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算計反被算計(3)
皇帝沉默。終於撫掌冷笑起來:“好!說得好!舒貢造,你不愧是朕親封的貢造使,不過幾月不見,舌燦蓮花,口吐珠璣,真是長進不少。此話一出,朕竟也不知——該如何定你的罪了。”
白蕖道:“皇上既要定罪,則定臣女和長姊於封禪大典之際上貢非名品,供奉不周,褻瀆神明是了。臣女請皇上降罪。”我心裏倒是暗暗讚許——這丫頭,越發伶俐了。倒學會避重就輕這一出了,表面恭敬請辭,實則是在威逼脅迫。
“你妹妹跟着你,如今可是真厲害了。供奉不周,褻瀆神明。這可比欺君之罪小的多!”他的口氣聽不出任何情感。
彼此正僵持,一襲典服華裳的宜淑妃突然請見。她彷彿不知任何內情,笑意款款:“皇上,吉時到了,皇上可啟程泰山。”
皇帝不自在地一應:“嗯。”
她輕輕點首,突然跪下,笑道:“皇上,妾有個不情之請。今日封禪泰山,舒貢造也算是得了頭喜,這些日子裏來她供奉勤謹,茶品上佳。不如趁此大赦天下之際,晉一晉她的位分。”
帝后顯然沒料到她會做出此舉。皇帝深深看了我一眼,意味不明。終於是一字一字道:“江春!傳朕的旨意,貢造舒氏,勤勉尊上,持躬秉成,晉為從三品貢造夫人。”
說著,甩袖而出,門外已是萬官朝見,舉朝來拜。
他頭也不顧道:“不是說湯氏先前的身份高你一等么?現如今可滿意了?!”
“臣女謝皇上隆恩,皇上萬歲。”我淡淡道。
“雲意,你還是快回去吧。”皇后擔憂地低聲囑咐一句,就匆匆跟着皇帝走出大殿。
白蕖長舒一口氣,先行起身過來扶我。
我就着她的雙手想要起來,偏生不知怎麼雙膝發麻發酸,有些刺痛。才剛上來一些就又跌了下去,硬生生叩在木板地面,如被貓爪抓,被蛇撕咬,直疼得我噝噝倒吸冷氣。
“姐姐,慢些。慢些。來。”白蕖小心翼翼,一手托住我的臂膀,一手抓緊我的肩。
她扶住我,和我一道從正門步了出去。遙遙瞧見段姑姑的車馬,不覺生出幾分安慰。
段姑姑趕忙過來扶我,藏在車廂裏頭的小銀鈴聞聲跳下,扶着白蕖上了馬車。她們見只有我和白蕖出來,不見青棠。便知是事成了,會心一笑。
彷彿聽不見浩浩蕩蕩的皇輦步轎轆轆出宮的聲音——也是,再聲勢浩大,再盛世芳華,與我又有何干呢?
我輕嘆一聲,彎腰拉簾進了馬車,待坐穩,四指冰涼覆上那隻紋彩描金的湯婆子。白蕖興奮地嚷嚷:“這下可好,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湯氏怎麼也沒料到她們那好表姐安插在咱們這兒的細作竟如此不中用!”
我瞅她一眼:“你怎麼知道咱們是黃雀,而不是螳螂呢?人在看戲,殊不知自己也變作了戲中人,傀儡木偶,任人操控——我們不過也是被人借了手坐收漁利罷了。”
“姐……姐姐,你什麼意思?”她方才的笑顏化作燭火泯滅了。
我嘆息。解釋道:“青棠根本就不是孟貴妃的侍婢。”
“啊?”
“孟貴妃再蠢,也不可能蠢到明目張胆地讓青棠去給春和景明通風報信這麼多次,亦不可能找一個這麼沒口舌的人,就在皇帝面前說出春和二字,不打自招。相反,青棠不過是一顆用來煽風點火,好讓我和湯氏互相撕咬的棋子。那人用這種手段對付我,也算是瞧得起我了——料定我身邊不會容下背主的奴婢,料定了我的手段要除就定會將青棠連帶湯氏一併扳倒。皇上向來忌諱權勢,帝王之側豈容他人酣睡?而此次湯氏失勢,必定會增加皇上對孟貴妃的猜忌,是在提醒他孟貴妃如今因為他自己的寵愛而隻手遮天——除此,皇帝看得出是我在背後牽線引得湯氏自投羅網,是故處理了湯氏,就要對我重了心思,加了防備。”
“那……那皇上為何、為何還要進姐姐的位分?”
“無非是宜淑妃推波助瀾罷了。皇上不願意在這等好節慶里生出這樣的醜事讓人笑話。而表面看來是我掃除了湯氏在雲京城的利益,他當然要予以嘉獎,敲打貴妃。”
“姐姐的意思是,有人借孟貴妃之手將青棠安插進清雅堂,去給春和景明居報信,湯氏以為是表姐的人,故全心全意予以信任,暗中同我們作對,留下了把柄。然後又料准姐姐會藉助皇上將青棠連帶湯氏一併除去。既使皇上疑心姐姐機心不可測,又能讓皇上猜度孟貴妃如今權勢扶搖直上,太過跋扈,這才使得春和景明居壟斷茶商生意,暗中勾結,罪不可赦。對孟貴妃就疏遠了。”
“是。”我沉下臉:“一石二鳥。能設出這樣精細的局,又能把事態發展算得這樣好的,也只有久居深宮的人了。”
“難道是淑妃?姐姐,我不明白。為什麼宜淑妃要同你過不去呢?要動搖孟宜芙的根基,方法千千萬,也未必要通過你的手啊。再者,她如果嫌你礙眼,又為何要上諫讓皇上進封於你?”
“先是高舉起,再狠拋擲下地。站的越高,跌下來就會更慘。她這是要我先嘗嘗身在羊脂白玉天的滋味,再把我丟進豬血紅泥地。正五品如果做出醜事,皇上還不會怎樣。可若是從三品,在外頭眼裏深得榮寵的貢造夫人做出不乾不淨的事,眾口鑠金,那可是身敗名裂。而皇上的定的罪,自然要更重。前後光景相差越大,我就落得越凄慘。這麼做她順帶還可以洗脫自己的嫌疑,提前作壁上觀,滅人滅得手不染塵。可不是上上之策么?”
“姐姐……你……你都看的這麼清楚了,幹嘛還要明知故犯,鋌而走險地去除青棠呢?那不是……”她不敢再說下去。
“……”
我孤注一擲,是想探出後頭真正牽線操控的人,好收拾乾淨一勞永逸。是故才將計就計,只是此行風險太大,若是不成,那麼我和白蕖就是個死。再三思量,總覺得十有八九就是淑妃薛氏所為。我總得弄清楚她想幹什麼——我何時得罪了她?我又如何得罪了她?
總有不詳的預感——下一個,或許就是我清雅堂了。
才想着,腹中翻江倒海,不覺躬身扶住小腹,哀哀呻吟。白蕖急道:“姐姐?可是那東西又犯了?”
“無妨,還不是很嚴重。能忍住。”
白蕖原本哀戚的面容又覆蓋上一層霜雪,她顰蹙蛾眉,想要說什麼,終於只是化作口邊一聲長嘆。
到了堂內,我喝了些酒醴。不做什麼吩咐,只是讓姑姑和兩個丫頭各自回房好好休息。一日無事。
夜幕將近,兩個丫頭用晚膳時喝了酒,迷迷瞪瞪的,我讓段姑姑扶她們回去睡了。又給姑姑添了兩盞燭燈,看她安躺下,方回了房間。
夜深了,一抹清月扶搖直上,定格在如被墨潑灑過的黑沉的夜幕一隅,安然地吐輝着。無比靜謐。
我關了房門,掌了燈。步履滯重地,緩緩走向妝鏡台,登時覺得每一步都極累。像是渾身被抽去了皮肉筋骨似的,軟綿綿攤在桃心木貝雕繁花凳上。手不自覺去碰那隻雕琢精細的燕檀赤匣,才觸及那紋理細膩的紅檀木的特殊清涼,卻又像是碰着了蛇蠍一般縠觫着縮了回來。可不過須臾,又要試探着去摸,闔上了眼,顫顫地去抽取第二格。
蕖兒說,姐姐,你何苦自己為難自己。
可我就是要為難自己,折磨自己,把自己變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折了原來天仙的模樣,對外依然妝容精緻,笑容滿面地或逢迎雅客或禮拜尊上。晚歸對內早已身心俱疲,剝下白日的面具,只能留了一張如紙如霜毫無血色的臉給自己和最親近的人看,無疑傷了她們的心,又無異於嘲笑作賤了自己。我這是何苦來哉!
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
哪有那麼容易。
我摸索出幾片零落破散的淺妃色花瓣。拼着。疊着。重組着。終於勉勉強強湊出一個合歡形的朵狀簇絹。這一簇,是他在我下凡前夜親自用真花攢起,給我簪在斜髻上的。天界的柔銀合歡,一旦摘下,不易枯萎。他又親自灑了些瑤畔的湖水——更是光鮮明艷,清氣不絕。這麼些年來,竟與當初剛摘下的樣子,沒什麼差別。花開花落,一任東風。
如今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不知我離去多年,我清雅居旁的那樹柔銀是否依舊。而他是否還會去那樹上捻幾朵合歡,留在內室的妝枱上,替我潤色妝奩,等我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