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節 離別
三個月後,深秋的冷風,吹過無盡的沙海、荒涼的大地,來到了鐵山鎮。它們穿梭於大街小巷中,搖晃着鐵皮和木塊拼湊的門窗,卷着灰塵與紙屑,飛向了遠方。
鐵山鎮的嚴冬,就要來臨了。大街上的拾荒者們,捲縮在帳篷里,等待着祈雨神殿今年最後一次的布施,拿上兩大塊香噴噴的起司麵包,就動身前往相對溫暖的南方。
“轟轟轟……”
這天下午,一輛沾滿灰塵的大型吉普車從大街上呼嘯而過。車頭的獨角獸標誌,在陽光下爍爍生輝,預示着主人的身份——有錢人。
“先生,先生,需要帶路嗎?”
吉普車的後方,跟着一個男孩。他一邊跑,一邊朝車上的人叫喊。而他身後的不遠處,一個女孩正努力追趕着。可吉普車卻絲毫沒有停下來的意思,全速前進着,只留下一連串難聞的尾氣。
“算了,等下一輛吧。”看着遠去的車輛,鐵渣氣喘吁吁地停了下來,朝後方的小雨喊道。後者聽到,也放慢了腳步,同樣喘氣不止。
這幾個月來,每天賣完廢品后,他們就會在大街上遊盪,尋找賺錢的機會。有的時候,會有外鄉人經過,需要落腳的地方,或是找人,或是打聽消息。他們通過為對方帶路,或是介紹消息靈通的人,拿些小費。
自從鐵老頭從沙海回來,就一直病卧在床。光靠鐵渣一個人撿東西,根本入不敷出,無法維持生計。小雨雖然也有幫忙,但畢竟人小力微,又不是進化者,自然也幫不了多少忙。
所以,他們只能盡一切努力去賺錢。而且為了省錢,他們已經很長一段時間,沒有再吃過零食了。
“我今天要換兩塊牛排回去,鐵老頭吃完就有精神了。”鐵渣說道。
“嗯,我也要加油,給媽媽換牛奶,喝完她就好了。”小雨仰着髒兮兮的小臉,說道。
然而,上天並沒有回應他們的願望,反而下起了傾盆大雨。
這是入冬前的雨,又冷又大,無情地沖刷着整個世界。兩人躲在屋檐下,依然冷得瑟瑟發抖。鐵渣磋着小雨凍得發紅的手,朝上面呵出熱氣。
“冷嗎?”他問道。
小雨搖了搖頭。至少,心裏是暖的。
他們捲縮在角落裏,互相取暖。漸漸地,看着潑瓢而下的大雨,他們說起了各自的理想。
“我長大了,要當軍團長。”“我長大了,要當機甲兵。”
或許是入冬前最後的一場雨,下得非常大、非常久,彷彿要將所有的雨水傾瀉。天空中飛竄着巨大的電蛇,轟隆的雷聲,震得人五臟六腑都在顫抖。
雨一直下到天黑,不僅沒有變小,還越來越大,彷彿永不會停息。觀望了許久,眼看快要十點了,兩人沒有辦法再等下去,只好冒着雨,到街上買了些麵包,然後回到了小雨住的地方。
兩人渾身都濕透了,禁不住地顫抖着。
牆角的帳篷里,黑漆漆的,沒有透出一絲光線。天空的雨,就像斷了線的珠簾,噼里啪啦地往下掉。
“媽媽……”小雨低聲喚着,卻久久不見回應。
“媽媽,我回來了……”她再次呼喚,可帳篷里,依然一片寂靜。回答她的,只有風聲、雨聲、雷聲。
她咬了咬嘴唇,掀開帳篷的一角,鑽了進去。鐵渣站在一旁,靜靜地看着。
一道巨大的閃電,劃破了夜空,彷彿要將瀰漫於天際的烏雲,撕成碎片。剎那間,慘白的電光照亮了整條巷子,映出了一張流淌着雨水的臉,愈發地顯得堅毅、寧靜。
“轟!”
下一刻,震耳欲聾的雷聲,淹沒了撕心裂肺的哭喊。鐵渣沖了過去,掀開帳篷,背起目光獃滯的小雨,離開了小巷。
“放我下來,我要回去,我要媽媽,我要媽媽……”
小雨掙扎着、哭喊着,鐵渣卻低着頭,在磅沱的大雨中,一步步地朝鎮外走去。明天一早,鎮上清潔工人就會將小雨母親的屍體運走,將她送到拾荒者最後的歸宿——距離這裏五十公裡外的垃圾堆填區。
這是他們的命運,也是所有鐵山鎮人的命運。沒有墓地,沒有墓碑,只有最簡單的掩埋,與垃圾為伴。
不知過了多久,鐵渣背着小雨,回到了矮山據點。
“鐵老頭,小雨的媽媽死了,請你收養她!”
在集裝箱裏,鐵渣帶着小雨,在鐵老頭的床前跪了下來。
鐵老頭哆哆嗦嗦地爬起來,看着兩個孩子,眼睛一下就紅了。可他卻蠕動着嘴唇,過了很長時間,也沒說出一句話來。彷彿他的內心,正在激烈地掙扎着、猶豫着。
“鐵老頭,求求你,她已經無家可歸了!”看着陷入沉默的養父,鐵渣大聲地懇求道。
小雨眼中含着淚水,那小小的臉上,寫滿了彷徨、無助,還有倔強……
“孩……孩子……”鐵老頭顫顫巍巍地站了起來,張開雙手,抱住了小雨。
感受到溫暖的懷抱,小雨終於忍不住心中的悲傷,放聲地哭了起來。隨後,鐵渣燒了鍋開水,給小雨洗了個熱水澡,然後讓出自己的小床和被子,把她安頓了下來。
第二天,雨還在下,又冷又濕。鐵老頭把鐵渣叫到了床前。
“孩子,記住我今天的話……”
“總有一天,你會長大,會找到一生追尋的目標。那或許是一件事,或許是一個人,又或許是一件東西……”
“可在那之前,你的目的是活下去,僅此而已。”
“因為只有活下去,才能看到希望,看到不一樣的世界。”
“嗯。”鐵渣用力地點了下頭。儘管八歲的他,還不明白這些話的含義,卻牢牢地記了下來。因為鐵老頭,是他最尊重的人。
第三天早上,趁着鐵渣出外撿東西的時候,鐵老頭起了床,換上一套老舊軍服,將小雨叫到了身前。
“小雨……”
鐵老頭的目光里,充滿了複雜的情緒,有猶豫,有憐憫,而更多的,卻是深深的無奈。他在女孩的身前,緩緩地跪了下來,雙手抓着她的肩膀,說道:
“孩子,鐵老頭對不起你……”
“鐵老頭養不活你。”
“現在的鐵渣還太小了,他連自己都不知道能不能活下去。”
說到這裏,鐵老頭的眼睛紅了,可聲音卻依然堅定不移,“所以……”
“請你離開他,他承受不了你的重量。”
小雨獃獃地站在那裏,彷彿在一瞬間,變成了沒有生命的布娃娃。一個七歲的孩子,無法理解這些話的意思,可她能聽出來,她成為了鐵渣的負累。
最後,她眼中噙着淚水,輕輕地點了點頭。
“好孩子,你真是一個懂事的好孩子……”鐵老頭低聲說著,用力地抱住了她。
轉眼間,已是老淚縱橫。
“你放心,鐵老頭一定會給你找戶好人家,一定!”鐵老頭有些激動地說道。
“嗯。”小雨乖巧地應道。
接着,鐵老頭找來熱水和毛巾,還有肥皂,將一直粘在小雨臉上的油污,細細擦去。
當洗卻鉛華,一張白嫩而精緻的小臉,出現在了晨曦中,晶瑩剔透,粉雕玉琢。哪怕現在只有七歲,也已經初見端倪。十足的美人胚子,將來長大了,必然是個傾倒眾生的絕色女子。
油污的作用,正是遮掩她的美貌,以防他人的窺覬。可現在,為了尋找合適的收養者,她必須展現自己美麗的一面。在這個殘酷的世界裏,美貌或許是幸運,亦或許是噩夢。
一個多小時后,鐵老頭帶着一身新衣的小雨,來到了鐵山鎮的大街上。
街上的行人,無不側目於女孩的驚艷。可當他們看見,站在她身邊的那位,背着大砍刀的老人後,都選擇挪開了目光。
鐵老頭用盡最後的力氣,直挺挺地站着,凝望着過往的行人。可是,觀察了許久,也沒有發現一個可以付託的人。從那些人的目光中,他只看到了冷漠、貪婪,和赤裸裸的慾望。
這一老一小,在街邊站了數個小時,直到太陽西下,還是沒有遇到合適的對象。
或許是命運使然,就在鐵老頭快要絕望的時候,一列車隊進入了他的視線中。
白色的車身,光潔無暇。車頭上漆塗著銀色的十字架,在夕陽的餘暉中,泛着金色的光澤。
鐵老頭一眼就認出來,那是祈雨神殿的車隊。
“停車,停車!”他立即張開雙手,大喊大叫地衝出去,擋在車隊的前方。
然而,面對突然衝出大街的老人,首車卻沒有絲毫減速,甚至沒有鳴笛,就直接撞了過去。
“嘭!”
只聽見一聲悶響,鐵老頭就噴着血沫,飛出了數米外,重重地落在街邊。
“停……停下……”他掙扎着,伸出顫抖的手,卻無力阻止那一輛輛從他身邊呼嘯而過的白色商務車。彷彿他們剛才撞到的,只是一隻過街的老鼠。
小雨孤零零地站在大街上,獃獃地望着掙扎於血泊之中的老人。剎那間,絕望的情緒猶如同脫韁的野馬,猛然撞進了她的心裏!
她似乎聽見,有什麼東西破碎了。霎時間,一股狂暴無比的力量湧進了她的體內。那宛若星辰、淚光盈盈的眼中,泛起了層層疊疊的藍芒。
四周的紙屑、灰塵,無風而動,細小的物件,紛紛浮起。似乎有一股巨大的風暴,正在緩緩形成。浩瀚如海的威壓,向四面八方涌去。
“滋!”
一連串的剎車聲響起,整列車隊急停了下來。緊接着,一名眉目慈祥,身着金邊白袍的老婦人下了車。
只見她腳步輕移,瞬間就到了小雨的身前。伸出手,輕輕地按在了她的肩膀上。那躁動的靈能,逐漸平息下來,一切恢復如常。
“你叫什麼名字?”她開口問道,聲音溫厚平穩,卻帶着難以抗拒的威嚴。
“小……小雨……”小雨失神地呢喃着,彷彿失去了靈魂。
“我是侍奉雨神的祭祀……”老婦人朝她伸出手,露出慈祥的笑容,說道,“來,我帶你回家。”
小雨下意識地,握住了伸來的手,然後被牽着,上了商務車。
“讓靜海神官留下,為那名老人禱告。”老婦人說完,車隊再次啟程。很快就出了鐵山鎮大街,朝十三號銀城的方向開去。
從那天開始,女孩有了個新的名字——沐雨鈴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