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越人歌
回到班上,男生把他的筆記本給了我。
很厚的一本,黑色的封殼,裏面是空白無線紙張。
紙張的質感很好,偶爾有一兩張帶着淺淺的顏色。
我見過男生桌肚裏的打孔器,想必這些筆記都是他親手裝訂的。
他的書寫習慣也很特別,他喜歡豎著寫字,從右到左。
很日式。
我翻到卡夫卡那頁。
他寫道:
“……人們都說只有快樂可以被分享,痛苦卻無法感同身受。
其實不盡然如此。
時間是破開的豁口,若是你願意,也可以真實地體會到那種漫長的綿延,歷史的巨大割裂之傷造就的後期哀傷,以及與之同來的自我救贖。
所有沉默着的受害者,大人,小孩,在這個時代下,創傷必定會蔓延到多年後。
而當他們體會到痛苦的滋味時,是希望從與之牽連的人那裏得到幫助的。
這樣做最大的理由,是為了不要讓眼前這個世界,再度晃動……”
用詞不見得有多特別,但這些普通的字眼,卻滿載一個少年的慈悲。
我,可以感受到。
完全可以。
三天後我才把筆記還給他,說了謝謝,我問他:“沒想到你這麼感性,我以為你會在故事的敘事結構方面做剖析,你們男生不是都比較擅長那個嗎?”
規格一致的課桌椅總讓長手長腿的男生感到約束,這導致他很喜歡伸懶腰。
他打了個哈欠:“他的書,還是共鳴比較重要。”
“共鳴?”
我不是很懂。
“那你是怎麼看這本書的?說實話,我在裏面感到了一種混亂。”
我坦白承認。
他想了一下,問我要了原著,然後打開翻到目錄,拿筆在空白處畫了一些線條。
像小學生在做連線題。
書攤在桌面,他的眼睛沒有離開書:“1、3、5等奇數章節,和偶數章節是兩個故事圍繞一個主題,一種錯開描寫的雙線結構。”
人遇到強者時,總會產生油然欽佩,並且誠服於這種單純的情緒。
我可能表現得太明顯了。
他笑着說:“幹嘛露出這種表情?”
我驚魂未定,“我……我打算再看一遍!”
“那你要不要試試中文版?”
“……”
我說不出話來,每當他看着我的時候,我只覺得腳底痒痒的。
後來,我又陸續交了幾篇讀後感,十分勤奮。
像個渴望得到老師誇獎的小學生。
組長看到了我的堅持和毅力,終於在會議上誇了我一次,但同時也有兩個女生選擇了退會。
我很驚訝,那些女生居然會因為交不出作業而捨棄與他時常碰面的機會。
為了不被看不起,我乾脆在書店給自己謀了一份兼職。
書店的名字叫“宇宙島”,是個小眾文藝書店,擁有大量建築類藝術類書籍,來往的客人也都十分特立獨行。
我的工作內容很簡單,分類、整理、喂貓、煮咖啡。
我這個人吧,沒幾樣拿得出手的本領,好在耐心還不錯。
即便是如此枯燥乏味的工作,我也能在其中找到零星的樂趣。
書店老闆是個戴眼鏡的微胖青年,嘴唇厚厚的,圓圓的臉和圓圓的肚子讓他更像是西瓜攤攤主。
背地裏我喊他“瓜哥”。
瓜哥的志向在於“每天只賣幾本就行了”,因此“宇宙島”的書從不打折,從不促銷,一天下來也沒幾個客人。
大部分時間,瓜哥總是捧着書在收銀台後看書,新書到了他也不關心,工人看了我一眼,把書往過道里一丟,絕塵而去。
於是,我成了這個“島”的苦力,而且薪水少得可憐。
周末我幾乎都泡在書店,為了追上男生的閱讀速度,工作的間歇我大量閱讀。
當然,事前我制定了工作目標,每個禮拜替瓜哥清理一次收銀台的書堆,外加整理兩個書架。
不多不少,就兩個。
看到我提交的工作計劃表,瓜哥毫無表情,問:“你會泡咖啡嗎?”
“當然。”
我可是紐約長大的女孩。
“那給我來一杯。”
他指着茶水間說。
我無語。
不過料想他也不會在乎我的抗議,我還是乖乖去泡咖啡比較省心。
茶水間的控制板上集結了“宇宙島”所有電路,店內光線是可調製的,這對我來說很稀奇。
我喜歡把整家店調成晶瑩的焦糖色,就像法國街頭的麵包店那樣。
我曾想像過,有一天那個男生會推開店門走進來。
我希望他能第一眼就喜歡上這家店。
誒?
驕傲的那個我說:“譚斐啊,你能不能不要一想起他的名字就臉紅?”
真實的那個我回:“不能。”
於是。
我從此失去了酷。
失去了酷后,我愛上了去他的homepage瞎逛。
也不是沒想過匿名留下點什麼,然而普通的追隨附和,只會成為無意義的字符,我不屑於。
我更喜歡這種長時間的沉默注視。
雖然一度想在留言板上寫下“你們這群人真是太好笑了”的話,但我並沒真的那麼做。
既然那麼多來到這裏的人,都沒有打攪這些充滿愛意的女生,那我也不會去做那樣讓人掃興的事。
在此之前,我從沒想過自己有天也會為了一個男生,猶猶豫豫,行蹤鬼祟。
而且,自從關注了這個男生,我瞬間擁有了一個數量可觀的情敵團伙。
當我默默看着他的時候,已經有女生為了離他近一點,故意在周一晨會上遲到,甘願被老師發配到隊伍的最後罰站。
身高的緣故,男生總是排在隊伍最後。
好在罰站的女生太多,他也不是每個都記得。
他穿着校服,歪頭和身邊朋友講話的樣子,想必印刻在了很多女生的青春里。
誰叫他是那種每逢節日,儲物櫃就堆滿各種禮物的男生呢?
儘管那些女生都知道,他不會喜歡上她們中的任何一個,可是她們還是很沒出息的,一直一直、長長久久地喜歡着他。
有時候我也覺得可笑,我那麼討厭學習的一個人,居然會喜歡上一個頂級的資優生。
開什麼玩笑呢?
可是,每個夜晚我都在期待天快點亮。
想快點吃完早餐。
想快點去學校。
深吸一口氣,然後,見到他。
要不要告訴他我喜歡他?
要不要?
要不要!
他會嚇到嗎?
他會嚇到吧!
還是不要了,萬一被拒絕了呢?
座位就挨着,以後見面多尷尬……
可能是我躊躇太久,所以那個叫陳綠的女生,捷足先登了。
不對。
這麼說的話,好像我不猶豫,他就可以屬於我似的。
……
陳綠的介入,是我沒有預料到的。
我不禁懷疑:暗戀這種事,其實很蠢吧?
我真的喜歡他嗎?
如果真的喜歡,為什麼我心中的氣餒,會多過憤怒?
如果不喜歡,又怎麼解釋我那些不酷的行為?
每天到學校,總是先看他在不在教室;
在教室后玩耍的人要是碰到他的桌椅,會很生氣;
路過B班後門的女生對着他的背影竊竊私語,很討厭。
無疑,我是喜歡他的。
那麼,偶爾給他一個暗示,並不過分吧?
古詩詞裏不是有很多描寫這種情感的詩詞嗎?
我統統都讀了一遍,努力查字典,向陳茉徵詢。
最後,我挑中了一句最喜歡的,工工整整地抄到筆記本上。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下課時,很心機地故意把筆記本攤開,人離開座位,假裝在忙別的事。
幸好,他沒有和朋友離開教室。
我說。
別講你的冷笑話了,看看它啊。
低個頭吧,求你了。
你倒是看看啊,看看我有多喜歡你啊。
我忍不住在心裏大喊。
但是他沒有。
他很熱衷自己的冷笑話。
巧的是,第二天的語文隨堂小測上,考了這首《越人歌》。
全班只有一個人拿到了這道解析題的全部分數。
我瞄了他的試卷,橫線上只寫了四個字:她喜歡你。
看見了嗎?
不是“她喜歡他”,而是,“她喜歡你”。
就好像他眼前正在上演一個關於暗戀的古老故事,他有些着急故事裏不為所動的王子,恨不得跑進故事裏,搖着王子的肩膀大聲告訴他:“你知不知道她喜歡你!”
她喜歡你。
沒人知道他的滿分答案是回答了題目,還是回答了他的人生。
正如那個在他主頁留言的女孩子寫的那樣:你啊,入心的人。
可惡的是,還總是優秀到讓人失去放棄他的決心。
道之為道,不在於得,而在於悟。
學了很多知識,其實大部分並派不上用場。但有些道理,好像在某一瞬間,就突然能明白了過來似的。
比如,你喜歡他。他知道,他說謝謝,但他不會喜歡你。
那麼,他究竟喜歡誰呢?
要知道,換座位的時候,我難過得要命。
早知道要按成績排座位,我也願意“囊螢映雪”“懸樑刺股”。
但,也鬆了一口氣。
終於可以正大光明翻我那些琳琅滿目的時裝雜誌了呢。
苦笑。
那個叫陳綠的女生,很瘦,有種纖弱的古典味道。
見到她的每個瞬間,我都想端起我的相機。
但她一直很警戒,像頭正在樹林中跳躍的漂亮小鹿。
本質上我並不討厭她,她是個會說俏皮話的女生。
爸爸總說,幽默是智商的溢出,所以,她一定也很聰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