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落水(4)
“允。雲意,你說吧。”
“臣女以為,此事說到底是程嬤嬤看管帝姬不善的緣故,應當重罰,並一概罰了照看帝姬的所有宮人,替換一批可靠的。昭儀娘娘膝下一兒一女,難免顧此失彼。臣女拙以為,不如先讓合歡帝姬回近香堂,到底鍾美人是生母。如今近香堂鍾美人一人住着,也是清凈。”鍾美人原本憂心忡忡,聽了我這話如同枯木逢春,面含喜色,感激地朝我望了一眼。
如今出了這樣大的事,皇后哪有不應允的道理,剋扣了容昭儀一月例銀,又叫人打了程氏四十大板,變做一個半殘不殘的廢人,就如此被攆出了宮。容昭儀雖有不忿,到底理詘,也只能生吞了下去。
鍾美人領着轉圜過來后活蹦亂跳的合歡帝姬謝了恩,歡天喜地地回了近香堂。小錦瑟離去時還轉過來望了我和白蕖一眼,綻開一個可愛的笑容,還露出一對小虎牙。
皇后長長呼出一口氣,遣散了所有宮人,獨坐池畔:“可折騰死本宮了。”
我和白蕖見狀忍不住笑出聲來。白蕖道:“原以為娘娘溫柔端莊,沒有脾氣。如今看來竟是花奴錯了。娘娘也有這樣端肅的時候,也算是替合歡帝姬出了口惡氣了。”
我拍打她:“不要議論娘娘。”
皇后笑了:“沒事,你讓她說。這妮子越來越口齒伶俐了。”她理了理頭髮,“原本就心疼錦瑟,她這樣,本宮真是……唉。……我突然有些累了。”
認識皇后這麼久,她還是第一次自稱“我”。我愣了愣。
白蕖沉默了,而我原本壓抑下去的心酸此刻又浮了上來——人前風光無限,華貴萬千的大宣慶熙朝國母,其實也不過是個只想追求安穩與喜樂的女子——或許她真是累了,很想有個依靠。人前人後“本宮”地喚,殊不知早已被褫奪了做一個最普通女子的權利,自稱一聲“我”的權利。
就那麼純粹。
鳳冠鸞袍,珠翠金玉,何嘗不是萬重枷鎖,一生桎梏。
她突然像雨霽后斂開了陰霾,又溫軟笑起來:“凈說著我了,你們快去御墨司吧,本宮一個人在雨湖走走,就回宮去。”
剛出了合歡帝姬的事兒讓我和蕖兒心驚,一聽皇后此話,就有些不自在地不安。
她彷彿看出了我們的不安:“本宮哪就有那麼弱不禁風了?快去吧,別憂心了。”
我看了看上空的烏雲蓋頂,已飄起細密的絲縷水線:“恐怕是要變天了,娘娘您還是快回宮吧。”
“本宮知道。”
我們輕輕一福,躬身告退。才走幾步,便聽後頭一聲咕咚的倒地聲響,納罕着往後一瞧,差點沒驚叫出聲。一襲華美的鸞袍散亂地裹在人身上,蓋住了一方地面。金色的披帛攪着零散的青絲如練,珠釵點翠散落一地。我和白蕖手忙腳亂地去扶,白蕖一個支持不住癱軟在地,發出聲嘶力竭的吼聲:“來人!來人——救駕!皇後娘娘——娘娘醒醒,娘娘……”
……
待皇后從昏迷中清醒,鳳儀宮內早已烏泱泱站了一群人,六宮妃嬪都聞訊趕來了。還有不少宮婢僕婦在忙裏忙外,太醫更是低眉頷首跪了一地。室內彌散着一股濃重的草藥氣息。我們姐兒倆只能恭順地站在一邊。
皇帝正坐帳旁,一見皇后蘇醒,喜道:“沅蘭!你醒了!”
“皇上……”她勉強一笑。
“太醫說你憂思過慮,須得好好靜養。這幾日你不用操勞了,我將後宮事宜交代給了宜淑妃,你安心養病就是。時日還長,等你養好了,朕一定多陪陪你。”皇帝眉目含了憂慮。
她笑笑:“謝皇上隆恩。”
皇帝轉過頭來:“舒貢造,今日多虧了你和你妹妹,先是救了朕的女兒,又救了朕的皇后。”
我和白蕖屈膝:“皇上言重,臣女應該做的事。臣女告退。”
打了帘子出來,正巧碰見候在門外的蘇綾,她規矩一福。我道:“良久未見,姑姑可好?”
“勞姑娘掛心,老奴一切都好。”
我見她手腕上戴的正是我贈她的通水碧。不知怎麼,暗暗鬆了口氣。
白蕖問道:“姑姑,皇後娘娘這是怎麼一回事兒?”
她微微側目:“娘娘身子骨不好,近來戰事緊,朝廷後宮事多也難免。娘娘許是因諸事堆到一起,這才操心勞神——再者,又出了合歡帝姬的事……老奴不該在背後議論主子的。”
我點頭,抬頭見天色已晚,遂道:“姑姑,時候不早。我和花奴就先回了。”
“恭送姑娘。”
馬車行駛出了宮門,我替白蕖掖了掖斗篷:“雖說暮春了,雲京城還是怪冷的。真怕你下了趟雨湖凍着了。”
“不會噠!雖說舊傷剛好,但白日裏活多——也沒那麼柔弱。可惜的是,生了合歡帝姬落水的事,這回依然沒能去成御墨司。”
“無事,皇上特赦,我和你可以隨意出入後庭。”
“嗯,我們下回再去。”她不知不覺放緩了語氣,眼神變得愣怔,“姐姐……”
“嗯?”
“我覺得,其實……合歡帝姬……”她眉頭緊鎖。
我正用車上常備着的桃木梳篦着頭髮,漫不經心道:“你說什麼呢?帝姬怎麼了?”
“我跳下去的地方確實挺深,而帝姬落水是在重花廊中央青箬亭旁。看似是湖中心,其實底下有好幾塊石陵——就是說,高度完全可以托得起七歲的合歡帝姬。”她小聲解釋:“姐,今個我和帝姬隨朱蕤去玲瓏館,請太醫來看了無事,就讓朱蕤服侍着用藥草沐浴休整。她彷彿說了一句什麼,似乎是說……可惜時間還是沒算太准。我再問她,她搖頭不肯再說了。”
我眉間擰緊,甚覺不妥:“你的意思是……”
她很不安,但仍然強做鎮定。“姐姐,我們和皇後娘娘說了那會子話,已快到了傳午膳的時候。帝姬好好的在這個時候跟出來做什麼?”
我沉吟片刻,道:“是。就算容昭儀再不重視合歡帝姬,可出了門,至少也得派一個婢子跟着她。可她孤身一人就出現在雨湖湖心亭上。巧?可不是太巧了嗎?”
“可……她才七歲……難道是鍾美人授意?不不,她位分不高,要見女兒一面不容易。就是見了,時候也不會太長。哪能將細枝末節都交代這麼清楚呢。”
我和白蕖一下都沉默了。過會子我才道:“不管是不是。我們沒必要去摻扯這些。就當不知道,把這些話爛在肚子裏罷了。”
“好。”
我轉念一想,不自覺心下鬆快,嘴角輕抿:“若是真的話,那麼或許有一日——帝姬和鍾美人還可以幫咱們一個大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