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7章 來不逢時

第347章 來不逢時

肅王又返北境鎮虎軍不過月余,東海南境聯手構築的東南防線傳來了水師演練大獲成功的第一封捷報,而隨之一道加急傳回京城的,是東南鐵壁重新落成在即,東海倭寇伺機將其毀於一旦,大舉進攻的軍情。

與此同時,南楚糾集五萬餘人馬跟東海那群“海上悍匪”遙相應和,以近一年通商往來的損失為由咄咄相逼,同南境駐軍大肆示威。

南楚這舉兵意圖實在小家子氣。

無論天南地北,經商所圖無非一個“利”,蠅頭小利亦或是構築商業版圖之權,以往南境受制於方彥君那群苛刻至極的野心家,商賈世家徒有眼界卻展不開手腳,只得將牟利往來的手悄悄瞞天過海伸往南楚邊境——而今方彥君一伍徹底傾覆,南境商會在朝廷掛上名號,有了倚靠,小來小去的毛頭利潤自然輪不到南楚占這個便宜。但利損架不住積少成多,南楚雖豐饒,但一瞧東海招惹是非,總忍不住趁此之際模稜兩可的摻和一腳,分一杯之利。

東海南境防備不弱,只不過東海水師出師不久便大規模迎戰,南境主帥還穩不住全線,沈籍康和熊三上了陣前,東南陣營得有一位威望甚高鎮得住軍心的老將穩壓後方。

嘉親王拿了軍報在手,腦袋裏第一個蹦出來的人選就是穆良。但諸熙或多或少聽聞肅王說起過穆老有意重返東海卻不得的隻言片語,當著兵部戶部諸位朝臣的面沒敢直言妄語,糾結再三適才敲開了養心殿的內殿閣門,憂心忡忡地覷着揮退寧貴妃並着一眾內侍的洪光皇帝的臉色,小心翼翼地把軍報奏摺遞給他翻閱審度。

諸榮暻手邊擱着一碗剛濾好的葯湯,藥味飄散着鑽進諸熙的鼻尖兒,嗅覺都能覺察到的苦味熏得小親王皺了下眉,想揉揉鼻子又覺得禮制不妥,末了只是皺巴着小臉兒深深吸了幾口氣,沉默地等着訓話。

洪光皇帝問過少年親王事關軍隊整備和糧草調配文書敲定的諸多事宜,老皺生斑的手背幾無知覺地貼着滾熱的葯湯碗,燙得通紅一片才稍有反應,“唔”了一聲,端起湯碗一飲而盡。

諸熙緊張兮兮地看着諸榮暻,總覺得這位前些日子還威儀朝臣的北明皇帝似乎在以一種令人生怖的速度迅速衰老下去——先還不過稀疏點在兩鬢的白髮幾乎幾夜之間便灰白一片,一碗一碗湯藥喝下去,渾身上下的生氣卻流逝得一去不返,他像是在襁褓時的煦兒,整日裏昏昏沉沉睡而不醒,眼底的威懾肅殺渾濁不堪。

嘉親王細細回想過這病來山倒從何而起。好像是他三皇叔大婚那日的一時危急,又像是他二皇叔構陷謀害他和煦兒的籌謀敗露,亦或是京中收到了他父王西北喪命的訊息……甚至可能追溯更遠,從秦守之謀反,憲王叛離時便初顯端倪。

洪光皇帝時至今日的戎馬威嚴正在悄無聲息地漸漸散去,除卻力所能及,他已經再無帝威一震血流漂櫓的威儀。

諸熙看他咳得厲害,趕忙上前幫着順了順氣,心底難以自抑地泛起燈枯油盡的悲戚。

“穆良也是該回東海看一看了。”諸榮暻一口氣嘆得極緩,像是窺得破諸熙所想,卻又不願把自己的難堪抖落在外一般,“先叫穆良回來一趟,兵力推演兵部那幾個拿不出手,讓穆良給你把把關。”

諸榮暻倚在榻上,目送諸熙繃著一張尚顯稚嫩的臉轉身離開,眯着眼睛看着案頭擺的那封拆了封印署名慶安侯喬忱的來信。尹銀花送了嘉親王出門,回來小心翼翼地撤掉葯碗,問過諸榮暻何時用膳,得了個擰着眉頭說是不急的答覆便打算躬身退去。

就在這時,諸榮暻卻突然沙啞着嗓子喊住他,突兀地問了一句,“關於肅王妃身世一事,江樓那邊查得怎麼樣了?”

洪光皇帝眼眸漸濁,神思卻還到沒糊塗那一步,肅王大婚當日的危急驚險因誰而起又作何而止,諸榮暻當時雖未明析個中前因後果,其後卻並非思慮不清。

他親眼所見的那位所謂醫家出身的肅王妃楊不留,讓他幾番午夜夢回,噩夢糾纏地記起了二十年前在京城佈置鷹犬的阿爾番麗的那張已然模糊不清的臉。

諸榮暻彼時還不敢認定早便殞命的西域巫女當真留了什麼血脈流落中原,他只是思及這個女子自跟隨於肅王身側之後,究竟被牽扯進幾樁幾件於朝局更迭有推波助瀾之義的事件中。

即便主導之人不是她,但她又當真無辜得毫無干係置身事外嗎?

諸榮暻在病氣之中昏聵沉浮,猜疑的種子埋在他年邁腐潰的心口,亟待破土而出。

而就在此時,喬忱指認阿爾番麗留有血脈的陳情書破開險阻落到了洪光皇帝的案頭,像是冥冥之中。

尹銀花侍候在洪光皇帝跟前,哪怕這封信壓得再無聲息,楊不留也不過遲了一日便得知了喬忱已然同昭南王暗中取得聯絡,玄衣衛正為此着手詳查她身世來路所作所為之事。

這事兒早在大婚當日洪光皇帝親眼見她跟昭王無言對峙時就瞞不住了,諸榮暻遲早會查,擱置至今大抵是心有顧忌,即便查出甚麼真真假假,在如今亟需肅王府支撐着嘉親王和北境安穩的形勢之下鬧一個株連之罪卻未必能以成行。

庄望看楊不留臉色實在不好,屈起胳膊肘讓陸陽把她跟前祛暑的涼茶換成溫水,“昭南王後續肯定還有安排,總不能讓他在南境胡作非為。”

“我知道,朔方先前同我提起過。”楊不留默默地撐着額頭坐了一會兒,沒抬頭,聲音放得又低又緩,“先跟時慕青說好,千萬別在昭王身上亂做手腳輕舉妄動……”

庄望點點頭,“不過這信得你寫,時慕青一根筋犟得要命,他只信你一個人,我們給他寫本書都白搭。”

楊不留沒吭聲,甚至一動未動,庄望抱着古琴莫名其妙地抬頭看她,陸陽當即會意上前,小心翼翼地在她肩上拍了兩下,剛要喚她一聲,卻見適才還清醒着思慮應對之策的楊不留竟緊闔着眼,喘息間像是難以忍耐的難過苦楚,稍微挪動了一下,霎時間頭重腳輕,徹底暈過去了。

候在樓下跟雨歇拿着掃帚比劃招式的小林柯嚇懵了,聽着琴閣里二位老闆指使着帶楊不留回肅王府安置,又踩着棉花似的請了四方城裏最好的大夫前來診治,王府上下戰戰兢兢地亂成一團,卻不曾想,接連診脈而出的太醫神醫悉數拱手道賀,報了個出乎意料的好消息來。

肅王妃已有孕在身,脈象安穩,問過行房之事,月數應當已是近兩月的光景。

這喜事從肅王府傳到後宮只用了半日不到,寧貴妃喜上眉梢,連帶着前去問安的諸熙諸煦也跟着樂呵不已,又是敬拜宗廟又是吩咐手腳利索的內侍宮女前去肅王府那半座和尚廟裏幫襯些許,嘰嘰喳喳熱熱鬧鬧地圍着頭暈眼花的楊不留繞到敲響暮鼓,楊不留這才從不適的眩暈里陡然驚醒,趁夜往南境時慕青那兒送了封信出去。

孰料不過半日光景的拖延,事情竟全然往着她無從把控的方向狂奔而去。

楊不留不止一次的膽戰心驚,覺得這孩子來的實在不逢時機。

半日延遲,還未及書信送抵南境,時慕青便已然為著昭南王勾結喬忱招惹楊不留一事惱怒萬分,趁天光微明,提前給山裏的土匪放了風聲,將昭南王府的馬車驅趕引至一處群山環繞的小路當中……

而直至時慕青藉以山匪的身份掩着面目掀開車簾,卻未見昭南王身處車廂之中時,他才猛然意識到,之前喬忱揭露往事的信箋不過是一筆鋪陳而已——在此洪光皇帝猜忌楊不留狠毒用心之時,對昭南王下手懲治,才是徹徹底底將楊不留推向絕路最致命的一擊。

萬幸的是,南境並非僅時慕青一人,孔安和陶侃前腳收到京中來信,後腳就得了時慕青莽撞行事的消息,兩廂斟酌商議,先往京中送了風聲過去,一群山匪和官府商會攢在一堆兒思慮應對之舉。

但即便得知昭南王遭劫遇襲之事已然傳到宮闈之中,楊不留的身體狀態卻實在難以撐着她親往琴閣斟酌對策——她害喜快害沒了半條命,得知庄望陸陽拉着玉琳琅登門拜訪,勉強凄凄慘慘地能坐在桌旁,含着一口水提氣,“這兩次南境的消息傳得這麼快,昭南王藉慶安侯之手聯絡京中的渠道查明了嗎?”

三位老闆看她這臉色也跟着難受,庄望覺得自己大抵開口就要罵那位耗在北境的肅王殿下,一時沒吭聲,玉老闆毅然站在庄望身邊也沒話,末了陸陽撓了撓腦袋搭了茬兒,“南境的一家鏢局,是喬忱剛往南去的時候拿錢砸的,但這鏢局原是鄭家的分支,後來雖說分了家,但一直往來交好,這些日子也沒察覺,現在陶侃那邊已經拿查賬的事兒把人掐住了。”陸陽頓了一下,滿臉為難道,“之後呢?”

楊不留聞言愣了一下,緩慢地琢磨清楚陸陽這話意有何指,一時沒說話。她這會兒唯一覺得萬幸的便是肅王正身處兩軍交戰的陣前,洪光皇帝不敢拿一軍主帥做賭注,楊不留所作所為諸允爅即便大多知情,卻也僅限於知道而已,無論如何徹查,肅王府總歸不會牽扯進去。

“皇上大概會追責。”楊不留其實也拿不準帝王心計,只能先盤算着極壞的後果,“怎麼把肅王府革除在外我自己看着辦,倒是因着先前長街當鋪一事,畢竟是玉老闆的產業,順藤摸瓜查到琴閣就不妙了,今明兩天大抵算是個限期,先把琴閣和陸老闆的生意收拾穩妥,其他的,日後再從長計議。”

“日後?日後什麼時候你說清楚。”庄望指節捏得發白,不想把一肚子鬱悶悉數抖落出來,磨着牙強忍着怒意,“這京城裏外,上至遼東西北下至東海南境,商會也好暗線也罷,所有的生意都是因着你牽連在一起的,你方才那話什麼意思?你這肚子裏可還有一個,你就不怕肅王得知你有何不妥腦袋一熱從北境提刀殺回來不成?”

“所以我沒告訴他。”楊不留輕嘆了一聲,淺淺地笑了一下,“身孕之事我沒準府上的人往北送信,倘若我當真有何不測,還有勞三位,好生封住肅王府的口,千萬別讓朔方犯下滔天之過。”

楊不留垂下眼眸,輕撫着還無甚形狀的小腹,輕聲道,“不韙人道,這是我的早便應了他的。”

自玄衣衛詳稟了肅王妃楊不留西域巫女血脈的身世來路之後,諸榮暻心裏的不安驚懼和恍然徹悟各佔了半數,而後他聽聞肅王妃身懷有孕,又開始昏昏沉沉的替她撇清細數,她究竟害過甚麼人的性命,又攛掇過甚麼叛逆之伍……時睡時醒的盤算了幾天,好像除了推着那些咎由自取之人浮出水面,也便只剩下長街當鋪一案,諸榮暻連着玄衣衛和昭南王都着了她的道,將當年殘害過她娘親的舊臣舊侍悉數清除。

諸榮暻遲疑了,他認定自己時日無多,想着看在肅王多年來血戰沙場護衛疆土的份兒上,看在她腹中皇家血脈的面子上,這些也許可以勉為其難的既往不咎。

而正這當,昭南王遇險的消息偏在諸榮暻好不容易動搖了念頭的時候,張牙舞爪地落在了他的面前。

洪光皇帝從夢魘里掙扎轉醒,昏沉不清的眼眸里登時亮起一絲清明殺意。

昭南王已經遂了她的願貶斥到南境,她卻仍舊不願放過他——這般蛇蠍心腸,斷然留不得她的命。

尹銀花侍候在一門之隔的閣外,聽見諸榮暻艱難起身的動靜,忙走近抬手攙扶道,“皇上,這是?”

諸榮暻借力撐了一把,“銀花,請肅王妃進宮一趟。”

尹銀花一怔,垂眉耷眼明知故問了一句,“請肅王妃到貴妃娘娘那兒候着?”

“先扶朕換身衣裳。”諸榮暻沉聲道,“不必驚動貴妃,請肅王妃……去華庭殿罷,朕有話要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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閨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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