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節 三年
五月底,鐵山鎮迎來了炎熱的夏天。
火熱的太陽焦烤着鐵皮屋頂,水泥地面蒸騰着半透明的熱氣,彷彿一切都在扭曲着。
“嘎吱……”
一名背着老式散彈槍、腰間掛着砍刀的老人推開“荒野旅人”的木柵欄門,走了進去。酒吧里,光線昏暗。幾名男人正坐在角落裏的圓桌旁,低聲說話。老人進來后,紛紛停下,朝這邊望過來。
“你就是鐵老頭?”靠着木板牆,坐在圓桌後方的一名中年男人打量着老人,問道。對方沒說話,只是點了下頭。
“你要帶我們去找沙蟲卵?”他又問道,似乎有些不可置信。
“是的。”老人再次點了下頭。
“不是吧,這位老人家,您今年多大了?”中年男人露出一個戲謔的笑容,問道。
老人沒回答,轉身出去了。他剛離開,身後就傳來一陣鬨笑聲。
“這酒吧老闆真不靠譜,給我們介紹個老頭來。”“我看有七八十了吧,能自己大小便就不錯了,還敢進沙海?真當我們外鄉人是傻子啊!”“這破酒吧,以後不能再來了。”
幾個人大聲議論着,語氣里充滿了不屑。卻在這時,身後突然傳來一聲裂響。
“啪嚓!”
只見那蹦飛的木屑中,木板牆上破開一個臉盆大的洞。一隻大手從外面伸進來,一把抓住為首的那名中年男子的衣領,猛地一拉,“咔嚓”的一聲,將他的腦袋拉出酒吧外,卡在木板牆上。緊接着,一截冰冷的硬物頂住了他的後腦勺。
“隊長!”“老大!”“你,你是誰!”眼看驟變突生,幾個男人亂作了一團。
“別……別開槍,我投降,投降,別殺我……”中年男子嚇得半死,驚慌失措地求饒道。
“希望你們能學會尊重別人,否則……”鐵老頭抓着前者的頭髮,淡淡地說道,“我保證,你們在這裏活不過三個小時。”
“老先生,非常抱歉,是我們莽撞了,真的很對不起,下次絕對不會了……”中年男人艱難地轉過頭,哭喪着臉,哀求道。他的脖子卡在裂開的木塊中,大量木刺扎進了皮膚,不斷地溢出鮮血。
“很好。”鐵老頭微微一笑,鬆開手,一閃而退。
隊員們七手八腳地將隊長的腦袋從木板牆裏弄出來,然後上了葯,包紮好。
片刻之後,脖子上纏着繃帶,驚魂未定的隊長重新坐下,小心翼翼地觀察着,坐在圓桌對面的老人。
此刻的感觀,竟然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對方的目光,平穩、沉靜、銳利,坐在那裏,就像一把隨時出鞘的劍。殺氣內斂,藏鋒不露。若不是年齡實在太大了,他們一開始也不會輕視。
“要多少?”沉默了一會兒,中年男人開口問道。
“一百。”鐵老頭說道。
“成交!”中年男人重重地拍了下桌子,一錘定音。能請到一位這樣老當益壯、經驗豐富的沙海嚮導,這次狩獵沙蟲的行動,成功率將會大幅度提升。
在鐵山鎮北面的無盡沙海中,棲息着一種名為“沙蟲”的大型節肢類生物。它們身體就像粗大的塑料管道,表面覆蓋著厚厚的蟲殼,身下長着無數細小的節足。它們的樣子,和蜈蚣十分相似,但蟲軀更為圓潤一些,頭部也偏小,能在淺沙中快速移動,是沙海中食物鏈的最頂端,又名“沙海暴蟲”。
夏季是沙蟲的繁殖季節,而沙蟲的卵中,含有豐富的“鐳2315”,是快速治療針劑的核心成分,能迅速修補所有碳基生命的創傷,恢復生命力。
每到這個季節,都會有大批地面人鋌而走險,組織狩獵隊,進入沙海尋找沙蟲卵。儘管死亡率極高,但巨大的暴利依然吸引着無數獵人前赴後繼,葬身蟲口。
一個星期後,到了出發的日期。天還沒亮,鐵老頭就叫來鐵渣,將當年撿到他時,一同放在籃子裏的鋁製飯盒交給他,並詳細敘述了事情的經過,最後叮囑道,“這個飯盒,可能關係到你的身世,一定要妥善保管。等你長大后,擁有了自保的能力,再去尋找你的親人。但在這之前,如果有人看見這個飯盒,你就說,是鐵老頭在垃圾堆里撿到的,知道嗎?”
“知道了。”鐵渣認真地點了下頭,然後又問道,“鐵老頭,你要去哪裏?”
“我要去無盡沙海辦點事兒,一個月後就回來了。”鐵老頭說道。
“我也要去!”鐵渣握着拳頭,眼中閃爍着興奮的光芒。
“不行,你還太小了,跑不過沙蟲,再等三年吧。”鐵老頭說道。
鐵渣的目光立即黯淡下來,低垂着頭,一副泄氣的樣子。
“守好我們的地盤,誰敢破壞規矩,就送他一程。”鐵老頭雙手抓着養子的肩膀,沉聲說道。
“嗯!”鐵渣的眼睛立即恢復了神采,點頭應道。
就這樣,鐵老頭走了……
一個月後,上午九點,在十九號堆填區高聳的垃圾堆上,兩條小身影正爬上跳下,穿梭於漫山遍野的機械殘骸之間。
“小雨,你說鐵老頭什麼時候才能回來?”
一個背着布袋的男孩,正站在一輛半掩在廢品堆中,發動機蓋掀起的破轎車前,一隻腳踩在保險杠上,一邊拉扯着裏面的電線,一邊扭過頭,朝身後的小女孩問道。
小女孩正低着頭,翻撿着看似值錢的小零件。聽到男孩的問話,她眨了眨眼睛,仰起頭,望着天空,一副略有所思的樣子。
“嗯……”她想了想,說道,“可能是在路上耽擱了吧。我媽媽帶着我從南城過來的時候,路上遇到了冰雹。我們就搭着帳篷,等了好些天。”
“可現在沒有冰雹啊……”鐵渣頭也不回地說道,然後“啪嚓”的一聲,把電線連同着電路板扯了出來。看也不看,就一股腦塞進布袋裏。
“會不會下大雨了,好大好大的雨。”小雨歪着腦袋,猜測道。
“他們說,沙海的夏天不會下雨。”鐵渣搖晃着腦袋,說道。
“反正就是遇到了什麼事情,耽擱了。”小雨說道。
鐵渣想了想,忽然問道,“你說鐵老頭會不會受傷了?”
“不會的,鐵老頭這麼厲害,不會受傷的。”小雨安慰道。
鐵渣皺着眉頭,思考了好一會兒,最後點了下頭,很肯定地說道,“鐵老頭一個人能打好多個人,不會有事的。”
之後又過了一段時間,快到七月下旬的時候,鐵老頭終於回來了。
他的臉色很不好,似乎非常疲倦,剛放下東西,吃了幾口鐵渣做的米粥,就睡下了。
“鐵老頭,你是不是受傷了?”鐵渣蹲在床邊,情緒有些低落地問道。
“沒事的,我只是有點兒累了,睡一會兒,就好了……”鐵老頭虛弱地說道。說著說著,他的聲音越來越小,最後沉沉睡去。
鐵老頭這一閉眼,就是兩天兩夜。第三天的早上,趁着鐵渣出門撿垃圾,他顫顫巍巍地扶着床邊柜子,艱難地爬了起來,然後拿着鏟子,在菜地後方的牆角挖出一個生鏽的鐵盒。
“嘩啦!”
他在鐵盒中倒出一袋金幣,連同着這次沙海之行的收穫,一併用布袋裝着,然後出了門,緩緩朝鐵山鎮走去。他的背影有些佝僂,彷彿一下就蒼老了許多。
大約一個半小時后,他步履瞞珊地來到一座石頭和鋼筋扭曲而成的、堡壘形的建築物中。在一間滿是煙味和雪茄煙蒂的辦公室里,見到了鐵山鎮內,最有權勢的人之一,鬼角會的老大“鬼頭”。
鬼頭今年四十五歲,正當壯年,留着一個大光頭,穿着小背心,露出一身紮實無比的肌肉。一塊塊、一條條的,如同扭曲膨脹的鋼筋,充滿了爆發性的力量。此刻,他正滿臉凶神惡煞地靠在老闆椅上,盯着鐵老頭的眼睛。
“你居然還敢來?”鬼頭彈了下煙灰,瞪圓着眼睛,語帶威脅地問道。那目光里,透着一股狠厲。
他的雙腿架在辦公桌上,其中一條是半機械的。很顯然,他是個瘸子。而他那條壞腿,正是拜鐵老頭所賜,硬生生打斷的。
“鐵山鎮裏,沒有鐵老頭不敢來的地方。”鐵老頭盯着鬼頭的眼睛,淡淡地說道。
鬼頭冷哼一聲,沒有再說話。
兩人對峙了一會兒,鬼頭忽然發出“咦”的一聲,皺了皺眉頭,問道,“你受傷了?”
鐵老頭沒有回答,只是放下肩上的布袋,“嘩啦”的一聲,扔在鬼頭的辦公桌上。
“你這是什麼意思?”鬼頭眉頭緊鎖,把腳從辦公桌上挪開,站起來說道。
“這裏有三百金幣……”鐵老頭閉了閉眼睛,放緩聲音,說道,“我走以後,保護他。”
“鐵渣?”鬼頭眉頭緊鎖,疑惑道。
“是的。”鐵老頭說道。那略帶沙啞的聲音里,充滿了落寞和無奈。
“不可能。”鬼頭想也沒想,直接就拒絕了。
“三年,就三年!”鐵老頭握緊着拳頭,說道。
看着眼前倔強的老人,鬼頭沉默了很長一段時間,最後還是搖了搖頭,說道,“鐵老頭,不是我不幫你……”他停頓了一會兒,才繼續說道,“你那養子,性格太剛烈,脾氣太直,不懂得妥協。在這裏,根本活不下去。”不等鐵老頭回答,他又說道,“既然有這些錢,為什麼不送到沙城,找戶人家,領養算了……”
“笑話!”鐵老頭當即怒眼圓睜,打斷鬼頭,大聲喝道,“他是翱翔九天的鷹,縱橫荒野的狼,怎麼能沒有領地!”
鬼頭先是楞了一下,隨後點着頭,緩緩地說道,“好,很好……”他的臉色越來越陰沉,幾乎是咬着牙齒在說,“既然他是鷹,是狼……”
說到這裏,他的臉色陰沉得就像一塊黑鐵,猛地一下,抓起桌上的布袋,狠狠地扔了回去,大聲吼道:“那就靠他自己!”
鐵老頭被錢袋砸到,身體晃了晃,可神色卻依舊平靜。只見他深深地吸了口氣,退後一步,面朝著這位暴怒的光頭壯漢,站直身體,躬身頷首,鄭重地行了一禮。
“請保護他……”說完,鐵老頭就轉身離去。
“去死吧!”看着消失在門口的背影,鬼頭獃滯了很久,最後咆哮着,一拳砸在桌面上,竟然硬生生地,將那厚重的辦公桌砸成了兩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