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夜談

第14章 夜談

夕陽又一次在潁河上寫意,這次,它化作了一把長劍,長長地插在潁河中。

小廝端了盞燈進來,“去打地鋪,今黑孫先生擱這歇”,劉洪起吩咐道,小廝應了一句下去了。孫名亞道:“西平縣主簿尋到寨里,叫寨里編戶齊民”。劉洪起道:“依他,你來做里長”。“編了戶便要納賦”。“咱又沒地,若是攤派些名目,也是有數的,你做主,不必向我請命”。“崇王也派人來了,問先生兩事,一是寨中流民做何生理,二是寨中為何不見劉姓家下人?”。

劉洪起聞言,沉默半晌方道:“只因修寨使費,族中不肯應承,俺灰了心,索性招流民修寨守御,至於做何生理,請王爺將鹽井借俺使幾年,便有生理了”。“先生!”,孫名亞詫異地叫了一聲。劉洪起問道,崇王沒問寨牆如何沒圈鹽井只圈了山頭?孫名亞搖了搖頭。劉洪起道:“那天我對錢太監說,要寫書子與崇王,卻忘了,他倒不是蠢物。回頭我寫封書子,你差人呈給崇王,我聽說張家口晉商糧售給韃子,我那朋友說,若以此罪抄沒晉商,可得百萬贓銀,俺那朋友還有些聽聞,待俺尋着他,仔細打問”。孫名亞聞言吃驚,他是山西人,對張家口晉商財力之雄很有些聽聞。崇禎一年的稅收也不過一千多萬兩,這抄沒晉商就可得百萬贓銀?孫名亞驚道:“叉巴起這事兒,可不是隨口嗡的,先生莫要當耍,需仔細了”。劉洪起笑道:“不怯乎,當我是胡溜八扯哩翻老婆舌頭?”。“先生是當哪扒瞧出這事的?”,孫名亞又問道,劉洪起卻笑而不答。

劉洪起道:“寨中這麼些人,小腳女人多,娃兒多,老頭老嬤嬤多,怎生得了,人雖是多了,背着娃兒推磨,添人不添力。老孫回寨子,抓揪兩件事,一件節育,二件放腳。今個生個娃兒,三五年就能吃死爹,要節育減口,男女不得歇在一處。此外不得裹腳,十一二歲的小閨女,三五年就能長成大腳片子,就能幫襯着做事,蹬倒四歪的小腳女人能做啥”。

邦邦,邦邦,打更的路過窗前,不一會兒,窗外又有一隊腳步聲去了,乃是巡夜的鄉兵。孫名亞將紙卷鄭重地塞進衣袖,又覺不妥,索性脫下鞋來,將紙卷小心地藏入,他道:“俄回去便尋鐵匠制器”,劉洪起道:“需嚴密關防”,孫名亞用力點了點頭。

“咱兩船鐵炭沉到潁河裏”,孫名亞道。劉洪起道:“正要說此事,官府孬種,只算俺射殺了八個土寇,賞了24兩銀,昨個張知縣來探視,他心下不安,說過幾日便幫俺打撈沉船,再寫條船,送到郾城”。孫名亞道,那火藥——劉洪起道,不過二百餘斤,叫楊四奪了去,也好,官府見着了麻纏。

已吹了燈,黑暗中,孫名亞躺在地鋪上,忽地問道:“先生還未歇下?”。劉洪起在床上回道:“心裏不凈”。孫名亞嘆了一聲。這是由衷的一嘆,劉洪起這個掌盤子得操心多少事,關鍵不是事找上門來再處理,而是要謀畫在先,有一處想不到將來都麻煩,他不由慶幸自已不是當家的。

劉洪起問道,寨中可有打媳婦的?孫名亞道,俄平日顧不得這些。劉洪起道,回去便說這叫家庭暴力,二犯便打出寨子。孫名亞道,這也要管?劉洪起道:“節育,放腳,都是為了效率,唯有此事是為了公允,我來此間,所為何事,你跟着我,所為何事?”。孫名亞聞聽我來此間四個字,心中微微一動,不由胡亂思量起來。

這時,劉洪起道:“有利必興,無害不除,老孫回去要做惡人。將夫妻拆散了,不得住一搭,他娘的,賤民的老母豬一年添一個狗崽子,脫坯一樣,俺這點糧可經不住糟踐,要緊!”。“卻是件要緊事,只是先生這口德——”。“賤民便是賤民,狗崽子便是狗崽子,旁人不敢說,朝廷不敢說,史書不敢說,後世不敢說,俺敢說,俺到這搭,就是為修理賤民而來”。孫名亞聞言,心道,我來此間,俺到這搭,你究竟從何處而來?

寇亂過去已有十天,晨曦當中,臨潁南門外聚攏着幾十個菜農,幾個鄉兵由竹筐吊到城下,對菜農一一搜身,之後向城上叫了一聲良民,城門便開了一條縫,一個不明端底的菜農正欲進城,卻被身邊的鄉兵搡到一邊去,隨即,兩騎由門中馳出,一向西北,一向西南,城門又關閉了。不多時,搜索城關的兩騎回來,沖城上叫了一聲開門,城門才正式開啟。開門的嗞吖聲傳到了洪記鹽店,孫名亞正端着一碗穈子粥坐在劉洪起床前。劉洪起道:“你回寨后,見有那慈善的老者,忠厚的青壯,要廉恥的婦人,撿選些與你分擔,你的擔子原重了些”。孫名亞點了點頭。

秋風秋雨,蘆席棚子漸漸住不得人,有些老人已穿上了老羊皮襖。璞笠山的工程已由抵禦人為災害的寨牆,變成了抵卸自然風寒的屋舍。寨牆已停了工,工地由山頂挪到了山腳,人們正忙着脫坯,夯屋牆,造窩。房舍建造用了兩種工藝,一種是用土磚砌牆,另一種是夯土牆,將屋牆夯築出來,方法就是在兩塊木板之間倒上土,然後將土夯實,古稱板築,後世叫干打壘。

北山山腳下,一個老者手執泥弓,就是柳條撐住的一根細繩,泥弓不時刮平泥坯,他咳嗽着,感嘆道:“老了,不頂事了”。郭黃臉看着一片工地,又看了看一大片蘆席棚子,對身旁的人道:“再抽十個人去殺樹,俺都說幾回了,沒耳性,大賴使小賴,一使白瞪眼。孫先生吩咐,下雪前起上七十間,席棚子逗是凍不死人,再叫雪壓哧塌了,掌家的不在,孫先生將么走,內瓤兒就都泛上來了,凈顧着偷懶,管事的也迷三倒四,他娘的,誰個再耍孬蛋,俺就將驢扎脖套他脖上”。身旁的人回道:“看郭爺說的,大夥扒明起早地干到轟黑,再苦再累都鱉氣不吭,活計做得也干梆硬正,這是替自家做活哩,人人明白這個理兒”。郭黃臉哼了一聲,道:“休要唬嗒俺”,說罷轉身去了。

金皋屋裏。“混帳老婆,日鬼弄棒槌,吃了幾頓飽飯,攢了力氣每日說是非,一窩老鼠不嫌騷,那是做活么,一個女子一面鑼,三個女子一台戲,成不得人”,金皋罵道。在他眼前的桌上,是十幾堆芹菜葉子,坐他對面的郭黃臉還在挑撿,只見他捏起一片菜葉,上面凈凈的,光有葉子沒有莖,郭黃臉叫道:“摘得乾淨,這個使得,知道疼惜物件”。

金皋不屑道:“二馬蛋子老娘摘得,往八十里數了,沒牙的老嬤嬤,咋,抬舉個隊長噹噹?”。郭黃臉喪氣道:“咱兩條好漢,這是弄啥哩,娘們家家地,孫先生使的這是啥法,這奏能挑出人才?”。金皋道:“老孫倒不是塊迂闊板兒,聽說也還考得起,山寨沒讀書人咋興騰起來,人家咋說,咱咋辦,管叫贏”。郭黃臉道:“盲圈瞎贊,窮酸咱見多了,有啥實學,我瞅着,他是得了掌家的真傳,掌家的愛見他”。金皋道:“還有一句要緊的沒有,咋真迷,他若沒本事,掌家的能信慣他?”。

郭黃臉道:“摘芹菜葉子能摘出人才,這叫啥法兒,真是出奇的大怪物,我看抬舉一下鞋底光算啦,你沒瞅見,回回俺吩咐一句,腳後跟拍着屁股跑,那伶俐勁”。金皋道:“你也會瞅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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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造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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