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禍從天降

第六章 禍從天降

達拉村二十幾個剽悍的漢子騎着馬,一路打着響亮刺耳的唿哨,浩浩蕩蕩奔向121林場,有的手裏是長長的腰刀,有的背上了打獵的雙叉槍,一路上,設置路障,強行阻止林場的所有生產,砸毀機器、砍斷索道、拆毀滑道和工棚。

121林場的人哪裏見過如此架勢,家家關門閉戶,大氣不敢出。

漢子們將父親和林場派出所僅有的三個幹警圍在辦公室里不準出來。幹警有槍卻不敢拿出來,只有藏到隱秘的地方。他們趕到趙立家,將門窗砸爛,然後幾個小夥子一推,木板房吱嘎幾下,轟然倒下。趙立一家狼狽不堪地從廢墟里爬出來。趙立舉起彎刀,護住驚魂不定的妻兒,卻被一塊準確無誤飛來的打狗鐵擊中,彎刀掉地,頭上頓時腫起一個大血包。

矮小的趙立被人像提殃雞子一般直接裝在一個皮口袋裏,一個漢子騎在馬上舞着皮口袋,一大群人哦嚯嚯地歡呼起來。

臨走,漢子們還順便把場部辦公樓白底黑字的121林場牌子摘下來,用斧頭砍成了碎片。

是可忍孰不可忍,本來已經準備好了一切,刀、斧頭、槍……121林場幾十號年輕小夥子,工段上還可以來幾百人,但是,平時血性十足的父親,此時卻派人拚命地堵住路口,堅決不讓大家去追擊。

第二天早上,人們看見披頭散髮衣衫不整的龍珊從臨時安置的辦公室里跌跌撞撞衝出來,人已經徹底瘋狂了,直接就跳下古錦河。趙三赤腳在河邊狂奔追逐着順流而下的母親,拿一根長長的樹丫不斷試圖去拉住母親,凄厲的慟哭令人潸然淚下。

時值洪水放漂期間,岸邊人聲鼎沸,卻無人敢下水相救,眼睜睜看着渾濁的河水裏,一個紅點起起伏伏,一會兒就在漂木裹挾撞擊中不見了蹤影。

滿臉腫脹、一身牛糞的趙立回到121林場,悲傷欲絕,悲憤疾書,到處寄發告狀信。調查組來了,但由於是在眾目睽睽之下自殺,龍珊又是個眾所周知的精神病人,此事不了了之。

但是,達拉村人設置路障、破壞森工生產設施設備的行為,被定性為破壞生產的刑事案件。

定性但不一定可以處理下來,那麼多人,幾乎涉及到達拉村每家每戶,只有聯合派駐“社教”工作組,勸村民拆除路障,支持林場生產,不能再鬧事就算了事。

在121林場,還有不少事情,顯得如此神出鬼沒、驚心動魄、無法解釋、無法處理,能自掃門前雪就已經不錯了。

事後數年,一談及此事,那一夜,趙立經歷了什麼,任何人都諱莫如深。誰會在這種敏感的事情上打旋呢?大家置之不理,林場忙於生產,未置一辭。

十幾天後,在林場下面不遠的回水沱里,一根漂木一直在打旋,上面掛了件破爛不堪的紅衣服。

那是龍珊的衣服,林場的人都認識。但是,屍體卻再沒有尋見,也許,已經成為古錦河裏千千萬萬的鬼魂,會在某個時刻突然從水底冒出來……

趙立將衣服取下,那是龍珊不忍下沉和離開的靈魂。他將龍珊的照片、部分隨身物品和這件衣服裝在一個自己釘的小木匣子裏,葬在墳山的最高處,面朝東北,權當衣冠冢。讓一切隨風,但願龍珊在轉世投胎的路上一切順利。

此後,趙立唯一的愛好就是到墳地去,一呆就是半天。

父親害怕趙立想不開,曾經悄悄尾隨過一次。

趙立喜歡圍着龍珊的墳轉圈,久而久之,已經轉出了一條堅硬的小道。喜歡摘一片葉尖,用葉片也能吹奏出“梁祝”,曲調憂傷而哀婉。有時,他會伸長手臂趴在墳前,就像抱着龍珊一般,嘴裏喃喃有詞,然後,抑制不住地嚎啕大哭起來,嚇得附近一群“話米子”撲騰着翅膀從灌木叢里竄出。

完了完了,趙立多半神經了!父親不住地嘆息道。林場便向檢尺總隊報告,最好能讓趙立調離121林場。

可趙立拒絕調離121林場,這和當年被逼離開東北的情況不是一回事,一想到要調到一個人生地不熟的地方,重新接受革命群眾的再教育,那還不如在這裏,何況這裏有龍珊的墓地,至少可以寄託自己的哀思。

趙立的精神受到的刺激是非同尋常的,雖然沒有達到精神病的狀態,但是他開口閉口就講一些無人能懂的東西,比如說荷馬史詩、大仲馬、莎士比亞、雪萊……當然,也有些神來之筆,成功地預測了三次121林場的孕產婦肚子裏孩子的性別。甚至,連121林場場長能否升遷為古錦森工局副局長也提前一年多準確地預言到。場長升遷搬家之時,握住趙立的手,久久不放,還將兩瓶別人送他的江津白酒轉贈給趙立。這一切,讓121林場的人們開始另眼相待,處處遷就他了。

但是,一個大男人帶個孩子,那生活可想而知,趙三就跟沒人照顧一樣,轉眼出去就可以鼻涕吊吊,手和臉黑得像鍋巴,活脫脫一個野孩子,121林場的孩子一般不會跟他玩的。

趙三是全校公認的“費頭子”,雖然個子很矮,卻性格乖戾,好像沒有什麼不敢做的事情:敢逃課,敢到本地人地里去偷紅蘿蔔,敢不做作業而將全班作業全部扔到河裏,敢向侯娟剛換上的新裙子背後灑墨水、抹鼻涕……

趙立不喜歡兒子趙三,總認為龍珊的死跟趙三的調皮分不開,經常跟別人說這是一個跟自己沒有緣分的人,自己都是得過且過,更懶得管教和約束兒子了,沒女人的家庭,兩爺子衣着襤褸,吃了上頓沒下頓。

趙三幹了一件讓人們瞠目結舌的事:把我的小黑狗卡卡牽到山洞裏,用繩子勒死,用火烤熟了,蘸着鹽巴吃。

我大怒,找到趙三打了一架,將趙三打得鼻血長淌,算是給卡卡報了仇。

沒想到趙三將鼻血糊滿臉,到我母親那裏告狀,還在路上躺着打滾,大聲叫喚道:波兒欺負我!

母親尷尬不已,眾目睽睽之下也不好護短,當著趙三和眾人的面將我結結實實地打了一頓,權當道歉,還把趙三牽到家裏洗澡換衣服。

那一盆又一盆黑乎乎的洗澡水,幾乎讓趙三脫胎換骨,再換上我平時都捨不得穿的衣服,竟然靦腆清秀,讓母親母性大發,抱在懷裏,說:你乾脆叫陳三,當我家老三算了。

我恨得咬牙切齒卻無可奈何。我和小黑狗卡卡一起朝夕相處,不亞於和虎虎的感情,其中的快樂和悲傷都是無法彌補的,從此,我不再養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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森工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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