知張家口晉商,朝內朝外有多少人替他們說話?”。劉洪起回道:“自老公來,不問俺的身子,卻緊着俺的盤子踩,也猴急了些。葫蘆不倒吃不着油,俺已然倒油了,咋地,要將俺倒得一滴不剩?這麼著,俺再倒一滴,待明年初,有個叫孫傳庭的繼任陝西巡撫,王爺且看着”。

錢太監聞聽正題,關切道:“孫傳庭是何人,你怎知他明年繼任陝西巡撫?”。

劉洪起道:“天啟二年進士,山西人,如今在家歇着呢,不日便要起複的,至於我是怎生知曉的,俺時常夜觀天象,竟夕不寐”。錢太監聞言笑道:“虛兒花鬨。再三央你,才知劉夥計這麼好頑,你慢慢玩,只要你當得起王爺的計較”,說著起身欲走。劉洪起忙在床上呼道:“錢公留步!卻是怎生的意思,錢公此番來是怎麼?”。錢太監怒道:“你說怎麼?你在信中寫了件天大的事,王爺能不來問問,卻裝那王八腔,聽了惡囊人的慌”。

劉洪起聞言心中一惡,卻笑道:“當日俺從汝陽出來,借了朱榮祖兩匹軍馬,老公回去后,請王爺代俺將馬還上,還有王爺承許下的一千石糧,尚有四百石還請快些發運來,俺與王爺的事,還講着交情,沒說要現拔現兒”。現撥現就是一手交錢一手交貨,劉洪起的意思是,他的貨已交了,但崇王的糧還沒給足。

錢太監聞言,冷笑道:“你與王爺有啥事,不成是做買賣,現撥現,莫非是怕王爺翻死契?”。翻死契就是反悔。劉洪起道:“那一千石糧,是俺借王爺的,張家口通敵晉商值得總不止一千石糧,王爺給了俺幾石?翻死契,王爺沒拿錢糧換,翻啥死契?”。錢太監聞言驚得瞪圓了眼珠子,半晌,連道幾個好,他道:“洒家便與你算算這買賣,你說張家口晉商資敵,是真是假?你這貨是真是假還要看,是真貨才說得着這是筆買賣,誰知你拿着個甚杭杭子哄人,就要王爺拿錢糧換,也太不足心兒了”。

劉洪起道:“就是這話,雞子換鹽,兩不相欠。為此事,王爺一分錢糧也未與俺,我說的那四百石糧是俺原先借下的,這事跟那事不一場兒,還請錢公回去替俺催催”。錢太監罵道,猴勢的,貪財愛小。愛小就是愛佔小便宜。劉洪起心道,這是在說你自已。

小半個時辰后,錢太監道:“沒得家說,你可知道,黃知府已然落了職,那火藥的行文,不日便要下了”。劉洪起聞聽,坐在床上,沖南方躬腰施禮,謝過王爺的愛重之情。他隨即道:“通是高人隱士說與俺,若是人家肯露面,為何不找官府遞呈子,還要俺捎話與王爺?人家不願出頭,王爺非要尋人家”。

錢太監道:“今個洒家與你是扁嘴子改雞,沒少磨嘴。既是不肯吐實,洒家這便上覆王爺,這是王爺送的六匹蘇鍛,十雙棉襪”。劉洪起接過禮單,在床上拱手相謝,道,恕小的下不得床給錢公施禮。錢太監道:“實對你說,王爺說了,若張家口之事屬實,璞笠山那地,那井,不要說三年,便是五年,十年,由着你使,不問你討要半分租銀。你還有甚聽聞,左右再講講,莫要瞞哄,洒家回去臉上也有光,洒家承情。洒家大起你,想也是年一年二地,換個貼也捨得,劉爺,百當還是略說幾句吧”。劉洪起笑道:“小的已說了晉商與孫傳庭之事,生意卻不好做得這麼濫”。

錢太監怒道:“你!不識抬舉,酸不溜哩拿大堂,長本事了,吃不住你了,只怕你日後勢孤難立”。正說到勢孤難立,忽聞樓下有人叫道:“本縣太爺來拜劉老爺,還請掌柜的代為通稟!”。劉洪起在樓上對錢太監道:“別要瞎個嚷,地方父母來了,小的不得閑,錢公也挨磨夠了,就不留你了,事也不在一時,改日再來做剛做柔”。

樓梯噔噔作響,上來個手執大紅拜貼的夥計,正欲開言,劉洪起道:“我聽着了,請張大人上樓,送這位郎中先兒一程,由柜上取串開箱錢與先生髮發利市,買嘴吃”。夥計應了聲是,劉洪起沖錢太監笑道:“一串錢,錢公莫嫌少,我欠着密縣的人命,撫恤都支應不來,這才拿天機向王爺換錢,如今咱是窮棍”。錢太監滿面彤紅,他怒視劉洪起,說了一聲潑賤舌頭,便氣得說不出話來。

在樓梯口,錢太監正遇着知縣張任,張任沖他一抱拳,錢太監卻是揚揚不睬,徑直向門外走去。“先生”,錢太監回頭一瞧,夥計由櫃枱后捧着一串銅錢迎了上來,錢太監只手抓過銅錢,道一聲油光水滑的光棍,便兀自去了,卻將張任看呆了。

張家口通敵晉商,孫傳庭起複,這兩件事都關乎大明國運,就是崇王把家底掏空,也買不起這兩條情報中的任何一條,而錢太監猶不知足,讓劉洪起大起反感。

後院,郭家兄妹躲在屋中不敢出來,郭虎道:“姐,你看看劉掌柜結交的是啥人,都是大疙瘩頭,不是縣官就是王府”。鄭樂密道:“哪個是王府的?將才樓上有個沒卵子的聲兒”。郭龍聞言,怒視鄭樂密一眼,罵道:“裹腳布掛脖上,臭了一圈子”。郭鳳往地上啐了一口,起身去了西屋。

“箭傷在身,不能下床迎接二位大人,失迎得罪,二位大人請坐”。

“學生朱廣虎,在巡撫元大人幕下,奉制台大人密扎,特來拜會先生”,張任身邊,一個戴着逍遙巾的人道。劉洪起坐在床上抱拳躬身道:“何以克當,敢問元大人有何吩咐”。那人並不答話,而是起身走到桌前,去看桌子上的幾部木架,木架上滿是滑輪與細繩,張任道:“可好些,還在挨疼?”。劉洪起道:“略覺昏沉,還要在貴縣將養些時日”。

朱廣虎拉了拉木架上的繩索,道:“卻原來,滑輪弓真箇是先生所作,果然是匡濟之才”。劉洪起亂言道:“學生自小便好匠作之道,些小的物件,不想能補國事於萬一,僥倖之至”。朱廣虎擺弄着滑輪組道:“敢問先生此物做什麼使?”。劉洪起回道:“一百斤力下拉,可起五百斤之物,與那撬桿機理彷彿,只是撬桿卻不好將重物撬得這般高,若用於守城,兩三人藉助此物便可將千斤重物拋下”。“噢?”,張任聞言坐不住了,走上前觀摩。

臨街的窗中,“湯麵餅,熱來哎——”,過了不久,“大小喲,小魚,魚兒喲——”,與之伴奏的是獨輪車的吱吱吖吖聲。對門果子鋪的老闆,伸手拉下一根細細的草繩,飛快地將果子打了包,末了還在紙包上貼了一片紅紙。

張任與朱廣虎終於坐下,朱廣虎道:“滑輪弓極是精妙,當日學生乍見之下,極是欽服,不怕先生見怪,玄大人與學生聽聞先生是鹽商,皆疑心此物為他人所做,別有高人,時才一見,方知先生之能遠非一滑輪弓,慚愧得緊,先生心中如此錦繡”。說到這,他嘆了一聲,道:“可惜先生未早將此物獻上,如今失了風,被楊四得了去。玄大人慾做成本章,將此物送往京師呈於聖人前,先生之名亦將一同達於聖聰,只是大人不放心此物始作者為誰,特遣學生來此一探,學生恭賀先生了”。

劉洪起聞言竟呆住了。二人見他如此情形,認為是再正常不過的了。他們卻不知,劉洪起何嘗想讓皇上知道他,皇上知道他,他得到的除了政治庇護,還可能是政治軟禁。若是被崇禎留在京師,他還怎麼展布,在盔甲廠做一個從九品的副大使?那便情等着死,等着天下大亂,一同殉葬。但他又知道,此事已是無法挽回。

此時,城西潁河的一般渡船上立着幾匹馬,還立着幾個平民裝束的王府校尉。錢太監心中恨恨地想:“這賊,村光棍奴才,給臉不要臉,竟敢挾制王爺,連洒家也敢當面罵,也就罷了。居然另攀高枝,和臨潁知縣勾搭上了,呸!算什麼高枝,要是太祖年間,臨潁知縣不過是王爺的臣子”。他這卻想岔了,臨潁屬於開封府,開封現坐着周王,臨潁知縣便是做臣子,也是周王的臣子,何況周王是親王,崇王不過是郡王。更何況崇王得封是朱元璋死後一百一十多年以後的事。

床前的兩位大人終於起身告辭。朱廣虎看着桌上的滑輪組,遲疑了一下,剛要說話,劉洪起笑道:“若朱大人不棄,學生便奉上”。朱廣虎聞言,朝劉洪起躬身一禮,劉洪起連忙在床上還禮。這個滑輪組在後世只是初中教科書上的東西,但在這個時空,卻甚為高端,河南巡撫玄默把這玩意連同滑輪弓一同獻給皇上,更便於邀功。

張任道:“學生今日方知公輸班重生於中州,如今民窮盜興,皆因缺衣少食,若以此物提水澆地,一人之力可當五人之力”。劉洪起卻搖頭道:“一人之力便是藉助此物,也還是一人之力,此物將一人之力放大五倍,然在舉升重物時,其速便也慢了五倍”。

張任略想了想,也不知想明白其中的原理了沒有,只是嘆一聲,向劉洪起抱了抱拳,便引着朱廣虎下樓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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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造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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