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神(六)
多寶掐了掐指,終於算清了時間。
明日,正是一百二十年整。
已一百二十年了。
問道,問天道,最為考驗耐悟性。師父是紫霄宮弟子,而紫霄宮中,道祖講道,動輒便是成千上百年……
如今……果然還是他們悟性不足么?
翌日初明。
紫芝崖樹的花,一夜盛放。
映照明日,火紅的鳳尾琉璃,覆蓋了之前鬱鬱蔥蔥細細密密的松葉。
香氣四溢。
異象顯現,眾人得知紫芝崖道場變化,心知是入定之人醒了。
樹下坐了百年的人站了起來,垂首受教。
鳳尾花隨崖邊海風四散,一地落英。
細密的紅色花瓣之中,道台上所站的人,似乎也變得虛幻了起來。
真亦假,假亦真。
如同清氣匯聚的天一般,明明真實的存在着,卻讓人覺得虛幻。
虛幻之人亦同樣真實的存在。
這,就是少乾師兄的道嗎?
龜靈興沖沖奔了過去,“大師兄!”
還未到達,一道白影撲到姜穆懷中,龜靈一看,卻是一隻雪白色的兔子,是長耳,臉色瞬間黑了。
“龜靈師妹。”姜穆抬頭應了一聲,伸手為長耳順了順毛,笑道,“長耳,我隨師父學習之時,你可有好生修習?”
兔子抬頭答,“自然是好好修習,長耳有跟着多寶師兄煉丹。”
多寶行來,冷冷淡淡拆穿,“搗葯而已,練什麼丹。”
長耳:“……”
“如此。”姜穆彎腰放了兔子,笑意不改,“稍去收拾。自己去閉關。”
“大師兄……”
“嗯?”姜穆笑意不變,低頭看向它,似乎沒理解毛茸茸的兔臉上的求饒之意。
長耳垂頭喪氣,“是……”
多寶四下看了眼,疑道,“少乾師兄,師尊人呢?”
姜穆目光落到天際流光之處,回答道,“聽聞師伯傳信說有要事相商,已前去昆崙山了。”
“如今才一百二十年,師兄為何突然醒轉?”
按着師兄的資質,應該不止於此。
“已是該醒之日,便醒了。”至於真正的原因……一他坐了挺久,二該懂得懂得都差不多了,三師父出門有事,他出關看看碧游宮。
龜靈扯了扯兩人的袖子,“兩位師兄,紫芝崖風大,先回碧游宮吧。”
金靈站在遠處,跟在無當身後,一直低着頭不說話。
“好。多寶?”
“是,大師兄。”
無當的語氣總是和和氣氣,溫婉無比,“少乾師兄出關,境界更進一步,當真可喜可賀。”
“此番聞道,的確獲益匪淺。可若說進境,倒是未曾長進更多。教師妹見笑了。”
落後幾步的金靈聞言,指尖一握,忍不住刺道,“師兄天資過人,何必自謙。謙虛太過未免虛偽。”
氣氛倏然一冷。
便見是多寶龜靈冷着臉,一副要掏法寶揍人的模樣。
姜穆看着她,一時沒有言語。事實上他非常清楚金靈脾性,無非是本為天地間至上的靈物,心高氣傲,入碧游以來有些受打擊了……
並無大礙,卻也不可放任不管。
若有了心魔,恐怕她日後修鍊進境不易。
“師妹所言甚是,是我言語不當。”他微微低了頭,正視着金靈,“但師妹所言……可知謙虛並非炫耀,謙虛是人看到他人長處而補己之短的基本條件。”
金靈反駁道,“……修行之路,本就是天資優秀之人,一日千里。”補己之短,說的好聽……根本無法補全!
“天資固然重要,卻不是仙道唯一。師妹可知,當年道祖初次講道時,諸位聖人皆不過真仙之境,後來為眾生而一舉成就聖人,可見相較於真心,天資所使,終也不過如此。我雖為紫金葫蘆,跟腳在此,但真正論及五行仙緣,卻不及師妹。於五行金元的理解,才是師妹所長。”
世界靈物,即便生有萬年長壽,卻不太理解人世深淺。也許很多人會說金靈任性,可在姜穆眼中,終究是個孩子心性。
當年在他工作期間內,走丟的孩子被帶到他面前的,各樣品性他見得多了。對如今金靈,也存有耐心。
“你我非聖人,自然各有長短,不必以己之短攻他人之長,亦不可以己之長克他人之短。求仙一道,在於定心。師妹於仙道的堅定心意,他人望塵莫及。只是,師妹可知道,本心為何。”
碧游宮人,為求仙問道而來,她所追求的,是真正的大道。何時,變成了追逐他人境界?
她終於低了頭,“大師兄。”
姜穆伸手,輕輕拂去她頭頂落的鳳尾花,“無妨。只是修行中的些許問題,師妹不必在意。”
“我們回碧游宮吧。”
“是,大師兄。”
……
雲霧縹緲。相伴於風雲中的,是紅色的鳳尾花。鳳尾是極炎之氣下所生的靈植,恐怕是大師兄的離火,讓古松感應出了鳳尾花……
過上百千年,等花朵凋落,紫芝崖的古松會重新長好的。
前方的身影白色道袍迎風微響,他注意到了,便伸手,將衣袖斂了斂,又是整整齊齊。
長身玉立,僅一個背影,便令人覺得不同凡俗。
待按落雲頭,到了碧游宮前。無當跟在眾人身邊,落後一步,看到多寶也未上前,悄聲問,“多寶師兄,你看,少乾師兄可能得道?”
多寶一板一眼,極為他人富有自信地回道,“自然可以。”
“可師父言說斬卻三屍,師兄似乎不曾在意?吃穿住行,與凡人無異……”貪嗔痴,無一斷絕……
此問,恐怕碧游其他弟子,無一不存此問。
多寶抱着長劍想了想,“不違心,不逆理,也算是另外的道吧。師兄修繕碧游,是為你我弟子心意觀感,解龍宮疑難,是因為喜愛龍族,收碧游花草,是為憐惜。有食與游,卻不貪求。若師兄一人,他只會順心而為。道,豈非就是順其自然?對於身邊之人,耐心溫和,照顧有加,對天下之物,同樣如此。若師兄不能得道,還有何人。”
放着姜穆而言,只不過因為他並不是苦修者。能賞心悅目,何必為難自己。他從前到如今,不是沒有經過挫折,因此更明白無挫時,能讓事情更好的發展,就去保護。至於受挫之時,到受挫之時,人心不斷希望離開挫折,但恐又一時無法離開,那時即便他想要改善境況,恐怕也很難一蹴而成。既如此,今日安穩,便需要好好珍惜了。
無當聞言,點了點頭,認同道,“的確如此。”
龜靈蹭蹭上前幾步,“師兄,我到真仙了。”
姜穆摸了摸她的頭,想了想,“龜靈果然天資過人。”
龜靈立刻很開心的蹦蹦跳跳遠了。
夜,月色粼粼。
姜穆端着寒月石鎮的梅酒西米露到涼亭,在蒲團上坐定了,端碗喝了一口,支着着案幾單手托着下巴對面前虛空一嘆……
寒月石是從太陰星君那的寶物,尋常人觸之基本就可以凍到投胎了,若是知道被人拿來當冰塊用……不知滿懷春心送給多寶禮物的那位神女,是哭是笑了。
至於西米露,完全是姜穆自己的稱呼,龜靈等等不能理解西米露究竟為何物,自己起了個名……叫做紅梅清酒香鳳尾青竹夜雪羹……等太長了就不說了……
當即讓姜穆回想起以前偶爾在家做飯所查到的食譜中,自古傳下來的東南西北四個方向成千上萬美食在古代的各類文藝姓名……
所以事實上古人對起名比較講究嗎?
當真是千古難解之謎。
姜穆問起名的多寶,多寶:“少乾師兄莫非覺得這名字不好聽?”
“……不。”姜穆頓了頓,“是否,有些長了?”
“豈會。”多寶嚴肅,一臉認真地解釋了一長串,“師兄看,白色的冰酪如雪,加上百年紅梅清酒,以竹節盛之,鳳尾琉璃點綴,夜中又有雪色微光,很好的說明了原料,和着梅竹清香之氣……”看姜穆神色不動的模樣,難得不解道,“此名不妥嗎?”
“妥。”姜穆回答,“非常妥當。”
多寶就步履輕快抱着甜品去分發了。
看的出來,他還挺高興。
要如此發展下去,恐怕後世的食譜,每一頁有三分之二都要用來寫菜名了。
姜穆放了寒月石所盛的甜點,從袖中拿出兩隻人蔘果,盯着那張小兒臉看了一會,“……”
龜靈已達真仙之境,隔幾日聽聞又是誕辰,他前兩個時辰去了趟五庄觀……
龜靈本是長壽,用不着延壽的仙果,不過百年前她又說她個人非常惦記人蔘果……
至於另外一個,眾師兄弟中,長耳雖有天分,可壽命卻不比他人,這是為他準備的。
說日後長耳定光仙叛逃一事,姜穆在,還有可能發生嗎?
退一萬步而言,兩派弟子還是要你死我活,長耳也還是嚮往闡教,但只要不波及其他人,姜穆也願意以同門之名放他求道。
如今說這些還太早,姜穆總不會對現今什麼都不懂的長耳帶有偏見。這隻兔子,還是很可愛的。
他很想試試榨汁做果汁,只是……人蔘果的經典描述是,遇金而落,遇木而枯,遇水而化,遇火而焦,遇土而入。實在不好打理……
回頭還是讓他們生吃去吧。
畢竟不是都說靈植的最佳使用方法是維持原樣保持藥性嗎?
等慶賀過龜靈誕辰,姜穆決心拉着長耳入定。此番他提前蘇醒,終是因為玉虛宮那邊催的急,偏生通天又不放心提前離開,要守着姜穆繼續講道。傳信信使被通天打掉了兩次后,姜穆提前出關了。
他覺得自己要是再閉關下去,他那師父再打信使一次,碧游宮與玉虛宮二者,恐怕要直接開戰了。
因強行出關之故,心血翻湧,這幾日碧游宮的冷食全被他包攬了。但鑒於他本來就樂衷甜食,那幾位師弟師妹只當他百年辟穀,醒了后要補百年的缺,也沒什麼懷疑。
說起此事,倒讓人格外感嘆親弟那般敏銳的洞察力。很多姜穆想要隱瞞的事,他都摸得清清楚楚。記得最初入警署時執行任務,因缺乏經驗受了傷,休假回家吃頓飯的功夫,讓姜晨拆穿幫了。如是他們二人在,大概……
無當的影子飄飄忽忽走來,“師兄?”
“無當?何事?”
無當的聲音有些猶疑,“師兄可是,受傷了?”
“……”姜穆笑着搖了搖頭,“你我都在碧游宮中,何來受傷一說。”
無當道,“昨日龜靈師妹誕辰,師兄都不太動酒,近些日子也很少去抱長耳。無當於仙道資質不足,還未成就人形,但我族於筋脈一道,也有幾分獨門看法。師兄氣血有些淤塞,雖無大礙,但置之不理,日後有礙修行……莫不是因為,之前閉關出了問題?”
“……無當師妹可真是心細如髮。”他顯得有些歉意,“讓你擔心了。是我之前出關,急切了些,不察之下逆了氣血。改日閉關調息一二,很快便能恢復,不必擔心。”
“嗯。師兄要照顧好自己。”
“自然。無當師妹也是。”
白色的人影的動作似乎是點了點頭,輕輕應道,“嗯。無當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