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李振聲

第13章 李振聲

房頂上是枯黃的闊葉,再往上是山丘翠綠的針葉,村舍高低錯落,攏共只有十幾戶人家,卻是哭叫一片,陳州衛的一隊兵正在搜拿土寇。終於,軍漢們牽着牛,順着菜園子的籬笆牆,呟五喝六地上了官道。“你它娘的會不會牽牛!”,有人罵道,只見一個軍漢牽着的黃牛賴在原地不走,伍長上前,奪過牛繩,狠狠頓了幾下,牛鼻子吃痛,黃牛隻得邁開緩慢的步子上路。

靜靜的林間,悄悄的幾騎,有人低聲道:“牛都不會牽,可見並非稼穡良善”。不知又過了多久,一騎猛地打馬,馳出樹林。“華嶙,華嶙,莫慌,遇着官兵不是耍處!”,幾騎打馬在後追攆。先頭那騎馳上官道,馳得飛快,似乎在渲泄什麼。終於,他拐上了村路,停在了一座土丘前。這個字華嶙的書生下了馬,端祥起土丘前一人多高的石碑。他身後馬蹄聲漸近,“華嶙!李兄!”,書生的同伴打馬過來,石碑前的書生漫應道:“許慎”。

“仰面貪看鳥,回頭錯應人”,同伴在石碑前將馬歇住,調侃道,他邊下馬邊抱怨道:“這有天沒日的地方,咱們三甲都不是正頭妻,不得猴在京里,發配到這外州下縣,也就罷了,單單地把我發配到信陽州,聽說信陽亂多着哩,不惱殺人么,治衣裳,寫船,租牲口,使費了好些,只為到這河南將一生完帳,到了那大賊之區,還不知怎生難過,還不若今科不中”。石碑前的書生回頭道:“嚴兄,沒有過不去的火焰山,再休要胡說白道,不待到信陽,只怕便被革了前程,跟着咱的有按察司的人”。姓嚴的同伴還要抱怨,石碑前的書生制止道:“莫要輕慢了先賢,來,咱們為成就後學的先賢一禮”。姓嚴的書生上前看了看石碑,卻見碑主人是東漢的許慎,乃是《說文解字》的作者,他不由道:“倒也是正經貨色,雖也治了些狗屁經學”。說罷,向土丘施禮。

夕陽渲染着潁河,兩艘漕船靜卧在河裏,高高的桅杆撐起一道剪影。臨潁東門的黑暗中,“什麼人!”,城頭喝道。“郾城新任知縣李振聲,李大人”。“噢?可有告身?”。不一會兒,一隻竹籃許許上升,裏邊放着只拜匣,當竹籃快升到城垛時,卻碰到了城垛上懸着的人頭。李振聲沉默在城下,夜幕如墨般正淹沒着潁河上那支桅杆的剪影。

臨潁縣衙,燈籠暈暗着儀門,“不知李大人踐任,失迎得罪”,臨潁知縣張任抱拳道。所謂儀門,不過是座牌坊,兩柱之間就算門,身份低於主人的,只能從一旁繞行,這種設計在時刻提醒尊卑之分,而張任此次迎接的客人,自然是有資格從儀門登堂入室的。

張任對面立着一個長臉長髥之人,此人用南方口音道:“這位才是剛斷不撓,在京慷慨請行,到這中外搖手之地,以死報國的新科進士李振聲李大人”,說罷,向身旁一人抱了抱拳。李振聲不悅道:“子張,俄被你吐了一路酸水,這些話,於天地毫無所益”,說罷,李振聲與張任見禮,李振聲向張任介紹道:“這位是信陽州新任知州嚴栻,字子張,與吾俱是今科三甲同年”。

張任聞言,連忙口稱下官,重新與嚴栻見禮。信陽州屬汝寧府,而臨潁與李振聲的郾城縣屬於開封府,但知州是六品官,比知縣大,州下面還有兩三個縣,只是信陽州是小州,除了信陽,下屬只有一個羅山縣。嚴栻與李振聲都是三甲進士,為何嚴栻是六品知州,李振聲只是七品知縣,只因信陽州還要再往南三百里,是淪陷區,誰願去那做官?所以嚴栻到了淪陷區,就給個較大的職務。大明的知縣一成是進士,一成是明經,八成是舉人,為什麼進士與舉人一樣做知縣?因為舉人做知縣,付出的代價是不得再參加會試了,就是當不成進士了,象宋應星就考了七回進士不中,歷時二十一年,還不願服從分配去干知縣,而是復讀再考,非要弄個出身不可。而且大明的縣與縣差別巨大,有的縣有十萬人,的有縣只有幾千人,說是去當縣長,實際不過是去當鄉長,肥缺當然要緊着進士。以上說的只是平時,如今河南是賊寇遍地,舉人都不願來,不要說進士,尤其是信陽,南陽這種地方,不給個知州乾乾,新科進士怎麼願來送死。

西花廳,書房,牆上掛着副字:一彈流水再彈月,半入江風半入雲。嚴栻身後的木架上有許多木格,有的木格呈正方形,有的木格呈長方形,有的木格里卧着一部書,有的木格里立着一隻梅瓶。紗燈的昏黃中,張任與李振聲相對而坐,嚴栻則坐在比李振聲更靠近桌案的位置,張任只是個舉人,對面兩位卻是新科進士。張任與李振聲操的都是陝西話,李振聲是米脂人,與李自成同縣。此時,嚴栻捂着茶碗,目光在一塊匾上略事停留,上面隱隱是百姓父母,光棍閻王八個字,他不由微微一笑。

張任已還在介紹地方:“國之不祚,民其糜爛,工拙商稀,田疇聽歲,民勇於爭鬥輕於生死,貧者不能謀朝夕”。都是泛泛而論,李振聲邊聽邊擺弄着一張大弓。嚴栻道:“世人希圖晉身,還有那小人借端幸進,學生不解的是,斯人為何不將此弓獻與朝廷,可謂大功一件”。張任回道:“學生問過此人,他說便是仿製佛郎機的何儒常,也不過得了個八品主薄,分明嫌朝廷酬功菲薄。不過是個新發財主,崇王府的夥計,八品官位竟都不看在眼裏,學生總覺得此人說得全然不象,軍國利器不獻與朝廷,是何居心?”。李振聲在一旁苦笑一聲,道:“可惜此物已被賊寇得去”。張任道,前日學生已將此物呈與開封府。嚴栻問道:“何儒常是何人?時才聽張大人仿製一語,仿製西夷的佛郎機,此弓原非仿製,功在何儒常之上,此弓還抵不上新科進士的九篇文章?”。李振聲與張任聞言,都點了點頭,這話在理。

三人又聊了幾句,李振聲道:“學生與嚴大人時才入城之時,見了許多人頭,大人可謂匡濟之才,履任不過數月,便有此偉績”。張任道:“冗廢之人,德薄政秕,此役殺敵一千,自傷八百,閉城自守罷了,已是涸澈之際,危急拮据,每日所為,不過籲請上台速發大兵救此殘黎”。

一輪殘月躺在天上,兩尖衝上,漸漸地,起了風,常說風起於青萍之末,實際上,風往往起於萬里之外的大洋,此時,如果有衛星觀測的話,大西洋上的風暴正往一個叫美洲,後世叫美國的地方,一步步挪移,而萬里之外的華夏,也不能毫無所感。

“民窮盜興,蒿目時艱,前幾日楊四殺掠鄉間,不知死了多少百姓,城外竟不在學生治下,賊去,衛所兵又來禍害。城廓人民俱非,膄田鬧市,唯有荒煙。經此一戰,鄉兵元氣大傷,學生每日一合眼,便夢見失身城陷,每常驚呼坐起”。聞聽張任的話,李振聲心中沉重,只得道:“大人艱難險阻備細嘗過,一身系合城安危,需努力保重要緊”。

張任道:“扒山虎,撲山虎尚是小寇,本縣乃是平原,掩不住大盜。西南去城百餘里,舞陽山中方是大盜屯聚之所,除卻葉縣楊四近萬眾,張良數千眾,汝州另有大盜李好數千眾”。嚴栻聞言驚道:“敢問臨潁口丁”。張任回道:“不足四萬”。

嚴栻絕望道:“一路所見,百姓俱逃,看來此行,並非官清民自安一句可了局。賊勢如此浩大,華嶙,你知郾城,距此不過數十里,土寇尚如此披猖,我那信陽州,可是大賊盤踞之所,地方上定是馬步不如,兼以怯弱,叫人如何實心辦賊。唉,千年古路熬成了溝,到了諾大年紀,中了一個三甲進士,都說做官是天下第一等生業,此番只怕有死而已,這人生一世的光景——”。

李振聲怒道:“所謂大賊,泰半不過是被裹脅的百姓,且流躥數省,今日在汝寧府,明日又不知流到何處去了。又者,流賊盤踞真陽,息縣,新蔡,固始,豈是盡在信陽州?再者,汝寧府官兵四集,制賊又豈僅區區鄉兵?如今唯有一心招聚殘黎,為固守計。讀了半生捨生取義,得朝廷多年作養,子張為何如此氣短!真真與你不同調,若真有那一日,你投賊,俄便投虜,你投虜,俄便投賊,俄們薰蕕不同器”。

“華嶙,你!”。“李大人!”。

嚴栻是常熟人,生長在和平環境中,而李振聲卻是陝西人,是打亂世出來的,而現在,嚴栻要去的地方,比李振聲要去的地方還要艱危。經歷這場不快,三位大人一時無話。靜默着靜默着,忽然,“華嶙!莫以我交淺言深為異,學生總覺得,總覺得,危亡蹺足可至”,張任忽地失態道。李振聲與嚴栻聞言皆是一驚。

一個家人執着杆子上來,點着了房梁下的幾盞宮燈,藉著增添的明亮,賓主雙方細細打量着對方。

“也只得請皇上早為封疆計”,嚴栻道。李振聲心道,皇上哪一日不在為封疆計,他也只得重重一嘆,道:“任公,你我鄉梓,如今又是鄰縣,當守望相助,共濟時艱,切莫別人求我三春雨,我去求人六月霜”。張任聞聽,點了點頭。

第二天上午,臨潁城南二十里,一支馬隊行在官道上,這夥人有的腰裏纏着孝布,有的頭上扎着孝手巾,各持刀槍,彷彿行進在尋仇的路上。此時,他們緩緩地跟在一輛馬車后,馬車由兩個鐵匠徒弟前拉后推,鐵匠師傅則坐在車上。一陣風,送來些許秋寒以及雨後的土腥味。孫名亞望着馬車,鐵匠師傅屁股下是只木箱,木箱上有副對聯:風吹一爐火,錘打四方財。孫名亞道:“鐵匠的買賣,實打實的傢伙,荒年成餓不殺手藝人,師傅做得好買賣”。鐵匠師傅惶恐道,大買賣做不成,小買賣日哄人。孫名亞笑道,實打實的買賣,怎是日哄人。

每到拐彎上坡時,拉車的徒弟必會報:一溜慢手裏腳。使推車的師兄知道往哪個方向推。“孫先生,跟着這伙打行爐的幹啥?”,大堂哥劉洪勛不解地問道。“聽聞二哥去登封想尋個煉爐的,莫非先生相中這幾個了?”,劉洪起的親弟弟老三劉洪道問道。

“洪道,鄉瓜子,煉爐打鐵莫混作一搭,一個是煉鐵水,一個是掄錘”,劉洪勛道。孫名亞道,二位莫急,且看着。

到了一處左拐的坡前,“一溜慢手裏腳”,拉車的師弟報道。師兄聞聽,在後面拚命朝左側推車,瞬間車子便傾斜了,師傅慌得在車上叫道:“慢啦,慢啦,錯啦,住啦”,甚至騎隊當中都有人叫道:一溜慢手外腳!已是晚了,師傅剛剛跳下車,車便翻滾到坡下。師傅怒氣沖沖地上前,打了拉車的徒弟兩耳光,“你是怎生把前的”,馬上諸人一陣大笑。

師徒三人下到坡下,忙着抬車,坡上,小米撒了一地,淘米盆子打碎了,米袋子上也被扎了洞,看着師徒三人收拾殘局,孫名亞道:“俄這車拉得還沒把塌火,若是塌火了,那一地的米粒,便是寨中數百個流民,那瓦盆片子便是郭黃臉,金皋,俄,還有你劉家兄弟”。劉洪勛在一旁聞言,若有所思。前幾天,他率人找撲山虎尋仇,若不是老孫死死抱住了他的馬腿——

下午,幾個孩童聚在銜角,手持瓦片,遠遠地朝一疊紙拋去,看看能將紙削去多少,這個遊戲叫打老瓦。一個孩童象打水漂那樣將瓦片擲出,卻擲了個空,瓦片在地上彈跳了幾下,擊在了洪記鹽店門口的馬腿上,那孩童見之,正擔心被責罵,忽聞不知從何處傳來一聲大叫:“二弟!”。孩童嚇得一凜。

洪記鹽店門口拴着幾匹馬,往上是二樓的窗扇,窗扇中,劉洪起看見劉洪勛腰間的孝布,不待劉洪勛說話,便是一聲悲呼。接着,三弟劉洪道進來了,卻穿了件孝坎肩,劉洪起見之,更是悲從中來。

街上行人稀少,幾個孩童還在拋老瓦,終於,老瓦拋到了一個路人的腿上,在路人的喝斥下,幾個孩童做鳥獸散了。

在洪記鹽店臨街那幾根工整的窗欞內,劉洪勛道:“送回四弟屍身,賠了五百兩銀,又托張良來說和,那張良到了莊上,將大道理說成片,小道理說成串,說那黑頭跑了,黑頭便是跑了,也是撲山虎有意縱走的。洪禮,洪道,洪信幾個,紅了眼要與洪超報仇,那天不是孫先生抱住馬腿,我便率人與撲山虎兌命。吃了這一場虧,弟弟們都怨恁拋下洪超不管,信也不報一個”。張良與楊四同為舞陽大盜,手下也有數千人,居然親自登門為撲山虎與劉洪起說和,此事不一般,但劉洪起顧不得思慮此事,他沉浸在失去手足的悲痛中,劉洪超可是他親弟弟。

一個堂弟勸道:“二哥別要如此,傷筋動骨需將養一百天,抽抽搭搭地害疼,再帶裂了傷處”。三弟劉洪道叫道:“哥,大哥要調寨里的弓手報仇,孫先生硬是不讓,就等着你說句緊話”。

“得饒人處且饒人,既是賠了禮,咱們這點人也鬥不過人家,且待來日”。

“哥!”。

“老二!你裝得是什麼鱉哼兒”。。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重造天下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軍事歷史 重造天下
上一章下一章

第13章 李振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