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33卸船
崇禎八年十一月中旬,距劉洪起潁河負傷已有一個多月了。郾城縣小南門,南岸泊着一隻漕船,岸上停着幾輛馬車,一些人正在卸船,卸下的是一簍簍的炭。這是張任將劉洪起的漕船鑿沉后,又打撈上了來,漕船經修補,已是還給了陳州衛,貨物則另覓船隻送到了郾城。郾城與臨潁,兩城之間不過五十里,但若是走水路,則有百餘里,且跨越了兩個水系,由潁河到了汝河的支流大隱河。劉洪起立在岸邊,看着卸船,隱河上擺渡的老漢問道,敢問相公,這炭幾個錢一石?劉洪起回道,也可說四錢銀子一石,也可說四十兩銀子一石。老漢半張着嘴,露出黃牙,不解劉洪起在說啥,便轉身去了。劉洪起環顧四周,頗有物是人非之感,他心道,與二弟劉洪超的性命比起來,這船炭無價,但又不值什麼。自已對煤鐵火藥,真的有這麼迫切么?一時間,懊悔,沮喪,悲痛襲上心頭,加上末愈的傷痛,他幾乎支撐不住。
小南門上立着幾個人,遠遠地看着對岸卸船。郾城主薄田元紀問道:“老常,報不報?”。典史常自謙道:“報他娘的,一朝天子一朝臣,這朝不用那朝人。不報,李大人再開俺一個玩忽職守,這綠豆官便做到頭了”。田元紀道:“他有兵部的船引,有臨潁縣的行文,前些日時,臨潁一戰,布政司還給他敘了功,不成李大人不認郾城縣,不認兵部,連布政司都不認了?”。說罷,田元紀沖身旁一個漢子道:“報李大人,就說漕船私用,裏頭或有違禁硝磺,正在小南門卸船”,又道:“李大人正在審案,你呈個貼子上去”。
對岸卻絲毫不知道小南門上演的把戲,漕船邊,孫名亞道:“沒幾步遠,一出溜就到了,若不是卸船,七八分已到家了”。見劉洪起不答,孫名亞看了看劉洪起,詫異道:“先生臉色不好,快進艙中歇息,莫拉溜成大病”。劉洪起擺了擺手,“老孫,攙着我”。孫名亞連忙上前攙着劉洪起,剛要說什麼,劉洪起卻閉目搖頭。良久,劉洪起睜開眼,望着腳下結了一層霜的物什,卻是一隻凍死的大雁。孫名亞順着劉洪起的目光看去,劉洪起道:“它是飛不動了,我卻還能走,為啥要沉浮苦海,留在這中州受熬煎?”。孫名亞無言以對,心中卻道,只怕這只是剛開了個頭,你便承受不住了?
“好漢!不得有千把斤!”,“莫把小土牛壓塌了”,小土牛就是獨輪車。劉洪起抬眼望去,只見郭黃臉推着一輛獨輪車,上面裝了十幾個炭簍子,正在耀炫氣力。郭黃臉喝道:“都它娘光看不動,包扁食,烙油饃,養着恁們上大膘?”。身旁一人挑着兩簍炭,邊走邊道:“出門三分小,端人碗,受人管,眼要勤,手莫懶”,卻是李偉國。郭黃臉將獨輪車推到馬車跟前,吩咐道:“不待黑價,定要進寨,寧叫使死馬,不叫擱了車,慢一慢,賊種羔子扒咱的豁子,都聽明白不曾?”。
劉洪起平復了一下情緒,道:“我劉洪起只能挑二百斤,你挑百十斤,他推千把斤,將我這一船炭解走,全靠眾人幫襯。老孫,你將才說張五平咋了?”。
孫名亞道:“俄是外路人,知曉得不真,路上遇着個確山縣的苦主,說,張五平孬種害得俺好苦,睡女人,是閨女懷上了就封娘娘,在沙河封了一個正宮,還封了一個小太子,在東溝封了一個西宮,在胡寨封了一個東宮”。劉洪起聞聽,嘎嘎笑了起來,他笑道:“天冷了,喂糠催肥長膘,這是要殺了。這是登基了哩,好俺的五哥,見了人又喜洽,又義氣,輕財好義的張五哥登基了!你那死爹在墳里聽說了,正是八月的石榴,合不擾嘴哩,當太祖了哩。跟俺好得只多了一個頭的張五哥登基了,多咱求拜他封俺個西平伯噹噹。本本等等做你的賊罷了,沒讀過書,到底跟不上溜”,又道:“過把癮就死”。
孫名亞也笑了,他道:“先生多時不在寨中,俄也沒個抓揪,侯鷺鷥那廝不叫人耳目清閑,又要二百石糧,叫人吃架不住”。劉洪起冷笑道:“罪戾餘生,再叫他跳搭半年”。孫名亞道:“寨中也不能甚人都收,前日那個,一家八九個娃娃,當爹的叫不上名,不知道是老幾,若放進寨里,還不吃空寨子”。劉洪起點了點頭,道全憑老孫主張。二人又言說了一會,孫名亞扶着劉洪起上了馬上,又吩咐走穩當些,掌家的身上有傷。郭虎與鄭樂密卻留在了臨潁養傷,劉洪起對寨子放心不下,因此在臨潁待不住。寨中有太多的事,離了他劉洪起不行。
馬車跑得不疾不速,由於車上有壓載,所以不甚顛簸。劉洪起擁着一床被褥坐在車上,他吩咐以後在被頭上釘一塊圍脖布,以免涼風灌入被窩,孫名亞卻道,歇卧之時,只需將脫下來的衫子往脖子上一圍,涼風便進不了被窩。劉洪起心道,倒底是多活了幾歲的人有生活經驗。孫名亞卻想起,那日在賊營中,驢三正在剝蒜,劉洪起往蒜瓣上踹了一腳,吹得蒜皮繽紛,說有朝一日,天下事,他劉洪起無所不管。“當真如此”,孫名亞心道。
馬上車,劉洪起將一封書信取出觀瞧,信中道:套言不敘。依稀夢寐如昨也,一別三月,不曾接兄手教,冒昧一書。承兄教示奇略,誠一時快事,兄之高論,如廣陵散已絕於世,天下冠冕,幾人似兄高才?竟不告而別,兄不覺內疚神明?弟為之頓足,黯然神飛者久之。自兄別後,弟每覺心力不濟,諸務荒疏。近日聞兄潁河遇險,弟方寸不無少亂,又聞未及性命,始覺少安。兄於璞笠山築寨,當真體國為念?全不審大勢,兄豪俠自喜,倜儻有大志,尚節義而薄功名,兄體國,只恐國不體兄,朝廷去順從逆久矣,兄縱有高發一日,也唯有抗節罷免之末途,望兄三思,不棄鄙言。弟本科目中人,因何盪秩規矩?只因朝廷掃滅是非廉恥在先,般般下流,我等只得急自為計。天下為弊久矣,不然,我輩自散矣,唯兄垂聽,萬萬!弟區區素心,無它腸也,唯欲借重我兄,以副依託,救得窮民,萬一不然,亦無身名俱泰之妄想。接連兩書,茲再述以懇,復頌台安。又,烽耗頻傳,海內無寧宇,弟不日或旋逸它處,兄勿跋涉遠行。
劉洪起道,算是欠他的了,說罷,取出火熠子,叭地一聲,在火花搖曳之中,那封書信漸漸變黑,漸漸扭曲,最終消散在微風中。孫名亞在一旁道:“它日,只怕先生會演一出華容道”。劉洪起道:“真待那一日,也只得還債,只是放了他,可有人要我的腦袋”。
兩個時辰后,前方出現了西平縣城的輪廓。在一處岔道前,車隊拐進了村子,這是要打尖歇息,人可以不吃飯,但馬要飲水。村中,一戶院門前,門楣上貼着陳舊的掛錢兒,鴨子在門前嘎嘎地叫着,一擺一擺地走着,老婦正蹲在院門前撿選笸籮里的顆粒,丫頭背着弟弟立在院門前百無聊賴。院中,媳婦正在咕兒咕兒地喚雞,忽地院外一陣喧雜,雞嚇得飛到了窗台上,還引得驢咴兒咴兒地亂叫。“霍,霍,吁——吁——”,數十人,二十幾匹牲口的動靜驚嚇了村民,待看清來者只是些夥計,便有人叫,是劉財東,村民便又圍了上去。
劉洪起下車,來到井旁,見一人正滴溜着井繩亂晃,井裏的桶就是沉不下去。劉洪起罵了一聲杭杭子,由呂三手中接過井繩。他道教你一手,便將水桶拎了上來,端在手中,桶口向下,雙手一松,水桶落入井中,隨着一聲悶響,水桶沉入了井中。劉洪起將井繩交還呂三,背後卻傳來一陣嘶叫,只見山牆旁,一個漢子口銜小刀,一腳踩住豬崽的頭,一手持着豬崽的後腿,他默念幾句,便操刀在手,在所以然處劃了一刀,又探出兩指,二龍戲珠般,兩個小小的肉蛋便被拋到了地上。接着,他抬腳放開豬崽,豬崽掙扎着爬了起來,劁豬匠往豬屁股上一踹,豬崽便遠遠地跑了開去。
劉洪起上前道:“好手段,不劁肉臊,不劁不上膘”。劁豬匠急忙施禮,劉洪起笑道:“這念了咒,刀口就長嚴實了。我思想着,若是劁人,就象劁那些內官,恁可在行?”。眾人笑了起來,劁豬匠笑道:“大哥說笑了。怎麼,相公家裏有人要做內官?”。內官就是太監,在大明太監是尊稱,一般叫內官。有人喝道:“瞎了你的狗眼,這是劉樓的劉大官人,怎生回話的?”。劁豬匠連忙認錯。劉洪起卻擺了擺手,轉身去了,孫名亞跟在他身後,問道:“先生是何意?”。劉洪起道:“結紮上環”。“甚?”。劉洪起自語道:“一年下一個,脫坯一樣,不劁了娃他爹如何是個了局”。孫名亞一臉疑惑,隨即大笑起來。“老孫,你莫笑,這是天大的事,只怕將來你會劁上第二刀,我會劁上第一刀”,劉洪起道。
郾城縣衙,二堂。新任知縣李振聲穿着七品補服坐在公案后。“上跪,上跪”,衙役喝道。幾個告狀的百姓聞聽,跪在了知縣老爺鼻子底下。“下跪,下跪”,衙役又喝道,一邊用水火棍將幾個百姓往後扒拉。這時,有人進來施禮,將一份呈子奉了上去。李振聲接過,只見上面寫道:具稟人郭二,住城南,保正王升堂,稟為小南門渡口違禁民船事。李振聲看了看內容,問道:“有多少夫頭卸船?“。來人回道,約摸二十多個。李振聲問道:“確是看到硝磺了?”。來人卻支唔起來。李振聲怒道:“刁頭東西!這也耍笑人,既是未曾看到違禁之物,因何呈上稟貼,不成有需索情節?”。來人卻不說話了,只是跪了下去。
李振聲道:“便是劉洪起船上有硝磺,兵部,布政司,開封府,郾城縣,已行文至縣上,那是捐助汝寧軍用之物,不得緝捕訛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