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神(五)
除卻每月十五前往紫芝崖聽通天講道,姜穆的時間相當自由。
通天於紫芝崖講道百餘年來,金鰲島上又化形了靈物,林林總總算下來,每每逢講道之日,來此聞道者已有百八十了。
“師父,如今碧游宮諸事完畢。師父可想過招收弟子?”
“弟子?”坐在蒲團上,拿着棵類似鳳尾琉璃草逗着長耳的通天順口接了一句,神色忽而變得有些古怪。
短暫沉默之後,通天遲疑道:“為師想起來,之前去紫霄宮,路上收了個徒弟……叫他來碧游宮,他好像不曾過來……”
他抬手,掐指算了算,眉尖一揚,“啊……都轉世了。”
道:“……如此說來,都過了四百年了。”
又道:“本座忘了,凡人壽命不長。”
“……”竟還是凡人。姜穆不知該說他心大,還是那位被預定的碧游宮弟子倒霉了。
“本是說找鎮元道兄,求一顆人蔘果給他。後來你師祖講道,吾聽的太過入神,境界長進,為了抓住靈感閉關。因此……忘了此事。”
“……”姜穆聽他說完,同情了那位未見面的師弟一把。
等得四百年,當真是耐性有加。
通天想起來,吩咐了姜穆一番,“如此。你去接他過來。”
姜穆點頭,“是,師父。”
等到接到一座塔之後,通天終於一併收了其他入門及記名弟子,教學進度正式趕上了他兩位兄長。
姜穆對結局,之前也有幾分預料。
等了四百年入門的原大弟子多寶轉世成了七寶塔靈,小烏龜龜靈,還有一位是據說於無中生,目前無形,在碧游宮等於隱形人,道號無當的存在。
正式於紫芝崖拜師后,通天各賜下道號,多寶,龜靈,無當。姜穆對直白的道號自然不加評判,而受了道號的幾位,個個滿意無比,姜穆更無話可說。
幾位弟子之中,表面上姜穆善離火,多寶善使法寶,龜靈善煉體,無當善於術。
碧游奉行來者不拒,凡有仙緣者皆可修行,求仙者心智良莠不齊也是事實。
通天教主於紫芝崖開壇講道,除卻幾位入門弟子,也不乏旁聽者。
只不過,具體能得多少收穫,便是個人天資問題。
聖人授業之時,金鰲島遍佈慕名而來的各路生靈,但凡有靈智,大多可於此相見。
天生靈物,大多正直純真,沒有許多心思。姜穆從前於人世中所見種種紛繁複雜的恩怨情仇,此地近乎於無。不過,近乎於無,卻並不等於沒有。
只道這些靈物,日後生事,說是出身碧游宮,恐怕就添了三界是非。有必要,保證這道法傳出,不為世害。
古代似乎還有清理門戶一說……
時間過得太久,姜穆依稀記得申公豹叛逃闡教投入碧游后,所做之事與通天所言殺劫臨身碧游宮所屬弟子皆不可下山妄為的命令截然相反,如此,竟未被儘早清理出去,實在是全篇故事中最令人難以理解之處。
日後之事,尚未發生,無須時刻憂慮。姜穆的占卜之術,並不常用。能以推演之術迴避劫難之人,往往少之又少。有時看的清楚,反而是徒增煩惱。他只要保證,他要保的人,保得住,其餘,不需多想。
百年前,通天自紫霄宮回來后,因着太上的說法,為姜穆仔仔細細推演了一遍,卻沒得到什麼結果。紫金葫蘆的命盤,一片虛無。
若說他平素推演之術不精,但是,三清中,最善推演的太上也推不出來,便讓人有些奇怪。所得命數,變幻無常,不似旁人已成定數……
也許,正是這個孩子,可以改變如今格局……
紫芝崖寒風凜冽,臨淵的石崖邊生着一棵十人不能環抱的古松,底下眾星拱月四個蒲團圍着一個。
中央坐着的人,三百年間特意留了長髯,他穿着件寬大的道袍,身邊一柄青色長劍,一派隨性自然之氣。
唯講道之語,通於乾坤萬物,涉及山川流水,解風雷霜電,頭頂三道金華,莊嚴無比,是三花聚頂之像。
姜穆坐在第一個蒲團之上,聞天地之音,萬物輪迴,一坐百年。
其間龜靈化人了,多寶真仙了,又來了位有緣的五行金元化形的金靈。
姜穆作為師兄,在通天入定之時,承擔了不可避免的責任。他不得不認真對待這件事。究本質而言,這與昔日照顧弟弟妹妹沒有分別,只是,鑒於他之前失敗的兄長案例,此次,他更為認真了些。
至少不想,再看到,有人出事了。
轉眼春秋一去,眾人都適應了碧游宮的生活,修為日進。通天有意授天地大道,眾弟子聞言歸來,靜坐聆聽。
姜穆自然也不例外。雖說,對於天地萬物之道,他自己也有幾分理解。
此次入定,寒暑輪迴,八八之數,無當龜靈止步,到第八十一年,多寶醒轉,第一百年,金靈出關。
姜穆仍在入定之中。
依着龜靈數百年來對姜穆的理解,葫蘆大師兄應該是最難以靜心的人。從前師父不在碧游宮時,葫蘆大師兄今日種草明日閒遊,隔三差五應邀去龍宮抓賊游宴,結朋交友,過得與凡人無異。
若是如師父所言,要以斬三屍為成聖之道,恐怕大師兄在龜靈眼中只剩了四個字,與仙無緣。
三屍者,貪嗔痴也。
葫蘆為人隨和,凡人有所求,多無不應。他處事穩妥,與人為善,雖偶有嚴正,但通常之下,對他們這些師弟師妹,照顧有加。碧游宮上下,幾乎沒有不喜歡他的。正因如此,他的仙道才讓某些師兄弟擔心不已。
所造金色碧游華麗無比,可見貪圖享受,平素不喜辟穀,有口腹之慾。時常前往龍宮享游,有宴樂之好。
貪嗔痴三屍,除卻不見嗔怒,另外兩個,他看起來哪個都脫不掉。
里裡外外紅塵中人,哪裏都不像超凡脫俗,師父所講的道,他本該是最聽不懂的一個。
現今,師父之道,已接連有人止步,師兄還在入定體悟。
無當看着樹蔭下跟隨着通天,靜坐不動的人影,已凝聚現顯的人形輕嘆了下,“少乾師兄,慧根原來遠超他人。”
不是仙緣,而是慧根。
如此之人,恐怕,就算他沒有半分仙緣,也能在這世上,開闢出屬於自己的“道”。
龜靈化作的綠衣少女彎着眼睛一笑,“……那是當然。”又摸了摸自己的頭,有些失落,“修行百年,還是無法拋卻舊習,我不像葫蘆師兄那般修為深厚,耐性有佳。如此下去,也不知何時才能離水而居。”
無當聞言一笑,伸手摸了摸她的頭,“一味求速,反而壞了修為。三師妹仙緣深厚,日後定也能成就大道。”
龜靈:“……啊哈哈,龜靈修行,本就是為成仙,龜靈資質,比不得幾位師兄師姐。聖人大道,若有則有,無緣也罷。”
無當溫和道,“龜族修鍊極為緩慢,師妹卻在短短數百年內真仙之境,放眼四海,又有幾人能做到。何必妄自菲薄。”
龜靈垂眸,知道她是看出了她的愁悶有意開解,也不多想了,回她一笑,“多謝師姐。龜靈明白。”
新收的小師妹金靈,乃是五行金元所化,為人高傲,平素爭強好勝不願服輸,作為倒數第二個因迷茫從入定中蘇醒的弟子,她對於姜穆,似乎很有些意見。
“……為何師兄都已出關,無當龜靈也都到此為止,少乾還能入定。”
多寶拿着入門時姜穆送的離火,燒了把劍成形,聞言淡淡道,“是因少乾師兄是真正珍視乾坤夙夜之人。”
金靈皺眉,“何意?”
多寶揮了揮劍,劍光過出,碧游宮的地面擦出淺淺一道白痕,落到遠處的山巒,轟然爆炸開來。他低頭看着地面那道劍痕,撇了撇嘴,隨手扔了那把劍,顯然對它的威力有些不滿。
之前,師父的青萍劍,一劍劈碎了是大師兄的碧游宮模型。果然他的煉器之法,還不到家。
此刻聞金靈之言,知道是這位師妹對平素不樂衷比試的師兄不服了。
近百年師父和少乾師兄皆處於入定之中,碧游宮便是多寶操持。某一次金靈惹到他,他出手磋磨了她一頓,金靈才老實了。她的規矩,不過是因她看到了多寶的不可逾越而生的服氣。在多寶面前,自傲於天地之靈身份的金靈懂得稱呼師兄了。至於在他人面前,她還一樣矜傲。
多寶掃了她一眼,“天地之道,在於仁心。盤古開天,女媧造人,為眾生取生道,亦然出自仁心。古來大道,表面看是以功德為準,可誰又能說,不是為天下芸芸眾生存亡。既為眾生,何分大小,只論人聖。師兄心中,無跟腳之見地,不論天資成敗,不為容貌美醜修為高低而持有偏見,凡所能及之事,都願出手相助。不畏強,不凌弱,冷靜不因外物改換,試問你我,是否已做到這一點?”
金靈下意識道了真心,“……百年來,師兄從未出手,表現平平,我等如何知道他的修為。何況,修為不足,又如何擔得碧游宮大弟子一職。”
多寶眉頭一皺,“師妹以為,求仙為何?莫非你我求仙問道,是為在他人面前賣弄神通?”
“……”金靈一噎,撇過頭低聲反駁了句,“當然不是。”沉默了會,不甘道,“……他本是紫金葫蘆,比他人修行快些本就理所應當。”
“師妹此言差矣。師兄,即便他不是修仙之人,即便他沒有天縱之才,他也會常樂。聖人心境,豈會為自身的不足或是長處改變。”
他不會為自己的不足而埋怨,也不會為自己的長處而自視甚高。無論自身的條件如何,他對於身邊之事,都抱有着同樣平和寬容的心態。在你為天資進境而埋怨師兄之時,他能不偏袒不藏私替師父照顧指導各位師弟師妹,包括你。金靈師妹,你能明白,與師兄之間的不同了嗎?
看金靈低着頭,一言不發,便知道她還是沒有想通,多寶微微嘆了口氣,不得不說的更明白了些,“當年師父與自己二位兄長分道,立身截教,本就是為我等靈物開路,不願為眾生分三六九等。師妹倒好,聞道不解,不思已過,反因大師兄優於你,出言詆毀。實在有毀師父諄諄教誨,有負大師兄平日對你照顧之情。”
“……”金靈被說中心思,才恍悟,平素那是長袖善舞八面玲瓏,卻於仙道表現平平之人,她唯一能勝過他的,便是仙緣,如今連這一份優勝也被打破,心中不忿了,如此心態……金靈默然不語。
“待師兄醒過,自己去認錯。”
“……是。”
無當見殿中終於平靜,這才牽着龜靈走來,點頭招呼道,“二師兄。”
隱隱約約看到龜靈身邊的影子,多寶便知是無當來了,“無當師妹,龜靈師妹。”
無當提醒道,“明日,已至一百二十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