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狗娃
父親官復原職,家裏又恢復到了以前一樣,只是多了一個我。一家人歡天喜地地去領了一大堆勞保回來,其中包括父親逃亡那兩年補發的。然後,父親穿一身雪白筆挺的警服,腰上別著五四式駁殼手槍,帶着手下三個幹警,騎着輪輻錚亮的警用28圈永久自行車,又威風凜凜地出現在121林場的街頭,開始了例行的巡邏。曾經的歪人們如今只敢躲在窗戶後面羨慕並嫉妒着,連泡都不敢冒一個。
那是一個欣欣向榮的年代,尼克遜訪華了,還有深挖洞、廣積糧、不稱霸,父親在國際國內問題上,絕對是121林場的專家,曾經提前一個月作出了關於朝鮮問題的預判,並在不久以後得到了南北雙方發表和平宣言的消息的證實。派出所有各種報紙,父親上班就喝茶讀報,雖然到手的報紙幾乎比成都要慢十天左右,日報變成了旬報,還不如聽聽林場高音喇叭每天的定時新聞廣播。
只是一談到我,父親的臉色便會顯出微微不快。我的身體底子非常差,稍微一冷就要感冒,然後就發展成肺炎,久咳不止。父親也想了很多辦法,但是,我的抗藥性非常強,一般的阿司匹林片劑和魚腥草針劑都不管用了,經高人指點,非得用用羚羊角不可。羚羊角是當地人送的,這樣將我的耐藥性提高了,發展到我一感冒什麼葯都不起作用,非羚羊角粉不可。因為當地人都是這樣給人治病的,是特效藥,當然,給牛治病也是一樣的,只是劑量大一些。
有一次,我伸出手,意思可能是想叫父親抱抱,父親猶豫了一下,抱起了我。我一激動,兩股黑黃濃稠的鼻涕噴涌而出,糊在了父親雪白的警服上。父親毫不猶豫地把我扔在了床上,忙不迭地收拾衣服去了。我的頭重重地磕在床沿上,痛得我齜牙咧嘴,看上去卻像是在笑。沒人理我,身邊的人來來往往,談笑風生,卻與我無關,視我不存在一般。我第一次主動向父親的情感表達,就這樣被粗暴地拒絕了,甚至成為揮之不去的恥辱,一種強烈的無助感籠罩着我。從此,我不敢輕易表達感情。
父親是很愛好的人,那一身警服更是愛惜得不得了,洗了衣服都不會直接在陽光下曬,生怕被高原陽光強烈的紫外線曬變色了,一般就在背陰的房檐下陰乾,每次要穿之前,會用一個自製的鐵熨斗,在爐子上燒燙,反覆用手試溫,然後細心地熨燙好,穿在身上,那絕對是林場的一道風景線,怎麼容忍身上有如此污漬!此後,父親不再抱我了,那嫌棄的眼裏寫着:你最好給老子離遠點!但是,姐姐清爽乾淨,也非常乖巧,是父親喜歡的孩子,一天抱着親啊愛的,沒完沒了。
波兒是邋遢的豬嫌狗不愛的娃娃。這是小姨喜歡對我說的一句話。聽到她這句話,我吹口氣,鼻涕吹成了一個大大的泡。
父親請吳木匠把棺材改成的搖籃又變成了帶四個輪子的學步椅,兼具學步、保護的功能,我的腳可以伸下去踮着地學步,頭重腳輕的我,學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小雀雀經常被帆布條磨得紅腫。姐姐上學了,母親在五七社比父親還忙。小姨有時把我帶到派出所院子裏,自己去開荒的地里幹活,看護我的任務就交給了學步椅和一條叫虎虎的狼狗。
虎虎一身深棕色的皮毛,兩隻黑色的耳朵威風凜凜地豎立着,兩隻眼睛堅定地望着目標,乍一看令人望而生畏。虎虎原來是草原騎警隊的一條軍犬,退出現役后,不忍心處死,便分配到121林場派出所當警犬。警犬有福利的,一般不缺肉食,比一般人都吃得好,這相當於它的工資吧,否則你看它光胴胴的也沒有個地方揣錢啊,還是吃到肚子裏踏實。虎虎顯然不是一般的狗,經過了嚴格的訓練,通人性,懂感情,知分寸。當父親將我放在學步椅中,推在虎虎面前,虎虎立刻就領悟了父親的意思,站起來,用爪子推我的學步椅向前走,我被迫地用腳踮地開始學步。虎虎能夠根據我學習的程度,循序漸進地加快速度,這讓我很快學會了走路。
此後,虎虎就是我朝夕相處、形影不離的夥伴了。121林場的孩子小名基本上都叫狗娃狗剩小狗狗花狗之類的,但將狗娃這個小名發揚光大的,絕對是我。
男人帶的娃娃就是這樣,放養的。母親看着我的變化,苦笑着搖搖頭。優雅和清爽離我是越來越遠了。我在學走路的過程中,更多的是學習了虎虎,連回頭那警醒的動作和眼神,幾乎都和虎虎如出一轍。我說話的方式是一聲一聲有節奏的,像一個一個扔出去的石頭,非常的不連貫,更像是一聲一聲的犬吠。我還學會了虎虎那聳鼻子的動作,甚至,虎虎那極其敏銳的嗅覺也被我在不知不覺領悟到了。久而久之,人們開始叫我狗娃。
我是真正的狗娃,狗性就這樣紮根了,我自認為我就是一條狗,和虎虎在一起,有自然而然的默契和快樂。於是,對這個世界的認識,我是用鼻子開始的。那是一種奇異的對氣味的分辨能力,我本以為人人都會,從來也沒有把自己的這一本領當回事,可就是這一超強的氣味辨別能力,讓我幾乎適應不了這人世間。
我發現每個人身上散發出來的氣味是不一樣的,男人身上的汗臭,女人身上脂粉味混合著淡淡的血腥味。當然,人的氣味會隨着年齡有變化,年輕時也許比較好聞,歲數大點,身上臟點,便難聞一點,但本質還是自己獨有的,和指紋一個道理。
有一次我看見有兩隻色彩鮮艷的鳥,在虎虎平時固定拉屎的地方蹦蹦跳跳,撿拾着屎團里未消化的食物,這是它們的最愛。也許高興了,它們會大膽地跳到我的身上來,我厭惡地用手胡亂拂開它們,它們便離開我,飛到一個過路的漂亮的阿姨身上。那阿姨顯然非常高興,嘴裏發出“噓噓噓”的聲音逗着鳥,那婀娜的身材和可愛的笑臉,吸引了派出所的公安人員,包括父親,目不轉睛地盯着阿姨的一舉一動。如果他們知道鳥在虎虎的屎團里覓食,那麼會有何感想?也許他們會不在乎,誰知道呢?
我這副一出生就飽受疾病折磨的皮囊,小小的身材,碩大而不規則的腦袋,有讓人過目不忘的奇異感。我的腦袋裏似乎有很多的水,溶解了很多東西,有需要我就會調出來,我們一般把它叫做記憶,當然,裏面也有很多的氣味,會觸發很多我無以言表和不可理解的感覺。還有一道道一閃而過的靈光,穿過層層迷霧,突兀地出現在我眼前。
虎虎是我的保鏢,我喜歡和虎虎一起到野外玩,在森林裏,我經常被一些奇異的味道吸引,厚厚松針下,散發的發酵的腐殖質氣息,也比人的味道好聞。我認識到了很多植物,雖然我不知道這些植物的名字,但是只要氣味再次出現,我的腦海里就會自動浮現對植物模樣的回憶,然後和虎虎一樣興奮,聳着鼻子,手舞足蹈。
茫茫的大森林裏,有無窮無盡的寶藏,找野果是我的拿手好戲。野果的種類很多,我們統稱為泡“pe
”,比如說烏泡、蛇泡、眼睛泡……可以吃飽,然後嘴上身上染了很多野果的顏色。我最喜歡的就是眼睛泡,那陽光下一顆顆紅亮亮的眼睛泡,在墨綠色的森林中,就是一個神奇的亮點。那氣味芬芳,汁水甘甜,吸引了我,還有一群野猴子。幸好有虎虎保駕,否則我被猴子抱去當娃也不定。
我會摘很多的野果回家,給認真做作業的姐姐吃,給爸爸泡酒,母親還想辦法榨汁喝。也可以洗凈去核晒成果脯當零食,這對於長期在高原生活缺少新鮮蔬菜的人來說,是難得的補充維生素的途徑。
每天在野外瘋玩,我被曬得像一塊黑炭,強烈的紫外線在我臉蛋兩邊烙下了兩砣永遠不可磨滅的“高原紅”,衣服幾乎就沒有乾淨的一天。母親親手衲的布鞋,姐姐可以穿半年不壞,我一個星期就可以讓它張了嘴,“牙齒”當然就是我十根腳趾。
波兒,虎虎。父親笑着給我和虎虎一個一根牛肉乾。
我和虎虎狼吞虎咽的樣子成為121林場一景。也有人故意拿東西來逗我和虎虎,訓練有素的虎虎不會吃外人的食物的,也不准我拿別人的食物吃。派出所所長陳真光的兒子成為狗娃,的確不雅,母親開始有意將我和虎虎隔開了,買了一些玩具和圖畫書,讓我進入文明的人的世界。
我哪裏坐得住哦,一聽到虎虎的叫聲,我就像丟魂了一樣,總想向外跑,為此,我免不了經常挨打。
有一天,我在家裏睡午覺,遠遠地聽到了虎虎嗚嗚嗚的壓抑的叫聲,這是從來沒有過的。我一骨碌爬起來,跑出門,看到一輛吉普車疾馳而過,虎虎在車上,被人用嘴籠子套住了,腳爪不停地在車窗前晃動着,似乎在跟我打招呼。我跟着車屁股的灰塵後面攆了好長一段路,直到再也看不到車影子,跑不動了,才筋疲力盡地倒在公路中間。
父親騎着自行車追上了我,說:虎虎是被縣公安局選中去守門去了。
我也要去!我突然放聲大哭起來,眼淚在滿麵灰塵中衝出了兩道痕迹,這是我自打生下來第一次哭,哭得撕心裂肺、驚天動地。
你又不是狗!父親笑了,波兒終於會哭了!
會哭,一般孩子生下來就會哭,我學會哭已經是五歲多了,被視為一個奇迹了,好像是重生一般。但是,沒了虎虎的121林場,哪怕是綠水青山,在我心中也像戈壁灘。我習慣了跟虎虎形影不離,跟人打交道幾乎是需要重新學習的一項技能,好長一段時間,我失魂落魄的樣子讓母親擔心不已,後來找了條小土狗,我給它取名卡卡。可是卡卡太小了,跟虎虎比起來,簡直就是一個不懂事的小孩了,這是一種全新的體驗,虎虎是千方百計適應我,卡卡是我必須適應它,需要我去照顧它、訓練它,好歹緩解了我對虎虎的依賴和想念。
我最喜歡的就是到古錦河邊。姐姐便帶我和卡卡悄悄到河邊釣魚,釣到的魚剖了清理乾淨撒點鹽,就在河邊生火烤着吃,那可是絕佳的美味。但母親一般不准我們到河邊去,每次我們回家她都要在我們胳膊上用指甲使勁地劃一下,如果出現了白色的痕迹,那就說明我們玩水了,絕對挨打。
當古錦河水的聲音大了起來,當聞到一股濃烈的水腥味,當母親開始抱怨睡不着的時候,古錦河便進入了夏天。