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5章 吉時之前

第345章 吉時之前

帝王一怒,肅王府後院巷口當場跪伏一片。

玄衣衛沒人懂得憐香惜玉之禮,提刀抵頸沒輕沒重,刀鋒剮過楊不留的頸側,刺眼的殷紅霎時沁染在銀白的刀刃上,嚇得追隨楊不留一道出門一探究竟的念兒眼前發黑癱軟得跪不直身子,當著皇帝貴妃的面不敢造次,大喜之日哭又哭不得,只能慘白着臉色捂着嘴掩住驚呼,惶然失措地張望着楊不留的臉色。

楊不留隱約覺出頸側的黏膩濕潤,面無波瀾地垂下眸子又驀然抬起,目光閃爍地泛着委屈,似有意似無意清淺地掠了江統領一眼,抿着唇先沒急着開口。

江樓被她這一眼瞧得有點兒犯糊塗。

玄衣衛沒一個體驗過大婚當日抓新娘子玩兒的,為難地頂着諸榮暻瀕臨暴怒的神色面面相覷了半晌,沒人敢擅動。江樓暗自躊躇着這一時片刻混亂的接踵而至,思緒亂作一團,雲遮霧繞地尋着線團的一頭。

捋着捋着才有了些分辨。

他方才聞見驚鬧,得了諸榮暻授意前來一探究竟,甫至肅王府後院門口便見一輛熊熊燃燒的馬車從巷口狂奔而來,馬車上的車夫望見有人過來緊忙跑開,肅王府侍衛未及了解情況先上前救火救人,孰料未及近前,車廂先“轟”地爆燃了一聲,那異族模樣的男子應聲而現,肅王府的周子城只來得及扯掉穿透車廂的兩隻沾了血的鐵箭便再不得近前。

江樓當時只覺渾身上下汗毛豎起,餘光卻見那名嘉親王車夫的身影迅速匿入人群掠進肅王府,心中驚覺不妙,尾隨一路未得見蹤跡,卻十分微妙的覷見了別苑堂屋的一處暗格,和一本理不該出現在此處的賬冊——然不及細究,江樓聽聞御駕親往迅速重返後院巷口,見肅王府侍衛仍在同那異族男子僵持不下,心頭咯噔一沉,當時便下意識地認定,只怕二位小殿下已是凶多吉少。

玄衣衛手持寒刃逼得更緊,楊不留卻只是蹙了下眉,不知天高地厚似的地逆着洪光皇帝的視線回望,吞咽了一下,喉間不自在地發抖,“不知皇上想讓民女說些甚麼?”

寧貴妃始終在難以置信地張望着熊熊燃着的烏木車駕,直至車廂棚梁再一次轟然作響才猛然間抖了一下,瞠目逡巡着車駕四周,末了定定地看着被火光照得通紅的肅王府侍衛和他手上那兩隻染了血的鐵箭,掩唇要哭。她聽見楊不留的應答之詞,下意識地想替她迂迴找補,顫着聲音問道,“江統領……熙兒呢?熙兒和煦兒呢?”

江樓有點兒愛莫能助,他在肅王府跑了大半圈沒見着嘉親王和巽南王的身影,這會兒馬車都燒成了黑架子,沒人敢說那兩位祖宗這會兒橫屍何處。

諸榮暻強壓着即將噴涌迸發的怒火,一把扯住失了神的寧貴妃,勉強提着一口氣,正打算吩咐江樓壓下騷動,好生處理掉那輛馬車——孰料話未說至半路,忽然聽見身後院中一聲清亮的少年驚呼,“天吶……皇祖父皇祖母!這是怎麼回事兒?!”

洪光皇帝心頭驟然一緊,猛然轉身眺望,目光所及,赫然是今日大婚忙於安置賓客的另一位主角,和本以為已然葬身火海的諸熙諸煦。

這一瞬之前,眾人似乎都提着一口懸而難放的濁氣,而只眨眼瞬息之間,這股渾濁已然風捲殘雲一般散得一乾二淨。

寧貴妃甫一見肅王帶着嘉親王安然無恙地趕過來,忍了許久的眼淚登時淌了滿臉。

諸允爅先安撫似的看了寧貴妃一眼,隨即目光偏轉,遠遠望見楊不留一襲紅裳刀抵於頸,腦子裏轟然長鳴,心頭架着烈火,灼得他幾近狂怒暴走,眼底猩紅翻湧,直接把掛在他身上的煦兒拋給得了楊不留叮囑始終貼身護衛嘉親王的岳小將軍,狂風似的掠過跪在地上的一眾侍從,直接卸了拿刀架着楊不留的兩條胳膊,扯着楊不留的手腕掩在她身前。

肅王壓着喉底粗戾的低喘,先狠狠地盯着諸榮暻看了半晌,隨後緊咬着牙關,指桑罵槐地對着江樓撒火,“江統領,玄衣衛到我肅王府亮刀,難道是覺得我這兒是誰都能撒野的地方不成?”

當著洪光皇帝的面前罵他一手差遣行事的玄衣衛,這等剽悍之事肅王不是頭一次干,偏這次尚未及確認禍亂真假就先問責的人確是諸榮暻,洪光皇帝心虛在先,一時也沒計較甚麼肅王無禮之過,揮手退下兩側被肅王拽脫了臼的玄衣衛,伸手撈起飛撲到他腿邊擁着的巽南王,趔趄了一下沒抱住,被尹銀花撐了一把才站穩身子,神色晦暗不明地問了一旁見禮的諸熙一句,“熙兒,這是怎麼回事兒?”

肅王府里慌亂的侍從盡退,玄衣衛清了那輛快燒成灰燼的馬車,這才提溜着那名行兇者押往御前親審。

江樓先一拳逼出了那兇犯藏在齒間的毒劑,再作刑訊便順利了些許,順利得江統領甚至覺得這人巴不得主動交底——此人坦白他乃是西域鷹犬,此番特奉楊不留之命,趁大婚之際前來謀害嘉親王殿下,以助肅王奪取儲君之位一臂之力。

這一員小卒說得言之鑿鑿,甚至似是而非的提起了太子親往西北,昭王慘遭陷害皆是楊不留脅迫之意,還說倘若今日嘉親王和巽南王殞命,這北明江山日後自然落到肅王手裏,屆時協商讓步西域可得數城云云諸是。

這話若是拿來編排旁人,諸榮暻許還能信上一信,但肅王那個恨不得將外敵趕盡殺絕的脾氣,退讓城池以求協商基本等同於放屁。

然而這話里真假幾何諸榮暻尚無定論,細細聽了卻未急於分辨,只是沉着臉,轉頭瞧向還在自責因着自己的遲來害得楊不留受傷流血的諸熙,抬手打斷他愁眉苦臉的胡思亂想,沉聲問了一句,“熙兒,你說呢?”

嘉親王像是根本沒把那西域鷹犬的指摘放在心上,徑直撇開他對肅王府的構陷,專心致志的細細說起今日清早從東宮往肅王府一道而來的來龍去脈——原來二位小殿下昨日夜裏就到了肅王府,想着一早能先瞧一眼新娘子梳妝打扮,索性借宿了一宿。趕巧昨日佈置會場時,諸允爅撿了兩個多餘的人形箭靶讓諸熙拿回去練習騎射,夜裏便差使着車夫拉着這兩個靶子回了宮城,一大早又特意拉着巽南王老早準備卻忘了送來的幾隻充當新婚禮的兔子回來,孰料陰差陽錯,兩位根本沒搭乘車駕的小殿下倒是逃了一劫。

如此一來,楊不留既知二位小殿下在肅王府留宿,那這大張旗鼓的謀害之舉根本只會是無疾而終,先前的指認,也便只剩下遭人陷害的緣由來處。

那鷹犬顯然震驚不已,低低念了一句“怎麼可能”,被江樓敏銳捉住,當場逼問吐了實情,嘶啞道,“昨夜我分明看見有人乘着馬車進宮,一早又親眼見他們兩個坐上馬車!馬車裏怎麼會是空的……這不可能……”

嘉親王一聳肩,坦然不做解釋,全然一副你看錯了偏還不承認的無奈神情。

江樓卻留神着巽南王殿下嘰里咕嚕地跳到堂屋門外,蹦蹦噠噠地纏着林柯鬧來瘋去,稍稍有了窺見了些許端倪——依着他追着車夫出去親眼所見,他斷定今日這場火患必定至少兩人交互配合確認路線方才能夠施行暗害,然而一人盯梢許能矇騙,倘要是兩人乃至更多,沒個替身或是藉以轉移注意的幫手,想來很難混淆視線。

但若昨夜和今早奔波來去的並非嘉親王,而是武藝卓絕,又同嘉親王身量相仿的林柯呢?抱着個什麼物件兒加以掩飾,但凡察覺到車夫有何蹊蹺,跳車離開也非難事……可方才形勢危急,肅王妃若是慌亂爭辯也便作罷,為何安靜至此,一副瞭然於心卻無從抗拒的架勢呢?

難道在場諸位,便有此番栽贓陷害的幕後之人不成?還是這編排遠不止於此?

江樓霎時就想起了那位千里迢迢前來恭賀新婚之喜的昭王殿下——適才莫名其妙害得眾人先入為主論定嘉親王巽南王已經遇險的罪魁禍首。

果不其然,洪光皇帝這廂聽了嘉親王所述,神色稍有鬆動,那廂安靜許久的昭王便適時地表露出幾分好奇,張望着江統領手中的書冊,先是不輕不重地“咦”了一聲,而後卻目光一躲,並未招搖地提出質疑。

然而這丁點兒的聲響已然足以引起洪光皇帝的注意。

“……江樓。”諸榮暻喚了一聲,視線卻先循着昭王的聲響追過去,似無意地望了他一眼,“你拿在手裏的書冊從何而來,又寫了什麼東西?”

江樓揣測歸揣測,答話仍舊有一說一,“啟稟皇上,末將適才追着偷跑的車夫意外闖進別苑,找人時無意間發現了楊姑娘住處的暗格,裏面便是這本沒來得及收好的書冊——”江樓頓了頓,上前呈遞到諸榮暻手中,“正是同當初長街當鋪一案發現的秦家賬簿一模一樣的手抄本,不知是不是原件。”

諸榮暻點點頭,伸手拿來賬簿草草翻看,然而洪光皇帝還沒甚麼顏色,倒是一旁的昭王怒不可遏地站起來,衝著不發一言的楊不留怒喝責難,“楊姑娘,難道當鋪里的賬簿是你刻意放的不成?你可知你這番所為,害得昭王府多少人受了牽連!”

楊不留被他突然的問責喊叫惹得不耐,稍微皺了下眉,冷淡道,“還請昭王殿下明示,我究竟作何所為?”

昭王當下起身而出,跪在洪光皇帝跟前,一副不願同陰詭小人爭論計較的神情,以頭觸地,赫然悲壯道,“父皇明鑒,兒臣當初並不知曉這賬簿的來龍去脈,這分明是這妖女故意為之意圖——”

諸榮暻眯起眼翻了冊子,末了抖了抖封頁殘缺的賬簿,不甚在意地丟還給江樓,截口打斷昭王憤然的指責,不太想繼續聽他為了已然有了定論的往事再做辯駁,“今日禮成之後,這便是你的弟妹,以妖女相稱,恐怕不合適吧?”

昭王怔了一下,全未料到諸榮暻這般容忍西域鷹犬造次的態度,當下咬緊牙關,正欲挑撥太子妃之死一事,孰料虞淇十分趕巧地前來恭賀肅王新婚之喜,外面內侍湊到尹銀花身邊低語了幾聲,花公公驚詫地眨了眨眼睛,趕忙伏在洪光皇帝耳邊道,“虞大人來時路上湊巧抓了一位身着宮中車馬司服侍當街撞人的男子,聽說這人好像是先前有人匿名遞了畫像的邪徒郎七,虞大人的意思,這案子歸玄衣衛主掌,還得請江統領去確認一下。”

諸榮暻面色沉靜,似乎微微嘆了口氣,心如明鏡地望了昭王一眼,“罪魁禍首已經抓獲,昭王還覺得,是肅王妃暗害你和熙兒?”

“……”昭王不甘心,朗聲道,“這賬簿分明就是這妖女刻意陷害——”

諸榮暻冷笑了一聲,“你怎麼就抓着這賬簿不放呢?你還當真要朕細細說一說獵場買通侍衛的事不成?”

昭王臉色一青,忙連磕三響,“兒臣之過兒臣願一力承擔,但這妖女是西域鷹犬都要遵循聽從之人,其目的不容小覷啊父皇!”

諸榮暻聽昭王一口氣說完,皺了一下眉,“看這樣子,昭王是知道那本賬簿里記載的都是什麼舊事了?”

“……”昭王冤不冤禍不禍的懸在那兒,不太敢把話咬死,到頭來觸了洪光皇帝的逆鱗,猶豫了一下方道,“依兒臣推測——”

“你不用推測。”諸榮暻一揮寬袖,不耐道,“你若說肅王妃乃是構陷你的主使,那你可知,當初當鋪里的那本名簿的後半部分,根本就是假的?朕原本以為你是受了那些有意威脅朕的舊臣蠱惑,可朕萬萬沒想到,你這是想借西域鷹犬攪和的整座皇城都不得安生啊?”

話已至此,昭王這已然無異於拿着陳年腐朽的鐵劍一下又一下的剜着洪光皇帝結了痂的舊傷疤,還要順帶着把這滅九族的罪過,牽扯着扣在鎮守北國門的肅王頭頂——倘一遭得逞,北明可還有一日安寧?

昭王霎時冷汗如雨。

諸榮暻無言再續,耗盡氣力一般拂袖離去,“今日肅王大喜,昭王若無意來賀,還是先行隨玄衣衛休息去罷。朕實在疲乏,婚事儀制依着寧貴妃便是,銀花,起駕回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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閨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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