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6章 新婚分別
待到御駕離去,寧貴妃坐在太師椅上沉默地緩了好一陣子才起身,她心思清明,自然清楚今日這一遭哄鬧由誰而起,神色複雜地上前,輕輕拉住楊不留的手,一邊問過時辰催着諸允爅去忙,一邊捻着絲帕小心翼翼地擦拭着楊不留頸間已經凝住的傷勢,欲哭未哭,千言萬語卻不知該說什麼,只能迭聲替昭王所為聊表歉意,“好孩子,苦了你了。”
諸允爅一步三回頭,幾百幾千個不放心地看了楊不留幾眼,直等被跳着腳的溫如珂和宋錚架着胳膊扛走,這才離了楊不留的視線。
楊不留始終繃著兩頰,被簇擁着整理好傷口霞帔戴上鳳冠,又聽着外面吆喝着馬上要到了吉時,捻着蓋頭的一角將放未放時,忽然聽見窗口三聲叩響,楊不留順勢張望,正瞧見庄望撐在窗前四處打量,正眼看見她的模樣先是怔愣了一瞬,隨即別彆扭扭地躲了下視線,輕咳了兩聲才說話。
“言先生送出城了。郎七是雨歇親自送到虞淇手裏的,如假包換……郎七身上那本用來陷害的名簿已經拿到琴閣去了,昭王不敢把自己勾結西域鷹犬的事抖出去,郎七哪怕說破天,無論如何他都不會承認的,審訊的時候有虞淇在,你放心成親便是。”
經了這一清早驚心動魄的折騰,為了趕着良辰吉時,肅王大婚的儀式辦得着實草率精簡,但好在除卻寧貴妃臨走之前覺得委屈了人家姑娘,倒也沒甚麼人介懷。
然而儀式雖簡,喜宴卻熱鬧至極,練武場和院內擺滿了酒席,肅王殿下揪了一早上的心總算鬆快下來,千杯不醉似的敬了全場,末了被肅王府那幾位已婚的將士打趣起鬨着趕回去要鬧洞房,這才鬧得一窩蜂從酒桌上下來,熱熱鬧鬧地送到房門外。
好在這些位五大三粗的老爺們兒生怕小新娘子麵皮薄,在門外鬧了一會兒便呼呼啦啦地跑回去吃酒,留着肅王殿下一個人瞪着緊閉的房門愣了半晌。
這一會兒跑鬧下來,諸允爅吃進肚子裏的酒氣順着一茬接着一茬的汗散了大半,含着點兒醺意輕手輕腳地推開門,映入眼帘的卻不是端坐着靜待新郎官掀蓋頭的小新娘,而是已經身心俱疲窩在床上睡得臉頰緋紅的小姑娘。
讓人心軟得一塌糊塗。
諸允爅放輕手腳走過去,緩着力氣替她褪下金絲繡的絹鞋,挑開還蓋着半張臉的龍鳳蓋頭,輕輕撥開鳳冠上綴着的珠鏈,握着她的手,一絲一毫不肯略過的端詳瞧看。
楊不留膚色白皙清亮,這陣子費心費力折騰得眼底泛青,被念兒拿脂粉細細遮了去,兩頰點了胭脂,眉心勾了花鈿,明艷的紅襯得她白如玉瓷,不施粉黛時的明媚輕快被悉心勾畫了幾分美艷動人,眼睫微動,一下又一下地撥着諸允爅的心弦。
新娘子不知夢見了甚麼,無意識地抽了抽鼻子,嗅到一股淺淡的酒氣,擰了下眉,緩慢地睜開眼——抬眼便瞧見諸允爅咧着嘴看着她傻笑,滿臉的春光燦爛。
楊不留有點兒心虛,迅速爬起來,猶豫了一下,覺得洞房花燭夜說正事實在掃興,眼珠轉了一圈,見蓋頭被人仔細地疊放在一旁,便眨巴着眼睛問,“還揭嗎?要不我再蓋上?”
“剛才揭了,再揭一次那不成二婚了?”諸允爅低聲笑起來,稍微偏頭去瞧她頸側那一小處傷口,起身夠到妝枱上的傷藥瓶子,又替她細細塗了一層葯,心疼地捧着她的臉,指尖無意識地颳了下她的頰側,氣得咬牙切齒,“……玄衣衛這群沒輕沒重的。”
楊不留瑟縮着躲了一下,握住諸允爅的手指綻開真心實意的笑,“別鬧,癢。”
紅燭螢火映照的笑顏格外好看,諸允爅喉間微動,低頭笑出聲,彎起眼睛猛地貼過去,淺淺地在她唇上貼了一吻,吐息的醺意灼在楊不留的唇齒間,他抬手一勾,抽出固定鳳冠的金簪,眸色深沉地直視着楊不留的眼睛,手上緩緩將鳳冠擱在床榻旁邊。
楊不留被他灼灼的目光燙得手足無措,卻又泥足深陷不得動彈。
“怕癢的話,那一會兒怎麼辦?”諸允爅的吻鋪天蓋地的落了下來,在楊不留掙扎着汲取空氣的空當笑聲填補了後半句,“你不怕疼,那我用力一點?”
平日裏的體貼關切到了床笫之間反倒成了粘膩纏綿的意趣,楊不留見招拆招時哪兒想得到還有動真格的時候,她一時晃神,便聽見耳畔水聲瀲灧,楊不留登時一激靈,忍不住閉了眼,抬手撐着諸允爅的右肩,指尖卻緊緊攥着他的外衫,絳紅的唇瓣抖了一下,黏黏糊糊地哼聲道,“能不能……”
“能不能甚麼?”諸允爅輕笑着稍退幾寸,左手勾住她撐開他右肩的掌心,輕輕扣住拉起,右手緊緊錮在她的腰間,吐息滾燙地撲在她的頸間,好生哄勸,“相信我,交給我,好不好?”
紅紗羅帳外,紅燭搖了徹夜。
肅王府的喜事落定,應天府的水面也就平靜了半個月的光景。
那日婚事之上的諸多安排諸允爅也是隔了些日子才聽楊不留簡略說起,而其中的鋌而走險和為防萬一要將肅王府撇開干係的言語,卻是無妄和尚前來談起毒草一事時,偷偷摸摸跟肅王透的底。
楊不留不提,諸允爅也便掖在心裏,兀自掛記。
昭王一再捏着西域鷹犬這樁舊事不放,諸榮暻其實是動了殺心的,然而寧貴妃整日以淚洗面再三懇求,肅王府自大婚當日怒氣沖沖之餘也未再咄咄逼人,諸榮暻總歸捨不得如今寥寥的皇家血脈,留了昭王一命,卻收回了北直隸的封地,褫奪親王之位,以昭南王落封南安,將昭南王府遷至南境。
這處置乍一聽並不苛刻,然而落入南境也便意味着,昭王諸允煊的行蹤,幾乎盡在楊不留的把控之下,南境駐軍和南境商會壓着,他很難再起波瀾。
諸允爅其實不太能安得下心,他對他這位兄長的脾氣秉性瞭然於心,一招失利,但凡還有氣力,只怕遲早會動起捲土重來的心思。
楊不留未置可否,但也信了大半,往南捎了消息囑託孔安多加留神,卻不料半月方過,孔半仙就回了急信,開篇先賀新婚之喜,而後方提及昭南王正着手聯絡慶安侯喬忱一事,叮囑京中多加留意。
諸允爅差使着府上侍衛把南境那幫土匪攢伙送來的幾大箱賀禮搬到楊不留如今白日裏佔用書案,晚上偶爾小住的別苑,揮退人手打開箱子挨個兒翻看,搭茬兒道,“還說甚麼了?”
“沒甚麼。”楊不留一撇嘴,“昭南王的行蹤現在是時慕青盯着,孔先生的意思是讓我換個人,倘若昭南王行事不妥,時慕青的性子恐怕要胡來,孔先生說他發起瘋來控制不住。”
肅王殿下聽聲應着,撿了漫天的飛醋吃了一溜夠,一邊扒開壓箱底的大盒子,一邊念叨着不太想讓時慕青回到京城,成天挨在楊不留跟前。
諸允爅在楊不留這兒沒事兒找事兒裝模作樣的本領爐火純青,楊不留笑了一聲沒搭理他,燒了信箋便繞到肅王身旁攀着他的肩打量着幾個箱子裏都是什麼稀罕物件兒。
待到瞧清肅王手裏捧得那一整盒子土匪珍藏的春宮畫本,楊不留怔了一下,眨了眨眼睛,看都沒看諸允爅一眼,撒腿就跑。
當然,被肅王殿下一把揪住黏着她纏了整夜,便是后話了。
岳小將軍踩着晨鐘敲響的鐘點從五軍營趕回肅王府,翻牆沒在肅王的房間瞧見人,轉身輕車熟路地跑到別苑,捏了一把碎石子坐在院牆上,一顆接着一顆地砸窗戶喊人。
要不是軍務緊急,岳無衣還真就不樂意大清早的招惹這位沒臉沒皮沒羞沒臊的主子自討沒趣兒——諸允爅不堪其擾,蹦起來抄着一隻茶盞,開了窗就往岳無衣的腦袋正中間砸過去,被少年郎接個正着才披上衣裳,沙啞着嗓子問他有甚麼要事通稟。
岳小將軍習以為常的隔着窗子扯嗓子喊。
“北境急報,喬唯在境線關口露面了。”岳無衣喊了一聲含了半句,直等諸允爅衣冠齊整的踱步出來又闔上門板,這才把後半句話續上前言,“那個……蘇伯候的女兒……”
諸允爅微微轉了下肩膀,凝眉道,“私奔那個?”
岳無衣點了點頭,“天樂往北去的時候,見着那姑娘了。”
喬唯離開王城現身邊境,這事兒乍一聽並不稀奇,然而鎮虎軍先前再三鬥智斗勇設計構陷,為的便是讓喬唯在拓達王位之爭中失勢失信——倘他止步於王城也便作罷,而今重返邊境駐軍,十之八九是曾經的懷疑揣測徹底破解崩盤,鐵木加仍在,喬唯又放虎歸山,野狼衛蟄伏一冬直至今日,但凡喬唯有意發難,只怕兩軍交戰在所難免。
幸而今次軍報一到,洪光皇帝許是覺得近來嘉親王在朝堂已經樹了威信,原本還有顧忌的昭南王被驅至南境,京中似乎沒有甚麼須得肅王留守的要事,收了請命重返鎮虎軍的摺子,壓了三日不到就硃筆准允,連征討時務必先請奏京中的條件都沒提,只道謹慎便是。
諸允爅覺得稀罕不已,還當是洪光皇帝經了昭王一事待他改觀信任,卻不曾想,彼時的洪光皇帝,已然提不起緊握權柄的氣力。
然終歸還算新婚燕爾,肅王啟程前日就差撒潑打滾要死要活,城外送別,走出老遠又回頭望看,遙遙眺見楊不留還立在長亭跟前,心裏沒來由地泛起一陣焦躁難安。
堵在心口的那一團躁鬱一路顛簸疾馳抵達北境也沒見消散。
葉胥方辰一前一後趕回主營帥帳,東西兩線野狼衛重歸其位,斥候探報的形勢不妙,忽達莫德已經病得爬不起來,但他威望甚高,沒人敢在老頭子還沒斷氣之前作威作福,喬唯不知道拿甚麼作為抵押換來的信任自由,總歸自離王城至今,始終在打那五十里防線的主意。
“無論是喬唯還是鐵木加,他們兩個但凡各有所圖,陣前同心就是不堪一擊的屁話。”諸允爅皺了下眉,“忽達莫德歸根究底還是不太甘心將拓達部落的王位交付到喬唯這麼一個血統不純的人手裏,否則早就順水推舟讓顏阿古嫁了。內亂不解,喬唯行事必然會有掣肘。”
岳無衣搓了搓手指,一挑眉,“再把內亂挑起來?”
“喬唯主戰,但拓達的家底少得可憐,這事兒有的是文章可做。”方辰掰着手指頭數了一會兒,“東邊幾個小部落從冬天到現在就沒消停過,缺錢缺糧缺人,真要動起手,耗不了太長時間。”
岳無衣點點頭,“但問題是,誰去當這個說客?陣前這老幾位對面記得一清二楚,攛掇起來能行嗎?”
葉胥方辰還真就沒細琢磨過這事兒,主營參將于飛也豎起耳朵聽。諸允爅倒是惦記着寫信前來有意相助的蘇伯候的女兒,但畢竟蘇家就剩這麼一脈骨血,肅王狠不下這個心。他猶豫了一會兒,擺擺手沒詳談,另起一句,“對了,西北近來如何?可有異動?”
“袁將軍那邊倒沒什麼事兒,就是吧——”葉胥一激動,扯了下前幾天才跟挑釁偷襲的野狼衛交過手傷着的手臂,吊著胳膊恨得快爆了青筋,“野狼衛派人往西邊去了,連車帶馬的,瞧那陣仗,估計是有送禮討好為求聯手的意思。”
諸允爅背過沙盤,負手站了一會兒,轉身道,“西北盟約仍在,乎萊爾十國內亂還沒搞明白,他但凡不想跟西北駐軍撕破臉,聯手之事就沒那麼容易達成。”
然而先有防備總好過於手忙腳亂,諸允爅頓了一下,抬手對着聽得雲裏霧裏的齊天樂打了個響指,“天樂,你留一會兒,幫我往西北送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