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那個矮子
侯福強調,我們兩家是有緣分,這是趙立算出來的。
趙立是東北人,木材檢尺隊的檢尺員。但在人們印象中是個神戳戳的傢伙,人奇矮,簡直就是個侏儒了,大家不叫他趙立,都叫那個矮子。趙立是森工局唯一的大學生,頭腦特別聰明,無師自通了很多東西,包括本地話。林場的人,特別是女人們相信趙立,凡事都要悄悄地問問他,請他算上一卦,心裏才踏實。
這當然讓父親不高興。趙立的一切行為被父親視為裝神弄鬼甚至需要派出所經常“提醒提醒”的人物。
趙立所在的檢尺隊是獨立於森工又是依靠森工的存在而存在的一個單位,在每一個林場設有一個檢尺組,2至3個檢尺員,他們手中的皮尺和檢尺對照計算表,是林場生產成效的唯一衡量指標,林場所有人的工資和效益也是檢尺員的尺子量出來的。他們一天在達拉溝口的木頭堆上爬上爬下,比比劃划,裝模作樣地就能肯定或者否定所有人的大生產成績。
檢尺員的卯竅非常多,同樣一根木頭,如果不按照標準的方法檢尺,檢大頭和檢小頭簡直是兩回事,方量可以有20%以上的出入。
林場的領導如果得罪了檢尺員,後果會非常嚴重。於是,林場配發什麼物資,第一份必須是檢尺員的。
121林場的人都知道趙立是個有本事也有故事的人。雖然是侏儒,但卻是一個大學生,也娶到一個看起來還順眼的媳婦龍珊。可怎麼會到四川的大山裡來呢?
趙立是東北人,妻子龍珊在東北時是趙立同學、同事,能娶到她,簡直是趙立的造化了,可能跟趙立有才華有關係。可是當成分不好的岳父被打倒了。為了立功救自己的父親,龍珊居然把趙立平時用來練習書法的報紙交給單位,報紙上偉人的大幅照片被他寫上了毛筆字。塗污偉人形象,罪不可赦。趙立被打成壞分子,送進了勞改隊。龍珊迅速地和趙立劃清界限並堅決地離了婚。
那是個人人自危的年代,一浪一浪的運動接踵而至。父親沒有救出來,被打死了。龍珊同時失去了父親和家庭,龍珊也被人視為另類。不久,鄰居也把她告發了,說她每天深夜在寫神秘的材料,雖然查無證據,但是還是被單位劃為另冊。此後,龍珊總覺得周圍的人人都會陷害她,並對此堅信不疑,耳邊總是經常聽到他人議論自己。內外激憤之下,居然精神失常了,常常語無倫次、答非所問,目光遲滯。既然不能正常工作,又是壞分子家屬,單位藉機對她直接除名處理。
勞教兩年出來,趙立面對兩個選擇:一是被單位除名,一是作為東北森工企業援助四川森工企業人員到四川工作。那年頭,沒有工作是不可想像的事情,意味着沒有糧票布票油票,沒有工資,還不能自由流動,怎麼生存?趙立沒有選擇的主動權,還得五體投地地感謝組織,讓他離開這個生養他30多年又讓他顏面掃地心碎欲絕的地方。到了四川,被分配到121林場,雖然是高原林區,但也算是沒有受什麼委屈。林場領導見他個子太小,不適合上山伐木,又拖家帶口,好歹有大學文憑,數學還不錯,便推薦他進檢尺隊當檢尺員。這是人家求之不得的差事,他也就安心下來。
趙立對龍珊的感情是複雜的,他恨過她,可是情感上割捨不了,加上兒子趙三的存在,讓他不得不面對非常尷尬的現實,沒有復婚,但是必須接受她的存在,和她一起生活在一個屋檐下,因為她已經無處可去了。他還不是那種能狠下心來的男人。經過這麼多事情,他不敢相信任何人了,甚至包括最親密的愛人,而且她也是為救父親慌不擇路。可是,愛人因此而瘋掉,自己沒有一點責任嗎?剛從泥淖里爬出來,自身尚且難保,還得負起這份責任。
地方變了,可是檔案隨人,到哪裏都是壞分子,再隆重的批鬥大會,趙立也習慣了;龍珊時常發作精神病,需要到處去找她,他也習慣了;也習慣了高原稀薄的空氣和極度匱乏的物質條件。似乎任何人都可以指揮他干任何事,他忙得一塌糊塗,雖然是檢尺員,屬於檢尺隊的人,但是交給下派的121林場的群眾管理,所以,什麼都要做,修理工、林場的播音員、秘書,甚至需要在工段太忙的時候上山去伐木,或者趕漂的時候也要幫忙。好在龍珊不發病時,跟常人無異,也能洗衣做飯,甚至可以幫趙立計算些木材方量。因為有病,龍珊無法進五七社當家屬工,只有自己將就開點荒種地,有時到山上去采點山貨。
一個曾經精幹的女幹部,現在成了這般模樣,比我們還慘。121林場家屬們這樣評價龍珊。龍珊形單影隻,從來不跟其他家屬接觸,無所謂任何人的目光。她的世界很單純,只有趙立和趙三,只喜歡穿紅色的衣服。當然,那些令人窒息的不堪回憶,是無法排遣的憂傷,一旦浮現,就是她發病的時候。她就會獨自遊盪,或者就長久蹲在一個黑暗的角落裏,閉眼仰天呼吸,有時會突然爆發出一聲奇怪的尖叫,令人毛骨悚然。對趙立的依賴也是前所未有,只有趙立的輕聲呼喚,她才敢從角落裏出來。
人們習慣了龍珊獨自悄無聲息影子般的存在,也習慣了這對夫妻的“恩愛”,女人都把趙立作為男人的典範掛在口頭教訓自己的男人,時刻警醒男人蠢蠢欲動的花花腸子。
然而,令人猝不及防的事情還是發生了。
121林場小學組織學生過“六一”兒童節,班主任老師要求學生統一服裝,戴紅領巾穿白襯衣藍褲子,要表演合唱《歌唱祖國》,上台時,大家發現第一排矮小的趙三穿的衣服有點奇怪,皺皺巴巴的白襯衣好像沒有洗乾淨,仔細一看,頓時爆發一陣鬨笑:原來是龍珊將本地人掛的經幡剪回家給趙三做的襯衣,薄紗紗的,上面有油墨印的文字,怎麼也洗不幹凈的。
這件事絕不是可以一笑而過的。
經幡是達拉村李貴雲家的,那是為今年去世的阿媽祈禱的。聽到林場看節目的人回來說了此事後,正在喝酒的李貴雲,氣得馬上下山趕到趙立家,只一腳就將趙立家薄薄的木板門踹破了,給了呆若木雞渾身發抖的龍珊重重一巴掌,然後和趙立扭打起來,趙立被李貴雲輕鬆舉起來,扔得老遠,摔得差點一口氣沒接上來。
父親帶林場派出所的幹警將醉醺醺的李貴雲扣留了,並戴上手銬關在禁閉室進行醒酒處理。
第二天,就在李貴雲灰頭土臉回村的路上,村上其他人覺得很打臉,大家聚在村口,越談越激動,覺得是時候應該找林場有個說法——
在祖祖輩輩屬於自己的地盤上,不準砍柴不準進入伐木核心區放牛羊的事情本來就窩囊了,昔日的青山綠水已經被折騰得面目全非,而祖居此地的人卻沒有得到應有的好處,反而,到121林場的街上供銷社去買個東西,都會被圍觀被嘲笑:有說他們一輩子只洗三次澡的;有說他們挼糌粑從不洗手的;有說他們從來不穿褲子的……特別是女人們捂鼻一臉的嫌棄,還有小孩成群結隊反反覆復地用學到的幾句罵人的本地話起勁地尾隨鬨笑。一而再再而三的,弄得處處手足無措。還有拆掉廟建林場、捕魚……
未免欺人太甚,不能讓這種情況繼續下去,是時候給他們一個教訓了,讓他們學會尊重人,讓他們知道這片土地的主人是誰,他們自己是誰,這是最好的理由。
村裡血氣方剛的小夥子一致同意一個大膽的計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